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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朝边境之旅②丨丹东:丹麦童话与百年前的国际旅游都市

马特
2021-12-28 16:2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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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安东城分成两个部分:清末闯关东移民以沙河镇为中心居住,形成安东县;日本侨民以火车站和七经街为中心居住,形成满铁附属地。这两个区域今天大体上分别是元宝区和振兴区。在逛完了满铁附属地街区之后,我继续向北,来到安东县辖区内。

大清国一度将辽东划为禁区,禁止随意开垦定居,导致这里人烟稀少。同治时期(1862—1875),大批难民从山东渡海来到辽东,这是闯关东的海上通道,从山东坐船到营口,经辽河北上,或者到大连走陆路北上。有更远经海参崴到黑龙江或者远东滨海地区的,到安东的就会进入鸭绿江流域去吉林。也有留在安东本地的,在沙河镇聚居形成村子。

同治十三年(1874年)东边地带开禁,安东人口逐渐增加,形成一条街道,称为招牌街,也就是现在的聚宝街,这是安东最老的街道。1876年安东建县,经历1888年洪水后重新规划,在今天的县前街修建新的县衙署,以衙署为中心建起街区。1921年市政公所成立,专管商埠事务,开辟粮市、鱼市、菜市、柴草市等市场,之后这座城繁荣了起来。

清真寺

丹东曾经是一座九沟五桥之城,城区建在鸭绿江和两座山之间的滩涂地带,城区内遍布支流河沟,因此洪水频发,城区内交通也不便。

据《安东县志》记载,从大清国光绪十三年(1887年)到伪满洲国康德三年(1936年),五十年里安东发生大洪灾12次,其中,1888年的洪水冲毁了县衙,1934年的洪水在元宝山引发泥石流。直到新中国建立后,修建沿江堤坝,填平城内河沟,丹东才不再受洪水破坏。

我从曾经的满铁附属地街区走到安东县街区,街道结构也从整齐的棋盘格变成自由随意的形态,两片街区交界的地方一直都是商业地带,现在也是丹东几个重要的商场所在地,在两片街区之间有一条坝岗路,就是曾经的分界线。

丹东市区,从西南向东北曾有九条水沟,其中最著名的是七道沟。在日俄战争后日本与大清国的协议中,七道沟成了中国人居住区和日本人居住区的分界线,日本占据高地,沿着河沟修筑了水泥坝。建国后,出于交通和防疫方面的原因,丹东政府将七道沟改造成暗渠,1986年拆除水泥坝铺路,命名为坝岗路。曾经有五座桥架在七道沟上,今天,这些桥已经全部消失,只留下坝岗路上的一些地名。

现在的坝岗路沿线是繁荣的商业街。我越过坝岗路,沿着锦山大道往北,找到了官电街上的清真寺。虽然是疫情期间,清真寺依然开放礼拜,但需要复杂繁琐的登记许可才能进入。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官电街上的清真寺。本文图片除署名为均为马特图。

从外观可见,这是一座比较新的建筑,一般提到丹东的清真寺,人们都会去凤城(丹东下辖县级市)那座保存比较古老的清真寺,但丹东城里的这座清真寺也有一段历史。

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清政府命令回族将军左宝贵率领军队防守平壤,左宝贵从奉天出发,在渡过鸭绿江前,曾在这座清真寺里与他的回族亲兵们沐浴祈祷。平壤保卫战中,左宝贵牺牲,在战场上只找到一件血衣和一只靴子,他的遗物被短暂保存在这座清真寺中,之后送回故乡安葬。

广济塔

在距离清真寺不远的街区,我听过一个恐怖故事。

该街区有一座神秘的塔,名叫广济塔,周围居民在夜晚可以听到塔周围有哭声传出,之前这里拆迁改造时,有关方面曾经想拆掉这座塔,结果发生意外,出了人命,之后再也没人敢动。在互联网上,一些帖子里说,听老辈人讲,这座塔是镇魂塔,和一场死了几百人的火灾有关。

我试着去找,真找到了。

广济塔被包围一片居民小区与停车场之间,需要从一座正在拆迁的建筑中穿进去,才能走到其面前。其实这塔并不大,是一座六边形纪念碑,黄色表面配以绿色边框,塔南面刻有“满洲舞台罹災者慰靈碑”,另一面刻有时间:康德四年十一月。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一处居民区中的广济塔。

