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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故人归
冬至故人归。直到多年以后,做了异乡畸零人方体味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文/李晓光 图/冯杰
不知道是第几场雪了,从立冬到大雪,或是清晨或是夜晚,洋洋洒洒的雪花儿总是无声无息地降临到大地上。早晨起床,站在窗前,远处跌宕起伏的山脉、近处平铺直叙的冰冻湖面、淡蓝色的屋顶、寂静的大地、丛林间、树梢上纷披着洁白的羽翼……陡然间,若隐若现的底色掩映在一片白色中间,一缕清新扑面而来,一切都笼罩在洁白的世界中。放眼望去,庄严肃穆,让你不仅望而却步,心生敬意。整个冬天,天地间铺陈在一片白色的严冬里,让人安舒、泰然。雪是冬天的信使,北方的冬天仿佛是因为雪而存在的。过了大雪节气,冬至已至。及至冬至,土地似乎变得更加冰冷和僵硬。其实不然,古诗中说:冬至阳生春又来。从立冬到立春,中间经历了五个节气,冬至居中间,相邻分别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单从字眼上看,冬雪雪冬小大寒,如一首跳跃起伏的诗行,整洁有序,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美感在其中。及至冬至,一年中最长的一夜带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冬至站在昼夜的分水岭上,在这一天,黑夜和白天在此画上了一道完美的分界线,从此白昼一天长似一天,黑夜也一天天见短。过了冬至,迎来了数九天气,虽然天气似乎越来越冷,滴水成冰,寒风“飕飕”地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但是这正是由阴转阳的交汇点,动物最先感知了大自然的变化。聪明的古人早就在动物身上发现了大自然神奇的变奏符,在冬至三候中初见了端倪:初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冬天在深层次里开始苏醒,虽地冻天寒,寒风凛然,阴气仍然十分强盛,待阳气一点点回转,深藏在泥土里冬眠的蚯蚓悄悄地发生着改变,由曲首向下转为回首向上。这时,随着阳气不断上升,麋鹿也卸下了囚禁一冬的鹿角,向阳而动,就连地下的水泉因为感知了地气的变化,仿佛如同睡醒了一般,不断有蒸汽氤氲上腾,在泥土的深层次中涌动着,最终踏上一条阳关大道。大自然以它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种抵达和回归。在大自然神奇的造物面前,人类不得不谦卑,也不能不谦卑,那些无字的天书总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还原一个个人类无法破译的密码。
二十四节气中,清明自古以来(尤其是晋文公时代)一直被当成一个令人瞩目的节日来过,清明踏青扫墓。除此之外,冬至当算一个重要的节日,冬至也有祭祖的习俗,二者不谋而合。古人把冬至比喻成“冬至大如年”,足见冬至节在诸多节日面前的显赫地位。过了大雪,冬至隆重登场,据《汉书》记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从冬至开始,由于阳气不断生发,白天一天比一天长,也是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所以应该庆贺。古时每逢冬至,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都有庆贺冬至的习惯。《淮南子》中也有“冬至日,天子率三公九卿迎岁”的记载。直至今日,虽然历史发展到了今天,许多关于时令的记载停留在纸上,渐行渐远。但是,关于冬至节的习俗仍然流传下来了,南北习俗及冬至日的吃食有史可考。
