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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跨度达30年的纪录片《老人泉》是怎么炼成的?
交手前,得吐纳一口气,以显示对对手的重视。
采访刘德东之前,这口气蹿腾了一个星期。
一是想不通,长年为各大电视台“红色”专题大片做总摄影的著名摄影师,自己捣鼓出来的片子竟然这么“黑色”。
二是有点怕,他的每一部纪录片都充满了精神上的自我反省,于本土纪录片中算是稀奇物种,也被影评人贴上了“心理学”纪录片的标签。作品启发观者人性中灰暗的一面,看过的人都表示,很压抑但又无处逃离。
刘德东。本文图片来自 清影放映、海上影展暨论坛SYFF、 爱上纪录片微信公众号刘德东1965年12月生于秭归,1971年随父母离开秭归来到远安,早年工作于远安丝织厂,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拍摄过《祖屋》、《远山的歌谣》、《船工》、《幼儿园》、《小人国》、《八路军》等多部纪录片,作品获过很多大奖。
“我在远安生活了20多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秭归、远安是最能出纪录片的地方,朴实和有耐心是远安人的特性,这个特性也正是拍摄纪录片的人的特性。”
上个月,“海上论坛”影展很大气的在一天的时间里接连放了刘德东三部纪录片《老人泉》、《无尽循环》、《新离骚》,此后,《老人泉》也入围了中国独立影展纪录片单元。据说北京的一个男孩子把《新离骚》连续看了七遍。
观影会现场。“很少有中国纪录片导演去讨论死亡或者孤独,他们更愿意讨论该如何活着,怎么活”,一见到他我就急着要表示这十几个小时受的苦,“其实《新离骚》看得我很压抑,中途不得不出去透口气”,他眼睛一眯笑了起来,用一种很抱歉的语气说,“谢谢你忍受过来了。”
《老人泉》的开篇便是一只缺了条腿的猫在山路上艰难的行走,差点跌倒的公鸡、一只跌落在水中拼命挣扎的蝴蝶,这些影像很容易会想到困境中的自己。之后镜头摇到了一所山顶上的房子,被时间遗忘了般破旧。房子里有一对老夫妻。他们太老了,自己种地、自己提水、自己收玉米,他们微弱得就像黑夜下的烛光,每一阵阴风吹过就可能人走灯灭,每一个摇晃的动作都强行控制着观众的呼吸。刘德东则一本正经的袖手旁观。
老人们居住的山是白虎山口,风水上讲有流失之相,女人从15岁嫁过来一生生了八胎却一个都没有活到现在,他们是最孤独的一对父母。直到接近片尾,才出现了一小行字幕:“这个村子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就有了,500多年,今天似乎走到了最后。”
倒着讲故事的方式,时间的可贵性凸显了出来。刘德东为了这部2个多小时的影像耗费了30年。老人们身体越来越糟糕,但生命依然顽强,令观者体会到了强烈的宿命感。
片中有很多杀动物的镜头,作为出色的摄影师不是不懂这些规矩,要不要回避?刘德东曾经和自己的副导演、电影学院的一位教授争执得面红耳赤,最后他选择把这些画面保留了。
“没办法,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解决,我经历残酷的东西太多,心里已经磨出茧来了,我面对的是最自然的空间,自然界就是优胜劣汰”,过会儿他又叹了口气,“但对于其他人,特别是脆弱的年轻人可能真的很糟糕。”
在汕头大学放的时候,片中从1986年到2016年不断切换男主人公从水井里挑水的镜头,春夏秋冬,老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步伐越来越沉重……到了2016年的影像时,老人摇摇晃晃的每走一步,观众席有个女孩都用手捂一下她的胸口。
