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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程:一年没有新著出版就怀疑自己堕落了,却不知不觉把大事做成了急事|纯粹新书

2021-12-22 19: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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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彭程 纯粹Pura 收录于话题 #彭程 1个内容

生命之书

凸凹

彭程作品系列:《大地的泉眼》《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

作者: 彭程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6

近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中推出了彭程的散文三书,即:《大地的泉眼》、《心的方向》和《阅读的季节》。拿到样书,我兴奋异常,废寝忘食地阅读,像饿食者,一飨饕餮之快。昏天黑地读罢,掩卷长叹:这是散文界的大事件,是稀有的生命之书。

与那些争抢“滩头”,批量生产,博得大名的文章家相比,彭程写的是少的。究其原因,与他的“赤子情怀”有关。他敬重文学,认为文字虽“小”却是大事。因而要像里尔克一样,采集“真意与精华”,做到笔笔有出处,句句有真情,写得纯正,不欺心,不欺世。他在《大事不着急》一文中说:

“大事的本质决定了我们应取的态度。大事既然是卓越的,超常态的,就需要更多的悟性、心智和体力,更深入更持久的劳动,而这些是着急不得的。它是百年老树,而非那些速生的、用来作一次性筷子的树种。它的长成需要更多的阳光、风和养料。它有自己的节律和周期。——菩提树下佛祖的正觉是一个伟大的寓言。——大事的尺度是时间,而我们这里多的是速度的大师,数量的规范,蔑视价值是必要劳动时间的凝结。他们争先恐后,一星期看不到自己印成铅字的名字就着急,一年没有新著出版就怀疑自己堕落了,他们本来也许是想做大事的,却不知不觉把大事做成了急事。”

他因而笃信,文学之所以是大事,就是因为它是帕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那朵金蔷薇——时间把金粉铸成了金锭,再塑造成心血之花。对文学的笃定信仰,使彭程进入了澹定、从容之境。他要让自己的文字自然地生长,就像“百年老树”因为自然的生长,吸足了阳光、风和养分,年轮绵密,质地硬朗,决不虚空。所以,彭程的文字是与生命同构的产物,是体验的积累、经验的凝聚、思想的结晶,是及物的表达。

金蔷薇

作者: (俄)帕乌斯托夫斯基 戴骢 译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5-05

彭程的《大地的泉眼》,系抒情散文。几乎篇篇都具有着与经典对话的品质,写的都是生命历程中,由己及人的典型情感、典型体验。

譬如她的《对坐》——

《对坐》,写与同居一室的老父亲在沙发上对坐时的心理感受。笔致极其细腻,道尽一个中年人,眼睁睁看着大恩加身的生命日渐衰老,无可挽回的苍凉感受,让人怦然心动,生出大忧伤。不禁联想到朱自清的《背影》。背影,虽反向,青春和希望还是在的,预示着团圆和相聚;对坐,虽相向,却是老、病与绝望,最终的分离,不由分说地在不远处,等着。他说——

“这其中的意味,应该再为明确不过了,不需要特别阐释就能读懂。它是关于丧失,关于永远的分离。对于父母来说,对于子女来说,这都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日子——那么,我不是要好好地想一想,在今后的时日中,哪些是需要认真去做的。应该尽量多过来陪伴他们坐坐,不要以所谓工作紧张事业重要云云,来为自己的疏懒开脱。和挚爱亲情相比,大多数事物未必真的是那么神圣庄严。当他们唠叨那些陈年旧事时,虽然已经听过多少次了,也要再耐心一些,那里面有他们为自己衰老的生命提供热量的火焰。他们大半辈子生活在几百公里外的故乡小城,故乡的人和事是永远的谈资,他们肯定会有回去看看的想法,只是怕影响我的工作,从来没有明确地提起。我应该考虑,趁着某个长假日,开车送他们回去住上几天,感受乡情的滋润和慰藉。”

文章读过,我泪流满面,深感到,“对坐”是个经典意象,穷尽了父母与子女关系的本质,有沧桑和至痛的感觉,因而不禁内心酸涩,不由分说地被其击中!好文章不在多,在于能不能写出经典情感!《对坐》与朱自清的《背影》构成了相辅相成的关系,学生课本应该选在一起,对照着阅读。从文本上看,这两篇散文是现当代文学之双璧,都有永恒的光芒!我真心地为彭程而喜。忍不住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有一个强烈愿望,你一旦偕二老回故乡小住,一定带上我——因了你的文字,你的父母,也就是“我们”的父母,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好兄弟!”

