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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冷嘲段子手”贾行家:我到现在还不太理解微信这个产品

澎湃新闻特约记者 郑薛飞腾
2017-01-09 16:5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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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行家,博客兴盛时,他被人称作“冷嘲段子手”。在读者看来,他的文章有一种“酷”,写作中表达情绪极为克制。

“冷嘲段子手”贾行家,少年时代是个摇滚青年,如今人到中年,有着一份正经工作,闲散时写些文字。他常年不用微信,以至于在一家需要用微信点单的饭馆中闹到“我没有微信,但我要吃饭”。不过,2016年年底他终于开通了微信,还顺便开了个人公众号,自此告别博客时代,只在微信更新文章,但戏谑一如往日。

最近,他的新书《尘土》出版,澎湃新闻以此契机对他进行了一次专访。他如何看待微信爆款的“10万+文章”?如何看待自己的“冷嘲段子手”称号?在一个冷嘲达人眼里,中国哪些城市最具气质,哪些城市又无甚特质?

贾行家  杨大壹 摄影

澎湃新闻:你说“对一切写在纸上的东西都心怀敬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体会?这句话的重点是在“纸”上吗?会不会觉得网络写作跟最终付梓成书的作品,在写作过程中会有很大不同?

贾行家:有一句话叫“写下就是永恒”,我们的思想有时候可能是气体或是液体,一旦把它形成文字后就固化下来。语言是一个人甚至大到一个群体的文化集合的一种方式,一旦固化后,就要传递给别人,对写作者来说是一种责任。每一个人拿笔时,对自己、对别人都要有这样的态度。有位南京画家朱新建说:我们这些画画的,又不会做工,能贡献点什么?贡献点人生态度。写作者也是这样,要给别人好的人生态度。

网络空间的作品跟付梓成书的肯定不一样,虽然说从媒介上比较有点浅,但实际上给人的感触确实不同。现在所有人都可以在网上随便写,以自己为中心,往往有一个心态:我这个东西随便可以删掉、可以修改。一旦落到纸上,可能压力要大一些。另外就是纸和网络的传递有时间差,哪怕报纸杂志,都不如网络及时。过去纸上的作者,也能很快知道读者反馈过来的消息,像把自己关到一个地方一样,但从曾经的BBS开始,一直到现在的各种网络媒体,能够立刻得到反馈,这个反馈会改变作者的自我认知。它产生出一种交互性,但这个影响到底好还是不好,我不敢说。

我的个人感觉是基于自己的审美,给自己画一条基线,就是写的东西能拿给别人看的线。网上和纸上不一样,写在网上有一个缺陷或者说是特点,就是即时。写的时候会随便举一个例子,可能就是现在的热点,但再过几年来看,这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办,该不该删去,但是还得留着,这就是当时网络写作的痕迹。我举一个冒昧的例子,我们看鲁迅的杂文,时评的性质非常强,但是他能怎么去处理,也是只能留着。其实他自己也不看重杂文,他想做的是真正的学问或者文学创作。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你2016年11月才在微信上开了个人公众号,你觉得在个人公号上和博客上有什么差别?

贾行家:说实话我到现在还不太理解微信这个产品,微信出来好多年内我都没有用,最近才开始用,这几年也过得挺不方便,别人问你微信号多少,我说没有,没有微信,人家找你很麻烦,有些社交就自动把你屏蔽掉了。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跟朋友在一个地方吃饭,还挺饿,下午两点,我说菜谱呢?服务员说没有菜谱,用微信点菜、微信支付。我当时饿到没有理智了,就说我没有微信,但是我要吃饭。

但用上微信以后,觉得这个产品非常不错。因为它和之前的网络媒体完全不一样,拿过来就知道怎么用。比如以前用微博,会增加各种莫名其妙的功能,然后又有开通会员的劝诱。我之所以开公众号是登录我原来的博客时发现,现在的文章比原来少了三分之一,过去写过六七百篇日记,但现在别人能看到的只有四百多篇了,不得不搬迁。而且很多IT行业的朋友告诉我:“不是博客要死,是博客死很久了。”

澎湃新闻:使用微信这段时间内,你有看到一些所谓“10万+”的文章吗?你怎么评价?对于这种“商业化写作”你有什么看法?你自己会运用一些这样的技法提高自己的关注度吗?