“老人其实是认命的,但不脆弱。不像我们这些文明人,总是忧愁着、抱怨着,他们是自然的坚强状态,就是你说的这种果断,要向他们学习。”老两口越来越老,最后被政府安置在山下的养老院,结果老头儿没住多少日子就摔了一跤死了,影片最后,老太太孤身坐在养老院的椅子上,苍蝇落下来也浑然不知。
“那些风雨飘摇的生命才显其尊重”,刘德东把这句话留在了影片的结尾。
纪录片导演周浩评价刘德东的片子“是一个比较嗨的状态”,“这个世界的影片是由满足人们不同程度欲望的嗨组成的,那种最高的东西,肯定曲高和寡,也许我到了晚年,就会去做那样的片子。”
散场后的谈话很简短,约好了之后电话聊,再联系时,刘德东已经回到了山上,说是想静下写剧本。刘德东山上的房子虽然内部装修是包豪斯风格,但外表的样子依然是长江东游这一带几十年阶段的一个标准样式,这种偏执的留恋也体现在他的影片中。
刘德东在山上的房子。话题先从共同的朋友、《大师》栏目的制片人王韧聊起,他们一起拍过《抗战》。王韧总导演,刘德东是总摄影,刘是第一个知道王得了抑郁症的人。
“他(王韧)老是绷得很紧,经常一个人就睡在了电视机旁,电视机还开着。”
“拍纪录片的人应该都是这样吧?”我问。
“十有八九……”
“听秦敏(《大师》编导)说拍《抗战》的时候,拍了一天已经很累了,大家都下山了,你还是坐在山顶上不肯下来。为什么?”
“我实在是不记得那天,但我确实会这样。记得我拍一部关于船工的片子。黄昏的时候在沙滩上,一个老船工身边有一只小羊,老人处于一定的年龄他会时不时的处于一种冥想状态,他在发呆,羊不停的在咬他的衣服,他也没有反应,当时长江巫峡口的晚霞、云啊,都是奇妙的内心状态,和老人的状态呼应,同时我的拍摄状态也进入到一种状态……拍了有半个小时,拍完之后我就整个人瘫下来了,浑身流汗,这真的是一个极端的沟通,我觉得作为一个摄影师一辈子不会很多,完全的和自然界接通了,对我来说很满足。”
北京很多摄影师干到一定年龄就想转到编导这个行业,刘德东觉得这是一个误区,不可取。“安东尼奥尼最后一部片子叫《云上的日子》,他们在拍摄现场时,当一个老摄影师从片场经过,所有工作人员都停下来向那位老摄影师致敬,我们能不能做到这样呢……假如你带着感情带着灵魂来做这个职业,我想应该也会做得很棒!”
《新离骚》是刘德东很私人化的一部作品。一个被水淹没的小镇,一位十几岁投水自尽的少年,30年后他的灵魂仍在漂泊而不得安宁。他走入镜头,试图与灵魂进行沟通而进行各种尝试、欲望和困惑。忽而,你又发现他自己扮演了那个漂泊不安的灵魂……《新离骚》剧照“要务实的是很可怕的。”他对我说。
刘德东时而在微信里写诗、写一些拍摄札记,语句短而悲凉:“元旦,我和木匠老吴合作的作品《把电视埋掉吧》,把它送给搞电视的朋友们,这个工种很缠人很烦人,有时候觉得在虚度年华。我真想看纯粹的风景,过自然而然的生活。——1月1日的拍摄日记《村8组》”
“在这样的时代,动态的题材比较引人注目,但是它很快就会过去,但是静态的题材知音很少,它需要你有耐心,它希望你去思考,我觉得现在的确缺少这样带有心理学色彩的片子。”他说。
“所以他们给你标签‘心理学纪录片’你是赞同的?”我问。
他想了想回答说,“稍微有些局限,但我至少是往这方面偏的。”
做惯了主旋律的片子,语言系统难免格式化,可你在刘德东身上却看不到这点,他像是割裂的两个人。他把这种寻找自我的契机叫作“下意识”。
“并不知道这个下意识的动机从哪儿来,一开始进入圈子是和时间合作,接下来都是一些浮在面上的这些比较不错的导演,不管我拍过多少‘红’篇,但它对我的处事态度好恶,语法、镜像还有生存状态没有造成一点影响。按理说,做影楼的人他在生活中总会有影楼的特点,绚丽、夸张、刁钻,摆脱不了这些东西,但这几十年把这个工作做完就和我无关了,我一直有那种对最糟糕的人的悲悯之心。”
《新离骚》剧照在《无尽循环》中,他从河里赤身游上岸对着镜头讲述。一个在法国留学的青年导演对我说,这个镜头太棒了,看他的片子,就像跟着他去梦游般的旅行。
