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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个人到世界上来,要爱最可爱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2021-12-22 11: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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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

今日冬至。也是木心逝去 10 周年的日子。

木心于1927年生于乌镇。他是画家、诗人、文学家,一生三度入狱,经历战火纷飞,声称“我的自救,全靠读书”。1982年,55岁的木心放弃一切去往纽约,靠给别人修理古董维持生计,岁月与经历却为他的创作徒增广博与深刻,他说过:“我相信时间,我和大家比耐心。”“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个时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废在俗套的生活里。”

80年代末,在纽约一群年轻艺术家的要求下,他开始讲“世界文学史”。没有组织机构、没有报酬,自愿讲、自愿听,围坐学道。在后来结集而成的《文学回忆录》中,记录了木心在课堂上随性却凝聚的传道受业:“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下文从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以及其随笔集中,摘录木心谈文学、生活、艺术、人生等不同内容,以及木心的俳句一组。对于一位已逝的作家来说,最好的纪念莫过于去阅读他。

谈文学: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

摘选自《文学回忆录》

“文学是可爱的。”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我是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汤显祖,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

电视尽量少看。

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个意思推向极端:我也看电视。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这样他才是尼采。

鸦片、酒,都好。不要做鸦片鬼、酒鬼。什么事,都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推向极端。

读书,开始是有所选择。后来,是开卷有益。开始,往往好高骛远。黄秋虹来电话说在看庄老,在看《文心雕龙》。我听了,吓坏了。一个小孩,还没长牙,咬起核桃来了。

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一上来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你会淹死。一开始听《圣母颂》、《军队进行曲》,很好。我小时候听这些,后来到杭州听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居然完全不懂。

对西方,一开始从基督教着手。要从完全看得懂的书着手。还得有选择。至少到六十岁以后,才能什么书拉起来看,因为触动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别力,成立你自己的体系性(非体系),你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境界。

认真说,你们还不是读书人。不相信,你拿一本书,我来提问,怎么样?要能读后评得中肯,评得自成一家,评得听者眉飞色舞,这才是读者。

木心的文学课

由俄罗斯为例。可以先是高尔基,然后契诃夫,然后托尔斯泰,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时会顽皮地想,你们七八个人,一天之中看书的总阅读量,还不及我一个人写作之余泛览手边书。

这样说,是为了激动你们去读书的热情。

也有一种说法:我们是画画的,画也画不好,哪有时间读书?这就对了——大家看书不够,就去画画了。

大陆的新文人画,是文盲画的文人画,看了起鸡皮疙瘩。识字不多的作家,才会喝彩。中国的文人画,都是把文学的修养隐去的。李太白的书法,非常好。苏东坡画几笔画,好极了。

我不是推销文学,是为了人生的必备的武器和良药。大家要有一把手枪,也要有一把人参——最好是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

我很谦虚哩,在心里谦虚哩。

这样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来,好处不少的。这些好话,留到毕业典礼上讲。我给每个同学一份礼物——每个人都有缺点,克服缺点的最好的办法,是发扬优点。发扬优点,缺点全部瓦解——不是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像条狗在雪地上走。狗还有四只脚呢,许多脚印。

五年来,我们的课遭到许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赞赏,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则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赞成,哪怕研究打麻将——假如连续五年研究一个题目,不谋名,不谋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钦佩的。五年研究下来,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认真做事,总不该反对。嘲笑我们讲课,不是文化水准问题,是品质问题。有品质的人,不会笑骂。

文学是人学。学了三年五年,还不明人性,谈不上爱人。

文学,除了读,最好是写作。日记、笔记、通信,都是练习。但总不如写诗写文章好。因为诗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记改来改去的?鲁迅写——喝豆浆一枚,八分钱——那么当然八分钱,有什么好改的。

我这么说,是有点挖苦的。他们写这些琐事,有点“浮生六记”的味道。

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信呢,是写给别人的日记。

文学背后,有两个基因:爱和恨。举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

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为。你们见过这样强烈的句子吗?说起来,是文字功夫,十五个字,其实不过是有爱有恨,从小有,现在有,爱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爱有恨,苦于用不上,不会用。请靠文学吧。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直到你成为一个文学家。

谈生活: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

摘选自《文学回忆录》

“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纪德(AndréGide)的书,我推荐给大家,很好读的。良师益友。他继承了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中间人。我现在还记得纪德的好处。当时我在罗曼·罗兰家里转不出来,听到窗口有人敲,是纪德,说:“Come on,come on!”把我带出去了,我永远心怀感激。

纪德有书叫《地粮》(要找盛澄华的译本)。他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原话记不真切了。我是惯用自以为达意的方式重述)这句话,你们能体会吗?