其实这是伪满洲国时期,政府为一次意外悲剧树立的遇难者纪念碑。

安东县曾有一座非常有名的戏院,叫“满洲舞台”。1937年正月初三(公历2月13日),满洲舞台演出时发生了火灾,烧死八百多人。据日后调查,火灾是工作人员疏忽导致的意外,但造成惨重结果的关键是没有逃生通道。从此,东北各地开始要求娱乐场所必须设置向外开的太平门。

1937年是康德四年,这场惨剧给新建立不久的“满洲国”蒙上了一层阴霾,为安抚人心,安东省政府决定在舞台旧址树立这座纪念碑。至于民间传说中称,那场火灾之后,因周围民众夜晚总能听见哭喊声,政府才修塔以镇冤魂,以及在街区改造中准备拆除这座塔,因出了人命而放弃,就只能当成故事听听。

传教士建起的福利设施

离开广济塔继续向北走,我将前往元宝山,那里曾经有一个充满浪漫与温暖的故事。元宝山下有一条街道叫教堂路,我要找寻的地方就是这条街的来历。

教堂路周围是盘桓的山坡路,我沿着上坡走上去,看到一座教堂建筑和顶端的十字架,这是曾经的安东基督教礼拜堂,现在也还作为教堂使用。不过很遗憾,教堂并没有开门。这看起来是一座比较新的建筑,大概也不会有当年的历史遗迹。

十九世纪后半期,基督教在东亚积极传播。丹麦的路德教派1891年开始派遣一些传教士到东北地区传教,在安东地区设有六个教区:安东、辟才沟、孤山、凤城、岫岩、宽甸。这些丹麦传教士给安东带来的不仅是基督教,还有更多公共福利设施,包括学校、育婴堂和养老院。丹东一名退休检察官所著的《丹麦人在安东》详细记录了他们的故事。

1900年,丹麦牧师于承恩(Johannes Vyff,1870—1932)来到安东,两年后借用元宝山商会的土地设立了礼拜堂,1914年在今天的位置上建造了现在这座基督教堂。

蛤蟆塘劈柴沟(今元宝区金山镇),在这个听起来很乡土的地方,1912年,于承恩牧师创办了安东第一所中学——三育中学。三育中学初始是一所园艺学校,因为于承恩牧师本人就是园艺师,之后增设了其他劳动技能,以及知识类课程。

1920年,新的教学楼“大红楼”建成,成为安东的知名建筑之一,1942年,学校被日本统治者强行关闭。日后,安东师范学校、安东丝绸工业学校和安东医学专科学校等学校均基于三育中学的理念而创办,最后合并成现在的辽东学院,那座大红楼还在校园中。

在丹麦传教士建立的福利设施中,最著名的是丹国医院。我从教堂沿着下坡走过去,在丹东市第三医院的院子里找到了曾经的丹国医院,其一层建筑是住院处和挂号处,白色墙面配以红砖红瓦。现在这一大片区域都在进行危房改造,一部分平房已经开始拆除,其他部分被封在施工区域内,不太容易进入。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丹国医院旧楼。

于承恩牧师的教堂建立起来没多久,他注意到当地疾病流行,决定在宗教之外用更实际的方式救助当地人,于是请来了另一个丹麦人安乐克(Soren Anton Ellerbek,1872—1956)。安乐克医生1904年受教会委派来到丹东,1906年创办丹国医院。

据记载,该医院是一栋带有地下室的三层楼房,还有一栋二层楼用于门诊。1919年,丹东暴发霍乱,安乐克带领奉天医科专门学校的医生在丹国医院附近的天后宫设置临时医疗场地,迅速控制了疫情蔓延。

郭慕深和聂乐信

在来到丹东的丹麦传教士中,有两位女士的名字应该被人们牢记,郭慕深(Karen Gormsen,1880—1960)和聂乐信(Ellen Nielsen,1871—1960),在那个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毫无尊严与安全感的社会,她们倾力照顾被忽视的中国女性、孤儿和老人。

1906,安乐克医生邀请郭慕深作为助手,负责丹国医院的妇科接产与护理,并兼任护士长,郭慕深从此在丹东奉献了四十多年。1907年,郭慕深创办了丹东第一所女子医院安东基督教女医院,1915年创办安东基督教育婴堂,也就是孤儿院,1951年,郭慕深依依不舍离别中国,她的医院和孤儿院捐给了地方政府,她在1960年去世。