“三峡地区以前都是楚人,楚人的特质就是有灵魂的感觉,灵魂观是普遍存在的,在我这儿灵魂又可以理解为多重人格。我经常是半夜工作,总觉得有一个人在我身后看着,后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把这个素材,每一个镜头拍很多遍,没有写台词,就是先酝酿情绪,差不多了上去狂说一顿,所以我后来发现,每一遍的不一样恰好就形成了好似三个人的对话,所以我就产生了这个灵感,至少片中有三个人互相谈论一个共同的话题,他们都有自己对生死的看法,过后一想,都是下意识的行为,都是我内心底希望和别人沟通,希望得到回应。”
《无尽循环》剧照刘德东用了半年的时间在思考《无尽循环》的结尾该如何处理,他希望带有强烈的心理咨询的方式来表达他童年的困惑。“心理学家卡拉说,零到五岁你的记忆处于屏蔽状态,是你的家族出现了大问题,那时候太小了,根本不知道,现在父母也不在了,确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我冲到镜头前告诉观众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个镜头完全是电影化的,编的这个故事也更多的是暗语式的,面对这个时代和社会,很多人的理解都是一个歧义,就像一个诗人说我在片子里就像一个丧家犬一样,我的介入还是强烈的内心需求。”
人最根本问题就是内心的孤独。
《无尽循环》剧照“真相到底是什么?能不能通过片子来找到人们心中的心理真实?现在的中国人因为内心虚弱,他会做出一种表面上的变化,做出一种应变的架势,让人觉得他的轻松,他的缓解、他的平衡。这其实是很普遍的现象。实用主义其实很可怕……”
“我就是这样……”我说。
“其实没有新意,为什么我对人种很注意呢?因为每一个地方的人种它都会留有每一个地方最初的血液痕迹,他说话的方式、脸部的轮廓、走路的姿态,他的眼神,我特别善于观察,哪怕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也会归纳出一个共性出来。”
刘德东对身份的寻找,让他始终魂不守舍。
“前段时间到新疆,我们一帮人绕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转,我说我从小怎么就觉得我不是汉人,我老是天一亮就把我的行李打包好了,老是准备走,没有具体的事情要到哪儿去,老是收拾包要跑路的感觉,而且我从小也不爱房子,不愿意置房产,我朋友告诉我,有个专家分析过,成吉思汗那个年代,成吉思汗把一波羌族人发配到长江三峡那一带去了,我马上就想,我是不是匈奴啊,因为匈奴的另一只到土耳其、希腊那边去了,我说我怎么看希腊导演安哲的片子那么有共鸣,我就想我肯定是匈奴人。我就写了一句,我不想当汉人。”
“是不是诞生在山上、河边、丛林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影像?”我问。
“我怀疑是,北方人拍东西还是不一样,人骨子里的东西是甩也甩不掉。你至少会认定你自己从前的一些思路。我经常会愧疚,为什么不安稳地生活,别人都是靠着多年的物质积累、感情积累,形成一个家园,最后到老晒着太阳,平平静静地走掉,我总是在冲突、矛盾、痛哭、危机中,不停地折腾,让自己总是处于一种激荡的状态,所以匈奴人的这个解释至少对自己是一种安慰,天注定。”
曾经有一次为中央台拍纪录片,刘德东拍的是人物访谈,他却把人物所有的镜头都变成了窗前剪影,最后导演时间还是宽容的用了。“年纪增大了,就越来越有态度了,这时候再不酣畅淋漓的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爱和恨表达出来,是不行的。我相信尼采的一句话,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我特别喜欢这句话,你不折腾你肯定对不起你的生命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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