贾行家:我现在关注的还不太多,不过你说的“10万+”文章我看到过。我觉得传播非常好的文章,有一个基本前提,就是他是以大量传播为明确目的的。一个人率性而为,写非常自我的作品,同时传播效果很好,这个概率是很小的。这种“10万+”的文章,不能因为它传播得广,就一定说好还是不好。我常看的一位作者,经历了很多媒体时代,一直在写,他写的东西精准瞄准市场,内容也很浅显,他的观点我觉得绝大部分都对,文章质量也挺高,这样的“10万+”,我实在看不出有任何问题。但是,另外一位更著名的代表,某位女士,可能她的目标其实就是一些过去不读书报的人吧,她的“产品”就像卖毒牛奶,有点不择手段。不过,每个成年人都是自己选择自己的精神生活,你非要去读她,别人也没有办法。畅销文字的技巧,我听说过一些,比如标题怎么取等等,但我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不行。这样的技巧像是个行当,我没有那个本事,也不是一个专业的作者,我在自己的其他谋生手段里面会用这类技巧,所以写东西的时候就不弄这个了。既然没有能赚那么多钱的本事,就只忠实于自己好了,否则两面不讨好。也不见得是清高,只是没有必要。

我觉得商业化写作本身没有错,很多商业作者一开始或许就是从情怀出发,但后来成了彻底的商业目的,是很正常的。金庸影响了这么多人,虽然我不太喜欢看武侠小说,但他的质量确实挺好的。任何一个行当,都需要商业化,阅读也不例外。读者有这种商业需要,就应该满足。比如我就喜欢看大片不喜欢看文艺片,在真正看电影人的眼里,我就跟真正读书人眼里那些“10万+”文章的读者一样没品味;再比如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流行音乐还是网络神曲,也都是一样的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各有精神生活的领域,从目的出发指责商业化作者,确实没有必要。

澎湃新闻:博客时代,有人评价你是“冷嘲段子手”,对于这种写作风格和评价,你自己有什么回应?

贾行家:因为我是一个不太热情的人。其实冷嘲是个坏毛病,不是我给自己加的技能点,也不是我想这样的,就是性格决定。我记得沈从文跟汪曾祺说过,你永远不要冷嘲,这个东西没有意义。沈从文就是一个特别热情的人,他都是有感情地去做一些事,是批评或者否定,这是最好的感情状态。但我在感情上面没有这种热度,很多事情看到了,从个人角度理解,然后觉得荒谬,或者把它沉淀下来,就会表现为冷嘲,有时候我也自我分析,知道喜欢嘲笑别人是因为自卑心理。

我应该是从童年开始就自卑。很简单,从小身边的人都比你强,就会产生这种自卑,因为认知到不平等,就善于发现别人身上的种种毛病,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我不能作为一个温暖的人去待人,是个缺陷,但也没有办法。现在需要抚慰的人太多了,大伙也见谁喜欢嘲笑人,会觉得挺好玩,那位“10万+”女士也靠嘲讽人骂人吸引人气,但我觉得我和她一个区别就是:我是自己瞎嘲笑,她是替许多人嘲笑,嘲笑给别人看的。我的嘲笑毫无价值,她的有经济效益。

澎湃新闻:那你会嘲笑什么样的现象和人,只是自己看不惯的行为就会嘲笑吗?说到自卑的话,现在已经算是人到中年,也有一些文字留下,还是会自卑吗?