大地的泉眼(彭程作品系列)

作者: 彭程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7

再譬如他的《四十岁那天的雪》——

在文章中,他开篇就说:咦,今天四十岁了!原来已站立在四十岁的雪中。说了!他不禁感慨:

生活在今天,越来越像一个悖论。人挖空心思累计物质财富,以为那样就贴近了幸福,但同时却备感无聊、郁闷、究其根由,大半是因为灵魂亏空。灵魂的库房里货物很多,但从门缝里窥探一下,在最扎眼的位置上,总应该供奉这样的东西:阳光,风,雨,哗哗响的树叶,沉甸甸的谷穗……当然,也有雪,今天这样的雪,儿时那样的雪。

他把雪写成了中年人的心境,徐徐飘落,臃肿了街树,也肥厚到寂寥的心中。他笔下的这场雪,真是送给所有中年人的礼物。中年人的疲惫,不在于生命力的衰退,而在于心灵的物化,以至于作茧自缚,离自然的生态、率真的情性远了。

读过他纸上的飞雪,我推窗而望,真想天上顿时就有雪飘飘而下,然后在雪地上把自己摊成个大字,孩子一样地对自己说:感谢生命,我活着!

我马上想到,关乎生命的文字,本身就是岁月啊!

心的方向(彭程作品系列)

作者: 彭程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6

彭程的《心的方向》,系山水散文。虽然记游,却也不是风景的客观描摹,而是“头脑中的旅行”,是王国维“境界说”的潜心践行,堪可谓“景词皆我”,心象纷呈。

彭程对山水与四季的描画,是把自然之美,作生命的破译,以其生动的生命感应(生命体验),让人受到情感上的大濡染,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共同的呼吸与脉动,恰如海德格尔所说,“人诗意地生活在大地上”。

譬如他的《家住百万庄》。百万庄是都市里的村庄,固然有千娇百媚的“静观之美”,但是彭程笔下的百万庄,因为见证了他的“阅读季节”、“亲情守望”、“得失变幻”、“精神嬗变”,便是他“心灵的四季”、“生命的岁月”,每一处景物都贮藏着他的人生记忆、情感历程,那么,就不再是客观风景了,而是他阅世的基点、感情的落点、伦理的起点、人性的支点,它催熟了一个人、壮大了一个人,与人有了“同一”的关系。

因此,他的山水文字,便有理由说是一篇篇的感召书,他告诫人们,在物化环境中的人,迫切地需要与自然的季节作生命的亲和,与土地建立一种既诗意又质朴的根性关系。人类只有很好地感受自然,才能更好地感受人类自己。在感受到了不断变化的生命律动之后,才能让心灵有所凭依。

还有一点,我和彭程都是燕赵之子,便有根性上的相通,因而就有不为外人道的微妙感应。比如他的一篇名为《树诔》的散文,文字虽委婉,却引起我的激烈反应,竟至落泪不止。他写到故乡村口的一棵老绒花树被人砍了,从此他感到故乡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故乡了;因为这棵老树不只是一棵树,而是故乡的标识,是故乡的象征。他甚至感慨道:这棵老树是我的一个亲人,是亲情的一部分;这样一个连着我根脉的亲人已失去了,故乡的梦也就残损了,甚至故乡也就不成其为故乡了。他的感慨也令我唏嘘不止,他的山水散文,其实是感性与理性兼具的经验哲学,它的核心要义归结到一点,即:山水非外物,大地生态和自然环境,可以直接构成人的精神谱系。

阅读的季节(彭程作品系列)

作者: 彭程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7

彭程的《阅读的季节》,系书话散文,是他的文字重镇。他的北大出身,使他有了阅读的来路,“流泪的阅读”几乎是他生命的常态,他说,读那些“伟大的书”,实现“生命的扩大”。

