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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宝玉到贾蓉只五十步?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收录于话题 #杨贵堂说红楼 24个内容
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标题为编者另加。
作者
杨贵堂
“终归于邪,其滥一也”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回前有脂批:
此书写世人之富贵子弟易流邪鄙,其作长上者有不能稽查之处。始宝玉之夜宴,始见之文雅韵,致,细思之,何事生端不基于此。更能写贾蓉之恶赖无耻,亦世家之必有者。读者当以“三人行必有我师”之说为念,方能领会作者之用意也。戒之!
回后又有总批:
宝玉品高性雅,其终日花围翠绕,用力维持其间,淫荡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觉,彼人不厌。贾蓉不分长幼微贱,纵意驰骋于中,恶习可恨。二人之形景天渊而终归于邪,其滥一也,所谓五十步之间耳。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
此一回回目为“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前半回写众钗为宝玉庆生。怡红院夜宴,宝玉与诸钗杂错围坐,宽衣解带,挥拳行令,醉后相互枕籍,黑甜一觉,不知东方之既白。后半回写贾敬暴毙,尤氏独理丧事,贾珍贾蓉奔丧回府,贾蓉调戏尤二姨,兼及婢女,丑态毕露,不以为耻。其情形如此:
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她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便抱着丫头们亲嘴……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混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她的帐。哪一件瞒了我!”
宝玉这边情形呢?
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一时将正妆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纂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两个。”
至次日晨起: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她。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笑着下地说:“我怎么吃得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从宝玉到贾蓉,真的就只差五十步么?
脂批之意与雪芹之写有别
史书有载,阮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籍与王戎就经常跑去喝酒,阮籍醉了,就在美妇旁边睡上一觉。曹雪芹以梦阮为字,好友敦诚有诗赠他: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明义《题红楼梦》诗(第十三首)云:
“醉倚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
实指怡红夜宴之事。次日,宝玉与众钗醒来,不约而同说到:
“可迟了。”
其自律意识已然觉醒,并不曾将规矩抛诸脑后。宝钗黛玉探春等参与了夜宴,李纨甚至说:
“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红楼梦》并非当时的佳人才子小说,注定不会落入陈腐旧套中去。曹雪芹在第一回,就曾借一僧一道之口,直言其间区别: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宝玉与黛玉,即使再亲近,即使到了床上,也丝毫没有苟且之意。如第十九回,春日午后,宝玉探视黛玉,黛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只假装睡觉,让他去别处,让他老实待着。宝玉愈加着急,说见别的人怪腻的,担心黛玉存了食、睡出病来。
宝玉对黛玉,存着一份纯真的敬意和关怀。即使将手伸进黛玉腋下,即使躺在黛玉的绣榻上,也丝毫没有苟且之意。私下里在宝玉面前,黛玉也是放松的,她可以伸手抹去宝玉脸上的胭脂痕,可以随口说出“放屁”这等话来,也可以听任宝玉闻她身上奇特的香味儿……
他们超脱羁绊,直到宝钗到来,又把他们拉回现实世界。宝钗讥讽宝玉,该用典故时偏就忘了,黛玉反过来就打趣宝玉:
“你一般也遇到对头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
再有,湘云来到荣府,与黛玉同榻共眠。次日天明,宝玉披衣靸鞋前来,不见紫鹃、翠缕,只见黛湘二人卧于衾内。
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她盖上。
只是关心体贴,没有一丝邪念。
警幻对宝玉说:
“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此处有脂批:
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应该说,此处评语与雪芹之意还是一致的,怎么到了第六十三回,脂批就走了样,拿宝玉与贾蓉相提并论,称其“终归于邪,其滥一也”了呢?
宝玉涉淫之事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晴雯跟宝玉闹了小别扭,然后和好,这就是恋人间常见的“作”。回来之后,宝玉提出要和晴雯一起洗澡,晴雯摇手笑道:
“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水,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她们打发你吃。”
这段文字,让人浮想联翩,而且很容易想到香艳甚至淫荡一路上去——想想看,碧痕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就是四到六个小时,以至于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这都哪跟哪啊?