儿时,记忆中并没有过冬至的记忆可圈可点。那时,元旦(阳历年)也不算作一个节日,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心心念念的只有旧历春节。仿佛积蓄了一冬的力量都是为春节而准备的,似乎潜藏了一冬的底气都将在春节的某个时辰才能发芽。那时的粮店每年进了腊月门,便热闹了起来,除了月供定量的那些粮食外,开始发放各种副食票,而且还有平时不多见的瓜子、花生等类干果,记忆里母亲总是把每个人半斤至一斤的精粉积攒下来,留作过年包饺子用,有时会分给生活在农村的亲人们。那种精粉多年不见,包出的饺子能看到里面的馅料,而且口感细腻、劲道十足,在那时显得十分金贵。
一个冬天,伯父从乡下赶着他的小马车半夜来了,清早起来,才发现院子里打着响鼻的枣红色小马,许是环境的改变让它吃惊,让它异常兴奋吧!总之,它的心思无法猜度。那个冬天,伯父总会从遥远的乡下运送乡下的白酒,或是黄昏或是半夜,差不多每次他的到来都会带来一场雪。大约三五天后,他会在清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赶路回去。据说,他赶着马车要走上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带来一些乡下的特产,比如干豆腐、冻豆腐、黄米面、粘豆包等物品。那时,我们也十分盼望他的到来,因为他的到来,家里总是要热闹几天,父母亲忙着张罗好吃的,四处帮他兜售白酒。仿佛他的到来打破了那个宁静的冬季,也让我知道了冬天除了从家到学校的距离,或者是到另一个矿区的距离,竟然还有一条马车要走十几个小时的地方可以去。那个冬天我也终于有了一个谈话自如的伙伴,这个话题便是我与伯父之间关于《三侠五义》的讨论,也是一直被父亲视为闲书的《三侠五义》第一次有机会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时。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一个个冬夜在那本半文言文的小说里与古人对话,伯父恰恰在那个时候为她指点迷津,让她在懵懂中逐渐读懂了书内、书外很多不可知之处。
伯父最后一次离开那天,正好是冬至。对于没有过过冬至节的我们来说,半夜里醒来,发现屋子里灯火通明,父母亲躲在厨房里包饺子,为的是送伯父踏上归乡之路。那个场景仿佛三十晚上准备年夜饭,温暖的火炉,厨房氤氲着水蒸气,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倍感亲切、温暖。那个清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伯父和他的小马车伴随着天边的星辰和月光离开了,至此,关于冬天的话题,总是离不开那个清晨伯父及他的小马车回家的故事,多年以后,想起那个无法回避的话题,还一直温暖在我心深处。如今,伯父及父母亲都已离别远去,这一走已是天壤之别。
冬至故人归。直到多年以后,做了异乡畸零人方体味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客居他乡多年,如一截无根的浮萍在一片茫无际涯的海面上没有着落,又犹如一株行走的草在异乡的土地上行走,被剥离了归属感的空间,四周林立的白墙、昏黄的街灯、现代化的办公桌前,每日面对如蚁的文字符号,失血的文字空洞苍白……些许年来,心中那个“走”字越描越清晰。似乎那一草一木、一杯一盏都是陌生的,让人身陷一片陌生之中,总是觉得冰冷大于温暖。既然冬天无法逾越,便学习深藏在寒冬冻土层下的蚯蚓,选择了委曲求全,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光明。于是,寒冬久了,人们越发的开始向往春天。在外羁旅年深日久,常常幻想着在一个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夜晚,作一个“风雪夜归人”,回到那一山一岭、一草一木的熟悉中。所谓冬至故人归,其实,这里面包含的另一层意思正是取“团圆”之意,踏过千山万水,涉过急流险滩,心在远方无所依归,才知道没有什么比亲人团聚相守再好的事情了。古人自是晓得这个道理的。现如今,日行千里已不在话下,早已不屑于“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那份温馨感觉,无法体味“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的悲怆。故此,此路拥堵无法释怀,无法体谅归人归家那份悲喜交加的心情了。