彭程喜欢读书,也喜欢藏书。他的藏书颇夥,屋子里六个书柜倚墙而立,顶天立地,其他地方触目所及也都是书。用彭程自己的话说,他的读书之乐,胜于写作。由此观之,他绝对是个饱学之士,有大体量的阅读。但通观他的书话文字,却不学钱钟书式的“从书到书”的议论方式。一卷在握,学问的品质之外,他更看重的是书对生活、生命、生民的关照和阐发。他的着眼点是作品是否对世道人心有独特的价值供奉和话语照拂。换言之,他的书话作品,把文章通盘地人化、人性化、生活化、生命化。在这一点上,他接续了李健吾的书评传统,拥抱作者,投入感情,在“文学即人学”的维度上,以心品之,以情出之。他的书话散文写作,不为时风所动,坚守在“母语的屋檐下”。在他那里,所谓“母语”,既是来自“妈妈舌头尖”上的声音,包括乡音在内的与生命俱来的、承载着历史记忆、感情记忆的出生地的语言,更是回归生命本体,以人的基本情感,譬如乡情、亲情、友情,为创作母题,呈现恒常、深刻的人性内涵,从根本上回答人之所以是人的哲学命题,即:一切都立足于生命的需要,在人的普遍生活和人情、人性恒常之处款款落笔,做从容、准确、朴实的表达,写出了通透、蕴藉、经典的(人人都有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也就是说,他的书话散文与他的抒情散文、山水散文写作,一脉相承,互文同构,并相互涵养,系精神构筑的三个支点,一起成就他的心灵气象,做在场及物的情感表达和思想表达。

从整部《阅读的季节》可以看出,能被彭程选中阅读并肯于评骘的书,多是能让他心弦共振的文字,因而他与作者脉脉晤对,做灵魂上的交流,结伴而行,互动共思,相互补充——既体察了别人的胸臆,一旦评说,就深中肯綮;同时也拓展了自己的思维空间,在书的启示下,覃思云涌。正可谓,青灯黄卷本多情,掩下书卷的那一刻,正是“我思”登场之时。

所以,彭程的《阅读的季节》,由于对新时期以来优秀的中外读物进行了经年不断的、涉略广泛的、深情投入的悉心爬梳,便客观地构成了一部文脉清晰、书香博郁、呈现准确的“一个人的阅读史”。又因为它绵密而真诚地记录了一个写作者在与书为伴中的生命状态、精神脉象、思想意蕴和心灵轨迹,便理直气壮地成为了一部具有代表性意义的人文知识份子的“启示录”和“心灵史”。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生命之书。

2021年8月6日于北京昊天塔下石板宅

(原载《博览群书》2021年第10期)

凸凹,本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男,1963年4月17日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主席。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40余部。其中,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京西之南》、《京西文脉》和《京西遗民》等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800余万字,被评论界誉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北京农村题材创作的代表性作家。

寥廓而幽深的审美世界

刘江滨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次为作家彭程推出三本散文集:《大地的泉眼》《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2021年7月版),从题材上大体归为三类,即生活、行走和阅读。这套书可谓彭程多年散文创作的精品选本,是其散文风貌和审美诉求的整体呈示。

彭程浸洇散文多年,算不上高产,却也成果丰硕。他是最早提出“有难度的写作”的作家,“不惧怕难度,甚至是主动寻求难度,便是一切严肃文学艺术家别无选择的宿命。因为他十分明白,难度的背面正是进步,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难度的等级不同,对应着的是不同的收获、不同成色的奖牌。”(《写作的难度》)这样一来,想写快些便变得不可能,对题材的挑选,对文字的捻拢,对意义的追寻,对以往的超越等,都会煞费苦心,绝不肯轻松敷衍成篇。这种严谨、自我为难的写作使得彭程散文能够自出机杼、水准齐整,这一点令他在文坛颇有口碑。《在母语的屋檐下》《家住百万庄》《心的方向》《地图上的中国》《当地名进入古诗》《对坐》等精品佳作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读彭程散文的整体审美印象,仿佛面对一片浩渺寥廓的湖水,没有大海的巨浪滔天,也没有溪流的澄澈清浅,而是旷远安宁,静水流深。彭程善于将感性与理性结合,将感受与思考结合,不管写什么,都不局促,不拘泥,不黏滞,即使从小处落笔,也能跳荡开来,纳须弥于芥子,横处拓展,纵处掘深,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闲情偶寄