我可以解释,如果你们能领悟,听我的解释是否相一致。

人在平时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万年活下去。这种心理状态,就像佛家说的“贪、嗔、痴”——“嗔”,老怪人家,老是责怒;要这要那,叫“贪”;一天到晚的行为,叫“痴”。总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买房,买地,买首饰,买来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还要传给儿孙。放眼去看芸芸众生,不例外地想赚钱,想购物。

学林有个亲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来,全是红的,然后就死了。心理学上,这是个工作狂,其实还是想占有。

他数钱时心里有种快乐。拼命打工赚钱,筋疲力尽到死,这不是幸福。那些亿万富翁亿万富婆,也不是幸福。一个人不能同时穿两双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里小时候也是万贯家产,我不喜欢,一点乐趣也没有。

推到极点,皇帝皇后总算好了吧?你去问问他,如果他们看得起你,就会诉苦。

所以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张爱玲这点很好。再好的书,你拿去,不执着。这一点,她有贵气。

不过你们可不要来向我借书——很奇怪。我一到哪里,一分钱不花,书就会流过来。小时候学校因为战争关门了,书全拿到我家里来。现在我的书又多起来了。各种书。

连情感,爱,也不在乎了。爱也好,不爱也好,对我好也好,不好也好,这一点,代价付过了。唯有这样,才能快乐起来,把世界当一个球,可以玩。

诸位还是想买这个球,至少买一部分,但不会玩。

莫扎特会玩。他偶尔悲伤。他的悲伤,是两个快乐之间的悲伤。论快乐的纯度,我不如莫扎特。他是十足的快乐主义。我是三七开,七分快乐,还有三分享乐主义。

奉劝诸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

生活像什么呢?像上街去买鞋,两双同价的鞋,智者选了好看的,愚者选了难看的。生活像什么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选了美味的酒,愚者买了烂酒,还喝醉了。

所以,快乐来自智慧,又滋养了智慧。

生活听起来没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乐。没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物理的变化,提升为艺术的高度,这就是生活、艺术的一元论。

生活嘛,庸俗一点,艺术,很高超——没那么便宜。

木心的书桌

谈艺术: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摘选自《文学回忆录》

1950年,我二十三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之前,读过他全部的小说,还不够自称为他的学生——被称为老师不容易,能称为学生也不容易啊——小说家的困难,是他的思想言论不能在小说里表现出来的。我同福楼拜的接触,直到读他的书信——李健吾写过《福楼拜评传》,谢谢他,他引了很多资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楼拜的教育。我对老师很虔诚,不像你们对我嘻嘻哈哈。

那年,我退还了杭州教师的聘书(当时还是聘书制),上莫干山。这是在听福楼拜的话呀,他说:

“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当时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执教,待遇相当不错,免费住的房间很大,后门一开就是游泳池。学生爱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诚热情。初解放能得到这份位置,很好的,但这就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我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时上山没有公车的。

头几天还新鲜,后来就关起来读书写书。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

“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长期写下去,很多现在的观点,都是那时形成的。

木心画作

修道,长期的修道。丹青在时代广场的画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让你的艺术教育你。

对子女的好,好在心里,不要多讲。我对朋友的好,也不讲。以后你们成熟了,我要评,只要好,我就会评。评论,要评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评价从观念上来评。

用福楼拜这句话,意思是:我甘愿为艺术占有,没有异议。回顾这些往事,是说,艺术家一定要承当一些牺牲。你们承当过多少?你们还愿意承当多少?清不清楚还要牺牲点什么?

不值得牺牲的,那叫浪费。

宗教很明白:你要进教门,就得牺牲。吃素,不结婚,不说绮语。但宗教所要的牺牲,是杀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杀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许多事来。

福楼拜不结婚。他对情人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只有几项观念。你爱那些观念吗?