一年四季,我对于冬天有着更多的欢喜和偏爱,尽管它过于苛责和严厉,但是,我对它依然守爱如初。正是它的肃杀之气,给人留下了太多留白的空间,供人思考。让人在思考中更加理智,也多出了一份等待的心情,盼望和等待要比“得到”还值得拥有。儿时与冬天有过过多的交集,大雪封门、封路之时,封不住的是雪天冰上孩子们嬉戏的欢笑声,还有那写在脸上的本真。趟着齐膝深的积雪,穿过一片片荒原,在雪地上打雪仗、抽冰尕、滑冰,甚至拉着爬犁在冰面上呼啸而过,自是乐趣无穷。虽凛冽的寒风打在脸上,冻在身上,那种释然如一朵花儿开在心里,有种回归天性的洒脱。随着天气一天天寒冷,大雪封闭的山路杳无痕迹,如入无人之境。阻挡不了的是林中歪歪斜斜的兽踪和足迹,小兽们的脚印总是不规则地铺排出一幅幅画面,偶尔从这个树枝窜到那棵树枝上扑棱棱的回响传到耳畔,准是一只串门的雀鸟儿留下的余音,大有“绕梁三日”的气魄。
一年冬天去三姨家,三姨家住在一个朝鲜屯子,屯子后面是一大片稻田,夏天稻田中禾苗与蛙鸣勾勒出一片碧绿的有声有色的图画。到了冬天,极目远望一片白色的原野尽收眼底,原野的尽头是群山点点。加上四周一排排高大的杨树林,那里,冬天则是麻雀、苏雀们的天堂。有时会有从山中溜达出来的獾子、狍子、狐狸等动物。记得读高中时的一个冬天,一只惊慌的被赶下山的狍子仓皇逃窜,从白色的稻田上穿梭,在冰面上略微迟疑片刻,便飞奔着一路向北,矫健的步伐煞是好看,男人们拎着棒子纷纷参与了此次的追捕,结果还是被它轻盈地逃脱掉了。第一次看到三姨邻居家的男孩子们在一尺多厚的大雪之中,匍匐着到附近的林子里用弹弓打鸟,那些瑟瑟发抖的小麻雀张着惊慌失措的小眼睛在树枝间跳跃、紧张的样子,早没有了往日的欢快与兴奋。深冬里,猫冬的人们与冬眠的动物一样,闲适中暗暗积累着脂肪,来抵御更多的寒冷。进入了数九天气,河面上的冰层已经更加厚实了,在上面行走不用担心冰面会突然裂开,即使卡车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上面呼啸而过。冬天给人们太多的想象和借题发挥的空间。用树枝扫去冰面上的浮雪,在上面打“哧溜滑”,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当然对于一些有“资质”的倍受父母宠爱的孩子,会有一双冰刀和冰爬犁,整个冬天驰骋在冰面上和雪地上。冰面清澈见底,偶有游动的鱼群在冰层下往来。这时不乏好事者,凿冰取鱼。这也算得上冬日的一道景观。
俗话说,冷在三九,热在三伏。过了冬至,进入数九,也叫冬九九。所谓的“数”,也就是丈量寒冬与春暖花开之间的那段距离,数着日子盼望寒尽春来之日。母亲在时,每到九天,她会不自觉地念起数九歌。至今还记得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不知为什么,母亲念叨起这句九九歌,我总会憧憬冰消雪融后春天的样子,小小的心中顿觉希望丛生。聪明的古人发明了“九九消寒图”。在纸上画一枝素梅,枝上分别画上九朵梅花,每朵花上有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每朵花代表一个“九”, 从一九开始,每过一天染上一瓣,九朵染完,花开满园之时,也就出了“九”,这时春天已经拉开了厚重的帷幕。
在异乡的日子,为了迎接春天,也为了早日逃离紧锁的严冬和这个城市,在深冬里,总喜欢到花店买来一株水仙根茎,养在水里,期待一个春天的到来。看着她一天天在阳光下的变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权当消寒图以解苦寒之忧吧。遗憾的是,每次还没等到春节,冬至过后,她便小心翼翼地打开花苞,一朵一朵地绽放了。虽小有遗憾,但在那个寂寞的冬天,有她的陪伴,着实让我的内心充实了许多。
本文原刊于《向度》2021年春之卷
《向度》2021年春之卷 总第25期 2021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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