作者: 李渔 杜书瀛 译注

出版社: 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 2018-08

在寻常中发现奇崛。宋人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一文中有句名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清代李渔《闲情偶寄》中也云:“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但是,能在普通寻常事物中披沙拣金,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如平原之上兀然一峰陡峭,凸现奇崛之美,那才是对作家功力的真正考验。彭程散文虽然擅长在日常生活中取材,故乡,童年,乡野,城市,父母,旅行,读书,等等,但他很少做一般性的叙事和抒情,也很少像《返乡记》那样完整地叙述一件事的前后过程。他写作的着力点是“题中应有之义”中的“义”,如火中之焰,糖中之精,即发现和挖掘寻常事物中的不寻常之处,及其背后被遮蔽的真相和生命的意蕴。诸如《漂泊的屋顶》《尺度》《连续》《物证》《招手》《对坐》《高处》等文,从标题就可看出高度的概括性和抽绎性,赋予血肉、骨骼、躯体以灵魂的统摄,又如一根红线串联了散乱的珠子,而奇妙的发现就在文本之间。以《对坐》为例,家里客厅一长一短L型沙发,对坐着年迈的父母和“我”,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电视,有一句无一句地聊闲篇,这样的“对坐”是不是我们每一个家庭日常常见、习焉不察的场景?作者却有一个“触目惊心”的领悟,“生命是一个缓慢的流程,在成长、旺盛和衰颓之间,他们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渐行渐远。”与父母“对坐”,在生命历程中只是一个时间的驻留,而必然会丧失,终会是永久的分离。这种感觉真实到残酷,又充满了荒谬感。极少有人如此清醒地写父母亲情,所以我视之与朱自清的《背影》和陈福民的《与你遥遥相望》一起为亲情散文的范本。

王安石像

精微独异的生命感受。从本质上来说,散文是一种侧重表达内心体验和生命感受的文体。然而不少写作者易陷入三个误区,一是粗枝大叶,千人一面,二是浅尝辄止,流于表相,三是同质化,缺乏独异性,甚或写出的是间接的别人的感受。人称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张面孔,写作者就是要有一双望远镜和放大镜观察到事物的细微差别,从而写出属于自己的独到体验和感受。其实,越有独异性,就越有公共性。正如彭程所说:“文学的重要作用,正是通过差异性而反映共同性,经由个别而抵达一般,建立起不同生命之间的联结和融合。”(《我们为什么喜欢散文》)在这方面,彭程既有天生的敏感,善于敏锐捕捉事物细微的变化,譬如声音、色彩、光影、滋味等对自己各种感觉的触动;也有后天的技巧,他把这些详细记录下来,并加以品咂揣摩。我们随手翻开《童年乡野》,看他写不同季节的树:“初春,柳树新绽枝条的鹅黄最为悦目,掐一段柳枝,捋开外表的皮,可以做成柳哨,噙在嘴里有苦涩的味道。”“稍后便到了柳絮飘飞的时节。白色绒毛纷纷扬扬,像是一场大雪,在碧蓝的天空和温暖的风中飘洒,脸颊经常会感到极其细微轻柔的碰触。”“树木中唱主角的应该是高大的白杨了,半透明的碧绿叶片,金箔一样闪光,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动。”这里调动了视觉、味觉、触觉、听觉,不啻一场感觉的盛宴。而且还有“鹅黄”“白色”“碧蓝”“碧绿”“金箔”多彩的呈现。彭程在《漂泊的屋顶》中这样说:“我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出奇地敏锐、清晰,几乎是怀着一种贪婪的热情,看着、听着、嗅着,想把一切印象都吸收进来,储存在心中。”这不仅体现在对外在事物的观察,更有对内在生命的体悟,这无疑是一种艺术的自觉。