艺术家的牺牲,完全自愿。

当我指出这个愿望,你点头,那么,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应该做——这事是虚荣,那事是失节——你们听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这些事,使人不甘离开常人的生活。

可能你会说:“您老别含糊,尽管说,咱们能改过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计。”不,我不会明说的。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类到了现代,一切错误,全是明知故犯。现代人的聪明,是一个个都没有“一时糊涂”的状态,倒是有“虽千万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气。现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痴、神经病患者,可能质朴厚道的。正常人多数是精灵古怪,监守自盗。

这就是现代人。我们生在现代,太难归真返璞了。

木心画作

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里没有这样便宜。

年青时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谈到上海人无聊,半点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围观。正说着,对面马路霎时聚集十多人议论什么事,那朋友急步过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边,等,这真叫孤独,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兴尽而归。现在还是这样,我老被人扔在路边——这条路,叫做艺术之路——我老了,实在比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从彼岸兴奋归来。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骂我不讲义气,独自溜了?这种顾虑似乎不必要。新的情况是,跑去看热闹的人,就此消失在热闹中,不回来了,所以大大减少了等的必要。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艺术家一定要有所牺牲呢?

这一问者,大抵不太愿意牺牲,因为还没弄清艺术是怎么回事,怕白白牺牲——我可以彻底地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我们有共享的心理诉求。你画完一张得意的画,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谁看。人一定是这样的。权势、财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对立了,一半财富权力给了你了。情欲呢,是两个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来,艺术是可以共享的。天性优美,才华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业上、爱情上,但都会失败,失算,过气——放在艺术上最好。

为了使你们成为艺术家,有这么多的好处,你可以牺牲一点吗?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爱雅如命。我中秋节买月饼,回家就把月饼盒扔掉。这么俗的设计,不能放在家里。

决绝的不再来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听了几年课,这点鉴别力要有。跑过家门的松鼠,长得好看,我喂它吃,难看,去去去。

虚荣有什么不好?就是没有光荣的份。两个“荣”,你要哪一个?要克制虚荣心,算不算牺牲?你试试看。

如果你真能被艺术占有,你哪有时间心思去和别人鬼混,否则生活就不好玩了。因为你还在艺术的边缘,甚至边外,艺术没有占有你,你也没有占有艺术。所以你的生活不会很快乐,甚至很烦恼。怎么办呢?

好办,再回到前面讲的,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

所以时时刻刻要有死的恳切,是指这个意思。

谈人生: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

摘选自《琼美卡随想录》

「如意」

生活如意而丰富——这样一句,表达不了我之所思所愿;我思愿的乃是:

集中于一个目的,作种种快乐的变化。

或说:

许多种变化着的快乐都集中在一个目的上了。

迎面一阵大风,灰沙吹进了恺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里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泪水带出,他便清爽地看那恺撒苦恼地揉眼皮,拭泪水。

之前,之后,且不算,单算此一刻,乞丐比恺撒如意。

世上多的是比恺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里没有灰沙的时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

因而我选了一个淡淡的“目的”,使许多种微茫的快乐集中,不停地变化着。

「圆满」

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

每当欲望来时,人自会有一股贪、馋、倔、拗的怪异大力。既达既成既毕,接着来的是熟、烂、腻、烦,要抛开,非割绝不可,宁愿什么都没有。

智者求超脱,古早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于那厌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脱,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着。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么?是文不对题,题不对文。

近代的智者劝解道:“欲望的超脱,最佳的方法无过于满足欲望。”

这又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岂非是只能徇从,只能屈服。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极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圆满,更何况永恒的圆满。

谈美貌:美貌是一种表情

选自《哥伦比亚的倒影》

「内篇」

美貌是一种表情。

别的表情等待反应,例如悲哀等待怜悯,威严等待慑服,滑稽等待嘻笑。唯美貌无为,无目的,使人没有特定的反应义务的挂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实是被感动。

其实美貌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爱。

这个意思既蕴藉又坦率地随时呈现出来。

拥有美貌的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而美貌是这个意思。

当美貌者摒拒别人的爱时,其美貌却仍是这个意思:爱——所以美貌者难于摒拒别人的爱。往往遭殃。

用美貌这个先验的基本表情,再变化为别的表情,特别容易奏效(所以演员总是以美貌者为上选。日常生活中,也是美貌者尽占优势),那变化出来的别的表情,既是含义清晰,又反而强化美貌。可见这个基本表情的功能之大、先验性之肯定。美貌者的各种后天的自为表情,何以如此容易感动人?因为起始已被先验的基本表情感动,继之是程度的急剧增深,或角度的顺利转变。