话说《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西门庆见日色已西,把潘金莲放下,结束了那一日的淫荡,恐怕也就是两三个时辰,期间还喝了酒,还吃了药,还上了器具,还眯了一个时辰。要知道,这是石头随宝玉降临人世的第十三个年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然超越西门大官人……
那天,晴雯跟宝玉怄气,袭人上来劝解,招来晴雯一顿揭批:
“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了!”
“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自然让人联想到宝玉的初试,那更是《红楼梦》十分香艳的一段文字,脂批连声叫道:
“艳极,淫极!”
且说宝玉刚至可卿房门口:
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宝玉人生第一场春梦,正是在这种环境中、在可卿的指引下展开的:
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
宝玉与袭人初试,发生在第六回。宝玉梦中惊醒,身下流出“那些脏东西”,被伺候穿衣的袭人摸到了:
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要紧!”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哪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得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这样看来,袭人已经涉嫌狐媚:事情已过,何必再问,而且还“含羞”?既知实情,为何还要掩面伏身而笑?既知不为越礼,当然可以破身,这袭人端的就是个狐媚子。晴雯批她“鬼鬼祟祟”,声言“替你们害臊”,一点儿不差。这时候,脂批又替两位事主说话了。第六回回前有批语:
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
意思是说,写宝玉梅开二度,只为表明他全面领会了警幻的开导之语而已。
按照周汝昌所排年表,那一年是石头降临人间的第八个年头,宝玉八岁,袭人应该是十四岁。古人云:
是以男子至二八,而精始通,六十四而精已绝。女子至二七,而经始行,四十九而经已绝。
一个八岁男童,断然不会流出“那些脏东西”的——当年,在这个年龄段的小伙伴们,曾有人把钢笔戳在短裤里“充大个”,也有人尝试“警幻所训云雨之事”,只不曾流出“那些脏东西”。——有了性别意识,也就有了性意识,也就有了广义上的性行为,但切记,这与成人世界的性行为是有区别的。第六回又有脂批:
一段少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
这才是句明白话。
回头再看晴雯描述的碧痕打发宝玉洗澡,全是夸大的酸话、不着边际的谎话。怡红院中、绛芸轩内既没有温泉池子,也没有淋浴池浴。所谓洗澡,顶多是在桶中坐浴而已,或者就是擦洗一下。第二十四回,写到了宝玉如何洗澡。秋纹、碧痕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还不停地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你踹了我的鞋”,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两个丫鬟抬一桶水回来,还一路上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哪来那么多水能“淹着床腿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宝玉重情不重欲,压根儿就没有坠入欲的世界。警幻明言其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而非“皮肤淫滥之蠢物”。到了石头随宝玉降临人世的第十五年秋天,宝玉已过十五周岁生日,前来探望即将离世的晴雯,还被灯姑娘讥为“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这个怪异女子倒是能替宝玉晴雯二人洗白:
“……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小说家语,不可当真。曹雪芹历来狡黠,虽是大悲剧,也挡不住心猿意马,拦不住以文为戏。《红楼梦》“大旨谈情”,虽偶及欲,重点依然在情,“只不过是体贴二字”。
意淫之佳例
《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回目“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时间仍在石头十三年九月初二,继续凤姐生日当天的故事。
贾琏趁众人替凤姐做寿,招来鲍二家的幽会。二人情话绵绵,痛骂凤姐,本在情理之中;偏偏异口同声,夸了平儿,实出情理之外。撞破之后,凤姐先打了平儿,又撕扯鲍二家的。平儿受屈流泪,也出手打了鲍二家的,被贾琏踢骂阻止,才住了手,又被凤姐赶着打着去打鲍二家的……一直闹到贾母面前,贾母还误会了,骂道:
“平儿那蹄子,素习我倒看她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
平儿被李纨、宝钗解劝,进了大观园。趁李纨、宝钗回去看望贾母的功夫,宝玉把平儿让进了怡红院——精彩自此开始。平儿是贾琏的侍妾,受了委屈,走进宝兄弟房中,终究于“礼”不合。想当初,可卿让宝玉到她的香闺午睡,还有仆妇闲话:哪有叔叔到侄儿媳妇房内睡觉的道理。这次宝玉招平儿进怡红院,引出的精彩华章,正与梦游太虚、密会警幻有关,写出了“意淫”的典型案例。
宝玉见平儿伤心,忙替贾琏、凤姐二人向平儿赔礼,连平儿都笑了:
“与你什么相干?”