金蔷薇

作者: (俄)帕乌斯托夫斯基 戴骢 译

出版社: 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8-04

深邃开阔的人生思考。王国维尝言:“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对一个作家作品判定其优劣高下的最高标准是有无思想,如果只能出乎其内而不能出乎其外,只有形而下而没有形而上,那显然只停留在表象而没有抵达本质,就缺乏深度而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在当今散文家中,彭程显然是善于思长于思的一个。我曾注意到,他的思考是基于对生活的感知而生发的看法,而非终极的关怀,更没有陷入纯思辨的玄学,眼睛盯住竹子“格物致知”。他的思考源自大地、人间、日常,意在破译其中所蕴含的“历史的密码、社会的玄奥、生命的意味”,关注此岸,而无意彼岸,故毫无凌空蹈虚的晦涩枯燥之感。彭程读书量奇大,中外书籍的智慧已化作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这使他在书写自己的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之外,能够升华出如美学家苏珊·朗格所说的“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读彭程散文,常常有一种感觉,他对某一个事物叙写和思考你觉得写到三就可以了,结果,还有四、五、六……仿佛一个平静的湖面,其深不可测。正如他说:“我的心的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心的方向》)在我眼里,彭程属于这样的作家,才气充盈,但从不使才弄气、哗众取宠般炫技;学识渊博,但无“獭祭”之疾、死于前人句下,他将才子的才气与学者的严谨结合得相当完美。他的散文多取材于生活,却无烟熏火燎的市井气和世俗气,而是精神的高蹈和雅致沛然其间,更有诗意流淌醉人的芳香,如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言:“就像苹果饱含果汁一样。”彭程的散文写作构建了属于他的审美世界——寥廓而幽深的审美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传统美学的感染力不再是孜孜追求的目标,而是以唤醒和照亮人们意识和精神的现代美学为鹄的,展示了散文写作一个新的方向。

(本文原载《光明日报》,2021年第10月28日)

刘江滨,1964年生,河北平乡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北日报报业集团高级编辑,河北省首批“四个一批”人才,河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著有散文随笔集《书窗书影》等,参撰《中国当代散文大系》《张中行名作欣赏》等,曾获河北省第八届文艺振兴奖、第二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其作品被国内几十部文集选入。

延伸阅读

心的方向

彭程

西双版纳

此刻,在明亮蔚蓝的天空下,热带10月的炽烈阳光瀑布一样倾泻。目光所及的广阔区域里,不同科属的众多植物茁壮茂盛,一派浓郁恣肆的碧绿,喷吐着生命的活力。叶片阔大肥厚,藤蔓纷披葳蕤,我仿佛听到枝干中汁液汩汩流淌的声音。千姿百态的花朵,奇异艳丽,呼喊一样地绽放。眯着眼睛,逆着强烈的光线望去,在被阳光镶嵌上一圈暗边的巨大云朵下面,几十米高的椰子树的羽状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仿佛一幅充满质感的剪影。

兴隆热带植物园

这里是兴隆热带植物园,位于海南万宁。

眼前这些树木花卉,让我的思绪飞向整整30年前,我到过的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它位于一个被江水环绕的小岛上,因此记忆中水光潋滟。我清楚地记得那条江叫作罗梭江,我曾经一步步试探着走进它的温暖而湍急的水流。那是澜沧江的一条支流,澜沧江流出国境后进入东南亚的几个国家,在那片土地上被称作湄公河。因为童年时读过越南军民抗击美军的战斗故事,这条河流曾经强烈地激发了一个孩子对异域的向往和想象。

两个植物园中的植物大多无异,但相互之间的直线距离就有2000多公里。在它们分别所属的华南和西南的广大区域中,海陆阻隔,江河纵横,山脉连绵。

然而想象能够消弭阻隔,就像我此刻的体验。在意识的调遣下,距离不复存在,方向随意掌控。佛经中有一句话:一刹那间为一念。意念起动时,即使远在天涯,也可以迅疾地化为近在咫尺。

对于身边的日常生活来说,远方往往意味着魅力和诱惑,所以才会有“生活在别处”之说,而一句短语“远方和诗”更是广为流传——远方天然地蕴含了丰沛的诗意。

这种诱惑对一个少年而言尤其强烈。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长大的我,十几岁时因为看到了一本画册而入迷着魔,从此把小桥流水的江南,当成心目中最初的远方。我曾经骑车去十几公里之外大运河边上的一个小镇,只是为了看一眼从那里经过的火车。那是当时的津浦线,沿着铁路一直向南,就能到达我的梦想之地。看着一列绿皮火车从视野中消失,我想象它到达的地方,那里的天空和土地,城市和乡村,河流和植物,那里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心中有一种模糊的激动。差不多10年后,当我初次踏上那里的土地时,却分明有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脑海中无数次的描画勾勒,已经让想象无限接近于真实。