美貌的人睡着了,后天的表情全停止,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于撤除附加的表情,纯然只剩美貌这一种表情,就尤其感动人,故曰:睡美人。

人老去,美貌衰败,就是这种表情终于疲惫了。老人化妆、整容,是“强迫”坚持不疲惫,有时反显得疲惫不堪。老人睡着,见得更老,因为别的附加的表情率尔褪净,只剩下衰败的美貌这一种惨相,光荣销歇,美貌的废墟不及石头的废墟,罗马夕照供人凭吊,美貌的残局不忍卒睹。

木心常戴的帽子、常拎的包、常穿的皮鞋

「外篇」

在脸上,接替美貌,再光荣一番,这样的可能有没有?有——智慧。

很难,真难,唯有极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因此报偿了某些年轻时期不怎么样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老了,像样起来了,风格起来了,可以说好看起来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些天才,当时都曾与上帝争吵,要美貌!上帝不给,为什么不给,不给就是不给(这是上帝的隐私,上帝有最大的隐私权——拆穿了也简单,美貌是给蠢人和懒人的),争得满头大汗力竭声嘶(所以天才往往秃顶,嗓子也不太好),只落得怏怏然拖了一袋天才下凡来。

“你再活下去,就好看不成了。”

拜伦辩道:“那么天才还有没有用完哪?”

上帝啐之:“是成全你呢,给人世留个亮丽的印象吧。还不快去洗澡,把希腊灰尘土耳其灰尘,统统冲掉!”

拜伦垂头而斜睨,上帝老得这样啰嗦,用词何其伧俗,“亮丽的”。其实上帝逗他,见他穿着指挥官的军服,包起彩色头巾,分外英爽!

他懒洋洋地在无花果树下泼水抹身。上帝化作一只金丝雀停在枝头,这也难怪,上帝近来很寂寞。

拜伦叹道:“唉唉,地下天上,瘸子只要漂亮,还是值得偷看的!”

树上的金丝雀唧的一声飞走了。

俳句:诚觉世事可原谅

摘选自《云雀叫了一整天》

找一个情敌比找一个情人还要难

女孩拢头发时斜眼一笑很好看

男孩系球鞋带而抬头说话很好看

还有 那种喜鹊叫客人到的童年

像哈代一样非常厌恶别人为我写传记

冰是睡熟了的水

给我的自由愈多 我用的自由愈少

彼癖而不洁 此洁而不癖

玄妙的话题在浅白的对答中辱没了

吾民吾土 吾民何其土耶

创作是父性的 翻译是母性的

天才是被另一个天才发现的

新买来的家具 像是客人

结伴旅行 比平居更见性情

我不树敌 敌自树

街角的寒风比野地的寒风尤为悲凉

遇事多与自己商量

一个人 随便走几步 性格毕露

恶人闲不住

老于世故 不就是成熟

乏辩才者工谗言

别碰 油漆未干的新贵

第一个发明刮耳光的人多有才气

彼者 作为遗老不够老 作为遗少不够遗

我们也曾有过黑暗的青春

懂得树 就懂得贝多芬

哲学 到头来表现了哲学家的性格

我不好斗 只好胜

其实孤独感是一种快感

好事坏事 过后谈起来都很罗曼蒂克

也有一种淡淡的鱼肚白色的华丽

唐诗下酒 宋词伴茶

怀表比手表性感

信投入邮筒 似乎已到了收信人手里

常见人家在那里庆祝失败

有的书 读了便成文盲

海上的早晨 好大好大的早晨

自身有戾气者 往往不得善终

你背后有个微笑的我

你是庖丁解牛不见全牛 我是庖丁解牛不见庖丁

至今 邻家的敲门声 犹使我吃惊

性格极好 脾气极坏 微斯人吾谁与归

春之神是步行而来的

昔者我为长者讳 今也我为少者讳

凡倡言雅俗共赏者 结果都落得俗不可耐

爱孩子 尤爱孩子气的成人

你再不来 我要下雪了

本文节选自

木心作品一辑八种

作者: 木心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出版年: 2013-4

编辑 | 仿生斯派克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木心:一个人到世界上来,要爱最可爱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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