宝玉看到平儿脏了衣服,毁了妆容,劝平儿换衣服,吩咐丫鬟打水,于是二人的内心都起了涟漪:
平儿素日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故不肯和她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掂掇:“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
宝玉又指导、侍奉平儿画了妆容——怡红院中的粉黛胭脂,自与别处不同,用法也不一样:
平儿依言粉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她簪在鬓上。
此处又有脂批:
忽使平儿在绛芸轩中梳妆,非(但)世人想不到,宝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费尽心机了。
——且看曹雪芹如何继续挥动如椽大笔,将故事推向极致: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浊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内心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凄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她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
“意淫”本是曹雪芹的发明创造,借警幻之口,强调其难以解释和领会:
“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
周汝昌老先生在回后评论道:
今观宝玉见平儿无端无故遭此荼毒,其奇冤至屈难以形容。宝玉无从表其深怜之意,亦无方施以慰藉之道,只可待其浣帕调脂,稍申微曲,此种心情,行动正是警幻所谓意淫之佳例。
从案例分析,“意淫”无非是一段男女痴情,从身份上说,绝不应有,有了难免“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这又是男人的一段纯情,不涉淫邪,既可远观,又能亵玩,“在闺中可为良友”,故而女方乐于接受,深为感动。这是一种悲悯情怀,宝玉对平儿,只有深深的理解和眷顾,只有无我的给予和照拂。为平儿好,让平儿好,仅此而已。
试解情不情
曹雪芹明言,《红楼梦》“大旨谈情”。这话是有排他性的,也就是说,凡书中涉及到的时政朝局、仕途经济等,绝非“大旨”。传说还作了一个“情榜”,脂批屡有提及。因《红楼梦》始终是未定稿,情榜之有无,情形如何,当是难解之迷。据脂评说,“情榜”对宝玉的判词是“情不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宝玉“情不情”,照我等俗人理解,大约有这么几次意思:一是多情,二是滥情,三是深情,四是痴情。
宝玉之多情,自不侍言。凡所遇之女儿,无论大观园内外,没有他不喜爱的。黛玉、宝钗自不必说。见了鸳鸯,他也要讨嘴上的胭脂吃。见了金钏,他也禁不住心猿意马。就连见了村里纺棉花的小姑娘,他也动心,被秦钟看破,讥“此卿大有意趣”。《金陵十二钗》中对晴雯的判词中有一句:“多情公子空挂念”,既是叹晴雯之堪悲,也明言宝玉之多情。
宝玉之滥情,书中也多有描述,他与秦钟、蒋玉菡等,至少有“基友”的嫌疑,这也不用讳言。
宝玉之深情,专指黛玉而言,更是广为传颂。
宝玉之痴情,指对世间万物,都有感情,春之花,夏之水,秋之月,冬之雪,无所不爱,无所不悲。人人都记黛玉葬花,其实在黛玉之前,因爱惜怜悯而生慈悲之心、要给落花寻个归宿的,正是宝玉。第八回回末有脂批:
按警幻情讲(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
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空谈无依,我们拿一个片段来解析。且看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烟”。
这一回,接在元春省亲之后,荣宁两府人困马乏之际。忽有贾珍请看戏,宝玉过宁府,想起上次过宁府,房间里挂着个美人,过去探视,却遇茗烟正强与一丫鬟同领警幻所授之事。宝玉并没有斥责,还告诉那个小丫鬟不要着急,他是不会去告诉别人去滴!