陕北高原

更晚一些时候,陕北高原成为我新的向往。质朴苍茫的黄土地,曲折蜿蜒的沟壑梁峁,高亢悠扬的信天游的曲调,在我的眼前耳畔,一遍遍地闪现和回荡。当我终于来到陕北,在黄河边上的一次乡间宴席上,酒酣忘情之时,即兴哼唱起了《兰花花》《赶牲灵》《走西口》和《三十里铺》。淳朴的主人惊诧于我对民歌的熟悉,猜测我莫非是在这里长大后走出去的陕北娃,让我不禁有一种小小的得意。

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加,曾经的虚幻变作真实,陌生成为熟悉,然而向往也会同步扩展,没有停歇。远方永远存在,远方在远方之外,在东西南北的各个方向。目光尽头的地平线,不过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声音呼唤你出发,行行复行行,把灵魂朝着天空敞开,把脚步印在永远向前方伸延的大地上。

有许多年了,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在某个清静的时辰,展开一本中国地图册,选取其中的一页,再确定其上的一个或几个地点,放飞思绪。

这其实通常是一种场景回放。意念抵达之处,多是我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不需要闭上眼睛,神凝气定之时,眼前的物件不复存在,我分明看到,一幕幕画面穿越时光和距离,翩然闪现。

长白山下的原始森林

那是长白山下延吉州二道白河小镇外的原始森林,脚步踩在厚重松软的腐殖土上,松脂的清香、铃兰花的馥郁伴着鸟儿的鸣叫扑面而来;是被称为“贵州屋脊”的毕节赫章县的韭菜坪,山顶上一望无际的大朵紫色野韭菜花,在呼啸的天风里飘荡摇曳,远眺连绵的群峰仿佛巨兽青黛色的背脊;是浙东南永嘉群峰环抱中的楠溪江,用千百条清澈澄碧的溪水,用奇岩、飞瀑、深潭、古村和老街,打造出了三百里山水画廊;是新疆伊犁霍城的万亩薰衣草,深紫色花朵波浪般层叠起伏,一直延伸向远处的白杨林带,映照着天地接壤处山峰上的皑皑积雪。

有时候,借助资料和图片,我也会把目光投向某个向往已久而尚未遂愿的地方。我想象青海三江源头的浩瀚壮丽,西藏纳木错湖边飘扬的经幡;想象大凉山漫山遍野的金黄色苦荞麦,大兴安岭深处以驯鹿和猎狗为伴的鄂伦春人家。甚至仅仅是想象,就能够带来一种惬意的慰藉。

这些已经去过和或将去到的地方,被造化赋予了各自的美。壮丽,秀美,辽阔,幽深,雄奇,朴拙……美的形态千变万化,繁复多姿。但对于我来说,它们其实是一样的,或者说最主要的地方是一致的:初次遭逢时,都是一种感动,一种震颤,一道划过灵魂的闪电,而过后,则是一遍遍地回想,在回想中沉醉,在沉醉中升起新的梦想。

让我记述一次这样的闪电和震颤,它的强度让我此生难忘。

是20多年前,一次在新疆大地上的行旅。在天山北麓,汽车穿越连绵交错的农田和林带,即将驶入浩瀚无垠的千里戈壁。就在它的边缘,神话一样,眼前突然闪现出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至少有几十万株吧,茎秆高大粗壮,花盘饱满圆润,花瓣金黄耀眼。它们齐齐地绽放,一片灿烂,仿佛色彩的爆炸和燃烧。在片刻的惊骇后,我觉察到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伊犁河谷地的向日葵