郭慕深的故事,记录在一本叫《中国圣母院》的书中。

1929年,丹麦传教士郭慕深与安东孤儿。美国南加州大学图书馆 图

另一位丹麦女士聂乐信来到中国要更早一些。早在甲午战争时期,丹麦红十字会护士古以丹(Caroline Knudsen)就到旅顺了解战争中的人道主义危机,她回国后将战争中的平民伤亡惨状汇报给教会,教会决定增派更多人,在教会号召下,聂乐信作为基督教女青年会的成员,在1898年来到中国。

丹麦传教士聂乐信。美国南加州大学图书馆 图

1908年,聂乐信在安东创办了崇正女子小学。1912年又创办崇正贫民救济所,收留无家可归的妇女,组织她们从事手工业生产。1929年,聂乐信加入中国国籍。到三十年代末,崇正女校逐渐发展成综合性学校,兴盛时期有学生四百多人。1946年,一些丹麦传教士准备回国,聂乐信决定留下来。1947年的土地改革中,崇正救济所和养老院在被分给附近群众,政府为聂乐信保留了一座教堂。1960年2月,晚年失明的聂乐信失足跌断双臂,半年后以89岁高龄逝世。

今天,安东基督教礼拜堂和丹国医院所在的街区发展相对落后,周围还有一些未经改造的破旧平房,原本在教会建设的时候,这里已是离县城中心略远较为偏僻的地方。我来探寻的时候是一个温暖的下午,老照片上,丹国医院的病人和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这样一个深秋午后,宛若童话般的温馨片刻。

锦江山公园

我离开丹国医院继续往山上走去,经过工商银行培训学校,这座建筑曾经是伪满洲国安东省公署,路的尽头就是宝山寺。

宝山寺的山门很奇怪,外观是现代建筑与传统庙宇的结合,正面看起来是正常的佛教山门,但紧贴着山门,后面却是一座三层大楼,因为以前这是丹东四中的教学楼。宝山寺曾经是丹东天后宫,是祭祀海神娘娘的地方,现在这片街区还保留着天后宫路的道路名称。在宝山寺院内左侧一角保留了一座小小的天后宫,里面供奉着天后圣母、太上老君和三霄娘娘。

由于地处海运与河运的交汇处,丹东在开埠之后逐渐成为贸易繁荣兴盛的城市。因铁路建设需要大量木材,很多商人在鸭绿江上游长白山林区采伐树木,然后扎成木排顺江而下,在丹东装船运往南方,丹东于是成为重要的木材集散地。这也是当地人祭祀海神的原因。

我回到火车站,沿着九纬路向东一路走到银杏大道,途经曾经是安东日本人小学的辽东宾馆,过了一座桥就来到锦江山公园。这座公园在1930年代频频出现在日本旅游明信片上,成为当时日本人认知中满洲地区最著名的风景之一,今天的锦江山当时被称为镇江山,山上最初的建筑是日本神社和临济寺。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锦江山公园山门。 

1905年,日本和尚细野南岳来到安东,想为日俄战争中阵亡的日军官兵安葬祭祀。在此前的甲午战争中,细野南岳曾作为随军僧侣在台湾建立临济宗寺院,将所在山命名为镇南山。为与台湾镇南山相照应,他将安东的这座山命名为镇江山。1906年,细野南岳在临济寺的周围栽种从日本吉野山移植来的樱树。后来的日本统治当局开始有意识地建设这座山,将其规划成了公园。

走进锦江山公园,迎面是一座巨大的山门。山脚入口处,原有三座鸟居纵向排列,组成了通往神社的三重门,目前的公园山门就在原第一座鸟居的位置。沿着台阶向上走,走到一片平台,就是神社所在地,神社建筑已经没有了,但通向神社的石桥和台阶还在。​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锦江山公园内的神社鸟居遗存。 

1945年8月,苏军攻入安东,神社毁于战火。之后,安东政府拆除了“皇帝陛下安东巡守碑”和“安东神社碑”等带有殖民统治痕迹的建筑,神社鸟居也被改建成现在的公园山门。在进山阶梯的第二层有两根石柱,是另一座鸟居的遗留,在柱头能看到原本用来连接中间横杠的位置。

我在公园内散步,临济寺已经找不到任何遗迹了,原址在公园内儿童乐园的位置,因适逢周末,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在这里看动物。老照片上游人密集的荷花池如今还在,依然是游客聚集的地方,很多大妈大爷在这里扭秧歌跳舞。