贾行家:不算看不惯,有时候是一个道理说到那了,随口就又说了一些话。因为可能是潜意识里已经有过观察,这是个人气质性的东西,几乎不能改变。

自卑的话还会有,但不要说我,中国的一些富商,你看他很多行为也都来自童年的贫穷、伤痛,包括“莆田系”的一些富豪,为什么至今做事情还这么没底线?和他的伤痛有关。这也可能不完全是童年,也可能是经历了一些时代,这些时代变数极多,所以心理特别焦虑,他没有把握,害怕失去,于是就会想很多办法来解决,一个是炫耀,另一个就是转移。幼年失去得太多,长大就更会跟人抢。

澎湃新闻:那这种自卑、压抑的情绪,会体现在你的写作里吗?

贾行家:不得已,其实我很敬仰那种能够用感情来驱动的文字,它就有点像武术里头耍长枪,就是说从枪杆发力,但力量能传到枪尖上,让枪尖抖动,北方话说这是“涮”,你能看到的颤动都是从根部来的。能用感情来驱动文字的人就是这样。我举个例子,比如野夫,好多人就觉得他太夸张了,但其实我对他的理解是他感情特别浓,而我这种人,感情没有他那么真,也没有那么浓,就只能把线条画在这,还不敢画得太多,一画多了,自己又把握不了了。我感觉我应该是到十的时候才能跟人说七,唯恐说过头,这就像海明威说的冰山似的,宁愿只给人看一个角。我喜欢的场景,像电影《七武士》里,武士们接到了一个危险而没有报酬的委托,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去不去,那人就像回答上不上街闲逛一样,平淡地微笑,点头说好啊。那种感情,其实是生死相托的感情,我觉得这种传达挺美的。

不过咱们中国人习惯这种感情表露的方式,有时候挺耽误事。我听人讲过,有位创业者,经常去国外,回家的时候,总感觉他父亲对他很冷淡,回家也没什么话对他说,只是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后来他父亲突然去世了——这一代IT创业者都不大,也就三十多岁吧——他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他父亲有本日历,每次他回来多少天,父亲都在计算,见到儿子时,父亲的心理其实是狂喜,但就是不表现出来。

澎湃新闻:你新出的这本书,讲到自己的成长、身边人的故事,背景是在哈尔滨,如果一定让你放个“地图炮”讲讲哈尔滨不好的地方,你觉得是什么?

贾行家: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哈尔滨,原来更多是因为小时候在那生活。我眷恋那种生活,就是有点像老上海人的生活,可以在一个很小的胡同找到自己需要的一切,每样东西都是旧的,你很习惯,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每天走一样的路,吃一样的东西,然后可以长期去观察一件事情,这种生命体验在我们小时候是很正常的,都觉得到了下午,时间就很慢。

现在的哈尔滨是个破败、凋零、贫穷的城市,我觉得它的缺点几乎代表了所有二三线城市的缺点:就是绝大部分中国城市是没有气质、外观面貌一样的,历程和生活方式也一样。哈尔滨城市面积不小,但是感觉特别小,因为如果你略有追求,会觉得乏味,找什么都找不到,不管你是追求财富、追求精神,还是追求一个明白你的人,都不容易遇到。上海这种魔幻的大都市,它确实什么都有,但或许唯独缺乏一种属于自己的精神,没有一个典型的东西。北京,像一个人外地到北京的人所说,刚来时觉得一下掉到海里了,是无边无际的,也因为相似,人走在街上,四个方向是一模一样的幕墙玻璃大楼,很容易走丢。

像巴黎、伦敦这样的城市,它就有它的气息在里面。前几年有部电影叫《午夜巴黎》,整个巴黎的气质都在里面。在上海,这样的场景也能摆出来,因为有好多地方可拍,但真正的城市气息,也许并不具备。

我觉得今天的哈尔滨,节奏虽然慢了,但是慢下来可供欣赏的东西没有了,这是最可怕的。比方说我过去喜欢的老房子,都被拆掉了,喜欢的小商店、小饭店,都倒闭或者被征收了。那些过去老人们生活中的场景,比如茶馆什么的,也都没有了,到处都是连锁店,走到哪儿,大家吃的、说的、关心的都一样。虽然我们那儿房子很便宜,但是他也问你这房子多少钱?我那房子多少钱?你挣多少钱?就这样公然地把一些很不得体的问题一直问下去:孩子结没结婚?生没生孩子?挣多少钱?翻来覆去地问,目的就是最好比我挣得少,不如我家孩子。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生活,又是一种非常拥挤的什么都没有,还不如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澎湃新闻:你自己到过、生活过的城市有喜欢的吗?吸引你喜欢的那种气质是什么?