这一回中,脂评多而深切,其中批道:
……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又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宝玉钟情于不合情理之纯情,又不涉半点儿矫揉虚妄。宝玉的思想、情怀和行为,已经突破了现实的藩篱,无论是拿贤、愚、善、恶、不肖,无论是正大光明、混账无赖……现有的评价规范无法切割。
脂砚斋称宝玉为“今古未有之一人”,唯一颦儿可对。黛玉同样是超越现实、突破规范的一个人。宝钗有戏蝶之举,湘云曾醉眠花丛,晴雯曾赌气撕扇,但与黛玉荷锄葬花相比,也还在现实中。而黛玉和宝玉,超越了现实,仿佛行走在西方灵河岸边,进入了神的境界:
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
宝玉堪称正大光明
正如《红楼梦》本身,可能会被读者误读一样,曹雪芹一边声称“满纸荒唐言”,一边又担心“谁解其中味”,引导读者作深入思考,理解作者良苦用心。对贾宝玉也是一样,曹雪芹始终担心读者认为宝玉真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所以一边充满自责地叙写种种乖张行径,一边又不断郑重其事地加以提醒。
宝玉之为人,首先是正派,行得正,走得端,有适度的自尊,懂得在尊重别人的前提下保持自尊,不像贾环那样自轻自贱,自取其辱。石头十三年正月,贾环到宝钗处,和丫鬟们掷赌钱,输了钱耍赖,被莺儿耻笑:
“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贾环委屈得哭了。这时宝玉来了,劝导贾环:
“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玩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再寻乐玩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
宝玉并无心思辖制贾环,他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每每遇到不顺心、不随意的事,或者受了黛玉宝钗甚至丫鬟们的气,都是自己走开,反求诸己,而不是怨天尤人。正与不正,即是根基,决定人品。品性不正,根基尽失。
宝玉之为人,有大胸襟、大悲悯、大担当。前文已称,宝玉之痴情,指对世间万物,且不止于此。宝玉不仅屡屡为自己的无心之失深深忏悔,譬如为金钏儿之死、晴雯之死,也为他人的过失多有担当,譬如为彩云瞒赃、替藕官掩饰,案例比比皆是。
宝玉之为人,如玉树临风,有真性情、大才能,释放出耀眼的光芒。第五回中,警幻即称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脂评称:
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
宝玉俊朗清新,贾政看他“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北净王见他“面如春花,目如点漆”,语言清楚,谈吐有致,情不自禁说道:
“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
大观园落成,宝玉被带去试才题对额,是专写宝玉才识的。还有歌行体的《姽婳词》、《芙蓉诔》,也都体现出宝玉的绝世才华,何况他对生命的敏锐洞察,对情感的深刻体验。与荣府关系异常密切的张道士称赞:
“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
贾母自己也说:
“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荣宁二公对警幻称:
“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秉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
可见宝玉承载了荣府和贾氏一门的期望。
第二十二回有脂批云:
……且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眼前多少现(成)有益之事尚无暇去作,岂忽然要分心于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酌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作有心谬矣。只看大观园题咏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总不再吟一句,再题一事,据此可见矣。
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其事业,其作为,正是在闺阁生活体验中完成的。其价值,正在于创立了新的价值观:闺阁之中有真、善、美,女儿是可敬可爱的,情感是有价值的,是可以承载宇宙人生的。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一部《红楼梦》,正是以大观园为世界,以众女儿为主角,以谈情为大旨,开辟了情的世界,树起了新的价值观。
笼统称为脂批者,批书人既不是一个人,批语也不是一气哈成。其中有不少批语,涉及作书人和批书人家事。如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上任时点出宁府管理五大弊端,接连出现两条脂批:
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想恸血泪盈。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
“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是自家族中事言之。而作品一旦被创作出来,即摆脱了现实,获得了新的生命,不再限于一家一族之事。于是,素材变成作品,家族中人成了小说中人。细按脂批,会发现其中评语经常会在家族中人与小说中人之间徘徊。譬如对宝玉,作出积极评价时,当他是小说中人;作出负面评语时,又把他当成了家族中人。——怪不得至今仍有人相信《红楼梦》是家族史、自叙传呢。
那曹雪芹呢,创作过程中是否也有过类似的犹豫不决、徘徊不定?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原标题:《从宝玉到贾蓉只五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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