这样的一幕几天后再次上演,在伊犁河谷地的某一处草原上。因为暴雨冲垮道路,车行受阻,等候的时候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入夜,在懵懂昏沉中走下车,抬眼一望,就像被一瓢冰水迎面泼浇过来一样,刹那间头脑变得清醒无比。四野漆黑一片,只有满天的星斗熠熠闪烁,仿佛被冰山雪水擦拭过一样,清亮晶莹。轻盈飘荡的星光交织弥漫,仿佛发光的白雾,清澈透明,笼天罩地,如梦如幻。从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情景,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欢快流淌。

不用感到难为情吧。眼泪是一种验证,是灵魂和情感尚且丰盈饱满的体现,而此时此地,它是在强烈地证明着风景的大美。

不像天池、魔鬼城和赛里木湖等北疆名胜,这些让我镂心刻骨的地方,其实在当地都是最普通的风景,普通到无人关注,更不会被写入旅游指南。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平凡而普遍,它们更能够反映此地的自然之美的本质,也更能够和孕育于风土之中的普遍精神建立起一种关联。

千年古茶树林

这样的风景,也在云南普洱千年的古茶树林中,在宁夏河套平原黄河水缓慢的流淌中,在呼伦贝尔草原夏日浓烈的青草气息中,在漠河北极村冬日被白雪包裹的深深寂静中,在闽南荔枝和芭蕉树叶油亮的闪光中,在西双版纳月光下的凤尾竹轻柔的摇曳中……

只要倾心相与,你就能够听到每一处大自然的心跳声,捕捉到它丰富而微妙的表情变化。每一个地方,它们的天气和地貌,植被和物候,天地之间诸种元素的组合,构成了各自独特的声息色彩。而所有这些地方连接和伸展开去,便是一片大地的整体。这是一个巨大的整体,站立在亚洲大陆的东方。

久久凝视那一幅雄鸡形状的版图,那些你亲近过的地方,一种情感会在心中诞生和积聚。那是一种与这片土地血肉关联、休戚与共的情感,当它们生发激荡时,有着砭骨入髓一般的尖锐和确凿。

在你的凝视下,大地敞开了丰富而深沉的美。你正是从这里,从一草一木、一峰一壑,建立起对于一片国土的感情。家国之爱是最为具象的情感,自然风物是最为直接和具体的体现,这样就会明白,我们的前人何以会用桑梓来指代故乡,而“故国乔木”也成了一种广泛的表达。

呼伦贝尔草原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因为那个方向,分别是它们的家园所在。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是万物灵长的人类。每个人的家园之感,都诞生于某一片具体的土地,而家国同构,无数家园的连接,便垒砌起了整个国度的根基。这种对于土地的感情,真实而有力,远胜过一些抽象浮泛的口号和理论。所以这样的歌词才能够被传唱几十年:“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

甚至一种最为深切的哀痛和悲愤,也可以经由风光和自然来获得寄托。在敌寇铁蹄践踏、国土沦丧、百姓流离的黯淡日子里,诗人戴望舒这样写道: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

在山川大地之间,祖国的理念清晰而坚实。

京杭大运河

我是一名大自然的滥情者,无法将自己的心安放于某一个具体的风景对象。那么多的美在向我招手呼唤,让我迷醉和焦灼,跃跃欲试。

此刻正值溽暑,炙烤般的闷热让我渴望将躯体投入一片清凉。大自然中的水体而不是室内游泳馆,才能够提供一份真正的夏日惬意。我的思绪以故乡冀东南平原上那一条无名的小河为原点,向外延伸。少年时代的好几个漫长夏季,它都是我和小伙伴们不可替代的乐园。我想到故乡县城10公里外的京杭大运河,想到80公里外的华北最大湿地衡水湖,想到200公里外的白洋淀,想到400公里外的北戴河海滨……水的意念将它们串联起来。

那么,我是不是还应该想到桂林甲秀天下的山水,碧玉簪般的峰峦在青罗带般的碧波中,投下淡墨般的倒影;想到自神农架原始森林里流淌下来的香溪,青黛色的水面曾经映照过王昭君的美丽;想到7月的青海湖畔,金黄的油菜花和碧绿的牧草伸向天边,映照着一望无际的万顷碧波;想到云南高原上抚仙湖的幽深,它的蓄水量相当于十几个滇池,古人用“万顷琉璃”来比喻它的晶莹清澈——这些都是我步履所至之处,目光曾经被它们的清澈洗濯过,手足曾经浸入它们的温暖或者清凉。