贾行家:我喜欢厦门。我不是喜欢那里的文艺青年,我喜欢老厦门人,带点零食坐骑楼下喝茶。厦门很富足,教育也很发达,所以它有这种气质,这是个城市中的特例,我觉得这样的城市在全国并不多。这就有点像《论语》里讲,人口多了富了以后怎么办?追求礼教。那里的人富了以后追求什么?人家追求控制生活里的节奏。广州也有点这个气质,但是广州好像没有厦门那么纯,因为广州太大了。

再有我喜欢扬州,江苏人的歧视链里,可能都不太看得上扬州,毕竟它繁华的时候是几百年前了,清中期以后就没落了,但我就喜欢它那种没落,就是它虽然没落,但那些东西它不拆、没变,很多城市没这么幸运。我们这拆完了又什么都没盖,人家就是冷下来、黯淡下来了,著名的景观还都在。而且一些生活方式大致得到保留,最明显的,吃的东西基本上还在,修脚的地方也还在,市民们晚上去溜达溜达,虽然都是很小的市场。到了苏州、无锡就不一样了,和上海的气质很像,就是比较发达,没有时间,连安安生生吃顿饭都没时间。

澎湃新闻:这本书里,提到很多身边人的经历,思考他们的经历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启发感悟?

贾行家:这些故事都挺散的,说起我把它们结集的理由,我想起以前读到的,可能世界是无序、荒谬的,但人要庄严,要在行动中体现生存意义。我收集的这些人、这些故事,不太可能有这种主动的思想,他们也没接触过宗教或哲学,但从行为上,就是这样的作为。我写到的人,他们的生命就是这样,努力正派的生活,不做损害别人的事,然后养育好子女,许多中国人都是这样生活。他们不是英雄,不是什么大时代里呼风唤雨的人,但是这种东西反倒是最感染我的,也因为我做不到。这样一代代人,感觉他好像尘土一样不起眼,但是世间的一切都是他们造就的。我作为后代,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恩惠。

澎湃新闻:你提到这几代中国人,那你觉得我们这代中国人是什么样的?跟前几代一样吗?

贾行家:我觉得我们受到的诱惑更多,或者说是负担更多也可以,总之如今沉静下来去过一种生活,应该是更加不容易了。我从北京过来,遇到一个北京姑娘,是媒体工作者,她就是北京人,但在北京没有房,她见到谁都问:“我没有房我怎么办呢?”别人安慰她说过两年再买,她说不会的,过两年我更买不起。这样的负担,怎么让她踏踏实实地做事和活着?我也挺替她难过的。

澎湃新闻:你前面也提到你可能就是一个不太热情的人,《尘土》这本书读起来还是比较温情的,里面也讲到很多人的死生,所以你对死亡怎么看呢?

贾行家:对调一下角度看:你失去了他,其实是他失去了包括你在内的世上的所有人、失去了这个世界,这种失去,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常态,某种意义上说,等于转化成另外一种存在的方式。

我前段时间看骆以军的一个演讲,挺感人的,他说遇到个长得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僧人,他说:“我父亲去世很多年了,是我亲手把他的骨灰埋到地下的,但这时我好像看到他还在世上生活,只是他不认识我,我想也许他没有死吧?他是不是就是忘了一切,然后在世界上旅行、在机场里起降。当他看到一个人,隐约觉得这人和他有联系——因为我是他前世的儿子,然后他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很多人听到都很感动,因为这是人人都有的感情,但他自己讲这些的时候很轻松,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人生态度。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在世界上,我们因为跟感情交互,对一些事、一些人会特别难以割舍,但另外一方面看,这种事情是常情,世界就是这样。

 《尘土》,贾行家/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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