日本人曾在镇江山上修建过一座忠魂碑,纪念日俄战争中战死的日军官兵,解放后忠魂碑被推倒,在原址立起辽东解放纪念碑。我走到在纪念碑下方,发现了一座圆形小亭子,这座小亭子叫朝日阁,是目前锦江山公园里少有的保存较好的老建筑遗迹之一。老照片里,亭子中似乎有块碑,现在碑的位置还在,但是已经涂成白色,看不到下面是什么了。在这座圆形亭子的下方还有一座三角形小亭子,也是当年公园中的老建筑。

在我准备离开公园的时候,在下山左侧路边发现了三块断裂的石碑,其中一块上面刻着“公选第一位”。这块石碑就是“满洲八景碑”,完整刻字是“满洲八景公选第一位镇江山”。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锦江山公园内的“满洲八景碑”碎片。

1918年,日本人的报纸《大连新闻》发布了一则通告,说要在满洲日本人居住的关东州及各个城市铁路附属地选出“满洲八景”,以吸引和招揽更多的日本人旅游度假。最后,安东的镇江山获得第一名,安东的日本侨民筹款立了这座纪念碑。但也有不同观点认为,这是安东的日本侨民出于商业宣传的目的而主导的广告事件,其他地点只是陪衬。

建国之后,这座纪念碑上曾被覆盖书写革命口号标语,至于何时断裂不得而知。

溥仪东行宫

离开锦江山公园,我来到远离主城区南边的浪头,找寻溥仪在担任伪满洲国皇帝时期的东行宫。

沿着一条废弃的旧铁轨,我走到辽宁机电职业学院对面一片林子里,发现了这个几乎废弃的地方,一条石头台阶向上通往被围起来的危房,不过围栏被人打开了一道口子。我原以为这里荒无人迹,相反这里异乎寻常的热闹,很多老年人在这里玩牌聊天,看来这里已经成为附近居民的公共娱乐场所。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废弃中的溥仪东行宫正门处。 

这座行宫兴建于1940年,但溥仪从来没在这里居住过。建筑外墙是黄色,正门过于低矮,显得寒酸,门前两侧雕有盘龙的柱子,上方四边斑驳的龙凤壁画基本保存完好,还能看出它曾有过行宫的样子,外侧墙壁上也绘制着舞女、仙气和宝船。只是一切看起来太过粗制滥造,毫无威仪可言。

走进行宫内发现,里面破损严重,几乎每一间屋子的地板都翘起了,地上全是废木头、破家具和碎玻璃。沿着走廊走向建筑南边,尽头有一间大厅,门口是吧台,边上是沙发卡座,最前方有舞台和散落的桌椅音响,看起来像是个老派娱乐场所。

从楼梯走上去,在二楼能看到这座房子南侧是四层楼房,基本保存完好,一直上楼可以走到最上层的户外露台,北侧是两层,但上方屋顶已经全部坍塌,从边缘比较完整来判断,有可能是人为拆除但是半途而废,通向北侧二层的走廊门口写着“行宫夜总会”。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废弃中的溥仪东行宫。

按照记载,1996年,这座行宫被列为市级文保单位,之后一些民间文保人士进行了修缮,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在一楼看到一间屋子门框上方上有一块牌子,写着“日寇铁蹄践踏下的东北”,应该是作为博物馆展览时留下来的。据说之后,在此基础上又作为娱乐场所向游人开放。

我很好奇,“行宫夜总会”的标牌和爱国主义展览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座建筑里,这意味着这座建筑曾经同时用于展览和娱乐两个用途。但周围打牌的老人们也说不清楚究竟。

深秋的温暖

在丹东的旅途结束了。这座城市在很多远方旅行者眼中充满了神秘色彩,但这种神秘并不与丹东有关,而基本可以归为对朝鲜的好奇。对我这个东北本地人来讲,丹东就是一座平常的东北城市。东北内陆与朝鲜半岛,包括日本列岛在内,都是广义上的东北亚一部分,从这个视角中切入,东北、朝鲜、日本(可能还要加上俄国远东)是无法拆分的整体。

在即将离开丹东时,我开始留恋此刻深秋的温暖。鸭绿江入海的欢腾造就了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工业化与大自然的双重富饶为这座城市带来美味的食材。丹东,这座一个世纪前就以国际旅游著称的城市,给我的中朝边境之旅带来了一个美妙的开始。

    责任编辑:李旭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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