白洋淀

这样的名字可以无限地排列下去。它们在地图上只是游丝般的细线和芥子般的微点,甚至大多数不够资格得到标示,但只要一想到它们,我眼前即刻就会一片波光潋滟。

这还只是水系。而山地呢?草原呢?森林呢?大漠呢?任何一个,都可以无穷无尽地展开。而在这所有一切之中奔跑的兽类,鸣啭的鸟儿呢?绽放的花儿,静默的树木呢?这样的推问让我眩晕。美是汪洋无际,是浩瀚无边。它让我欢悦,也让我痛苦。我将遭遇那么丰富的美,我将难以穷尽那么丰富的美。

30年前听到一个故事,从此铭记在心。当时来中国的日本游客很多,一个旅行团来到内蒙古大草原,篝火晚会就在蒙古包旁边的草地上举行。皓月当空,奶茶飘香,歌声悦耳,舞姿动人,一位老年游客突然放声大哭,老泪纵横。面对惶恐不安以为出了什么纰漏的导游和接待方,老人哽咽着说:多么羡慕你们,有这么辽阔的国土!

是的,这是一种幸福。960万平方公里的广阔疆域,提供了太多的美好和富足。还有什么幸福能和它相比?想到这一点,激动便如同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青海湖

在这一片寥廓的土地上,一个人去过的地方也许很多,但没有去过的地方总是更多。在他的步履和视野之外,无限的美存在于无限的空间中,默默无语或者喧哗恣肆。

一些看似不同的事物维度之间,却有着神秘的连接管道。譬如时空是不同的范畴,但时间也最能够描绘空间。夏天晚上十点半钟,我在南疆喀什的街头小馆与当地友人品茶,一边欣赏着落日在西天渲染出一抹红晕,而此刻北京的家人已经准备就寝。同一片天空下,白昼和黑夜分割开各自的统治区域。我也曾在1月份,从冰城哈尔滨直飞海南三亚,登机时身着羽绒服尚觉寒风凛冽,落地时换成短袖,快走几步居然汗湿。六个小时的航程中,我跨越了几个季节。

面对这样广大至极的美好风景,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不让自己成为一名漫游者,哪怕只是在生命的某个时期,那么实在是一种浪费,甚至是一种罪过,总有一天悔恨会来啃噬。

漫游,让脚步跟随着目光,让诗意陪伴着向往。如果我爱慕的目光在抵达某个具体目标时仍然游移不定,那是因为我有一种对整体的忠诚,需要到更广阔的时空中践行。行走中,远方化为眼前,异乡变成家乡,“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脚步每当踏上一个新的地方,都是把家园的界限向外扩展。而所有的家乡,它们的名字的组合,就形象地描画出了一个国家的名字,成为对它的标注和阐释。在被这个名字覆盖和庇护的一大片土地上,我们诞生和成长,爱恋和死亡。

桂林山水

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心的方向》。退休后的老人无所事事,空虚迷茫,在妻子去世后,他通过反省领悟到过去生活的荒谬,并驾车穿越大半个美国去女儿家,为了阻止一桩在他看来会毁了女儿的幸福的婚姻。在这个行动中,他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充实之感。这是一个虽然平淡却颇为蕴藉的故事。

但我这里想说的,是电影名字给了我启发。它有一种新鲜而生动的表现力。我的心的方向,也就是目光的方向,脚步的方向。它们指向的,是祖国大地上的江河湖海,高山平原,一种无边无际的美丽。

我的心的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

神农架

彭程,籍贯河北衡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散文集《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等,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金奖、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本文节选自《心的方向》,彭程/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

彭程作品系列:《大地的泉眼》《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

作者: 彭程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6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彭程作品系列”共包含三部,分别为《大地的泉眼》《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是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新散文代表作家彭程最新自选集。彭程的文字从容、宁静而诚挚,散文书写中的一股清流,写作风格凸显质朴的美学和深刻的内涵。

原标题:《彭程:一年没有新著出版就怀疑自己堕落了,却不知不觉把大事做成了急事|纯粹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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