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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情深︱陈毓贤:在波士顿争取平权

陈毓贤
2017-01-13 10:11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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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多年在波士顿市中心做事,早晨乘地铁从康桥到达公园站,爬楼梯走出地面,仰头就见公理会教堂矗入云端的白塔尖,身后是连绵草地,点缀着青铜像和喷水池,往左边一望,即看到麻州民议会大厦宏伟的金穹顶,心头总掠过一丝甜意——这是哲学家爱默生、诗人狄金森 、小说家奥尔科特与詹姆斯、历史学者阿当斯等的波士顿,亦是我的波士顿。

《亨利·阿当斯的教育》是我最喜爱的自传之一,出自麻州政治世家的他,开头第一句道:“我生在麻州民议会大厦的阴影下……”他的曾祖是美国第二任总统,祖父是第六任总统,父亲是驻英国大使。然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波士顿,已不是爱默生、狄金森、奥尔科特、詹姆斯和阿当斯的波士顿,开国革命发源地的风光不再。波士顿地理位置本来就偏隅一方,随着美国中部开发,波士顿腹地的农业和森林业竞争力丧失殆尽,商埠龙头的地位早拱手给纽约,制造业迁往南方没有工会的地方,只剩下吃老本的金融机构和学府;七十年代它有许多贫民窟,面临最大的危机是“校车风波”引发的种族对峙。

麻州算是很开明的地方:黑人大半做粗工或帮佣,但也有医生、律师、警察、工匠。我第一次醒悟到南北内战解放黑奴一百多年后,美国白人与黑人之间的鸿沟仍那么深,是到华府游玩,在国会参议院餐厅里,抬头猛然发现侍者竟都是黑人,而坐着用膳的都是白人。麻州的黑人集中在波士顿,城里有黑人区,但此不足为怪,因为也有清一色爱尔兰族裔的社区,意大利族裔的社区,犹太族裔的社区。一般来说,金融和高等教育是英德族裔(所谓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天下;医生和律师犹太人居多,警察几乎都是爱尔兰人,匠工是意大利人。当时华人不多,老华侨开餐馆,台湾和香港来读书留下来的主要从事工程,可是多住郊区。直到七十年代中段,波士顿各族裔虽暗中角逐,但大致相安无事。

繁华的波士顿

美国的公立学校是归各地方选出的校务委员会管的,经费主要靠当地的房地税,只有一小部分依赖联邦和州政府补助,学生一般就读离家最近步行得到的学校。这造成富裕的校区资源充足,设备和师资优良,而贫穷的校区捉襟见肘;最不公平的是大城市同一个校区里,资源都倾向白人社区的学校,而黑人的学校最烂。开明的麻州民议会1965年响应黑人团体的诉求,通过了民权法,要求各校区里各校种族均衡,但没有具体的执行法规。1972年黑人团体依法起诉波士顿校务委员会,法官下命波士顿市内任何公立学校若非白人过半,都须把学生分散。因波士顿大多数社区族裔分明,要把非白人(主要是黑人)分散,只好强制把学生用校车越过社区互送。

命令下来全市哗然,爱尔兰族裔和意大利族裔反对最激烈,他们大多属于中下阶层,就业常和黑人竞争,最不易和黑人相处,认为黑人的孩子素质差,不配和自己的儿女一起上课。他们想:做这些决定的盎格鲁-撒克逊州议员和法官,都住郊区,而且有钱,可以把孩子送往私立学校,却把我们宰了。于是他们抗议、游行示威反抗,政府只好动用军警制约,街斗时有所闻,死伤了数十人。反抗无效,导致许多白人愤怒地迁往郊区,十五年间波士顿公立学校的学生几乎减半,剩下的只有一成半是白人。这部戏在美国凡有黑人聚居的大小城市相继演出,波士顿却演得最激烈。

后来波士顿的经济靠高科技和先进医疗业复苏,而且与其他美国大城市一样,人口构造亦因大量拉丁族裔和亚洲人移民迁进而转变,还有不少在郊区成长的年轻人入住——他们觉得还是城市好,胸怀亦比较宽阔,不以与黑人毗邻为忤。波士顿市面又一片繁荣。这绝对是当年意想不到的。

我原先对黑人和白人摩擦的了解,主要来自一本小说To Kill a Mocking Bird(杀死一只知更鸟)。此书从一个小女孩的视角,讲一位黑人怎样受冤枉被处死。我虽然同情黑人,站在他们的一边,然而波士顿各族裔的人对我这亚洲人都相当友善,让我有超然于外之感,直到有一次和上司一起到中部底特律城开会,才切身体会他们被歧视的辛酸。我们一行人从机场到达旅馆大堂,柜台说找不到我们订房的记录。“对不起,旅馆客满了。你们可以到这个地址试试。”我们是个别订房的,记录怎可能那么巧全都丢了?我大声地质问。同事们则劝我不要白费口舌,淡定地叫了计程车按地址住进一家小旅馆。原来从各地来与会的黑人全受到同样的待遇,我和他们在一起也不能豁免。

《杀死一只知更鸟》封面

我在州政府的职责是鼓励非白人利用政府资源,帮助他们投标州政府工程,针对他们的需要组织座谈会。我依然写作技痒,这期间写了两本州政府印刷的赠品:《怎样和州政府打交道》和《中小企业创业须知》。

一位名为阿历克士的牙买加人和我共享一间办公室,他耶鲁大学法学院刚毕业,长得高大,却有股很可爱故作老成的稚气,职责是审阅州政府的法律和条规,看哪里可改得对弱势族群更有利,和我无话不谈。我常常上班前躺在床上冥想:在美国做个黑人会有什么遭遇?无论自己多么成功,总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只有在熟朋友之中才能安心。最可怜是十来岁的孩子,这年龄自尊心本来就非常脆弱,很容易把他人的疑心“内化”(internalize),认为自己真的蠢,令人憎恶,没出息。

石油危机令美国经济低迷多年,失业率一度接近百分之十,同时物价高涨,美国人这时已把二战后的繁荣视为常态,非常震惊。联邦政府拨出款来制造些为期六个月的工作,聘任有家室的人,以缓解他们的困境;有几位中年白人安插在我们的部门,找事给他们做便落到阿历克士和我的头上,蛮费脑筋的,我们也晓得他们要听一个黑人或一个东方女子指挥,会感到很委屈,小心翼翼尽量不伤害他们的自尊心。

这时办公室也来了几个大学实习生。有一个黑小子每周末都和朋友一起组织活动。有一回他租了一艘渡轮,预备在波士顿海港上开舞会。我开玩笑问他:“我可以参加吗?”他误以为真,想了一想,说:“中年人也欢迎。”这是我第一次觉悟自己在年轻人眼中,已成了个慈眼善目的中年妇人。另有个家里富裕的华裔女学生,嫌在我们部门作短工的一位失业汉啰嗦,私下问我:“某某已经五十多岁,干嘛还要工作?”我啼笑皆非,真想给她当头棒喝。“温蒂,他有五个孩子,不能饿肚子呀!”

黑人争取平权是相当成功的。奥巴马2008年当选总统,而且四年后获得连任,是个铁证。他的父母亲六十年代初在夏威夷结婚时,美国南方仍有许多州禁止黑人和白人通婚,如果通婚,是可以抓去坐牢的;白人强奸黑人,往往不受法律制裁,子孙有一丁点黑人血统,就只能当黑人;黑人不准用白人厕所,坐公共汽车也只能坐在后头,较好的行业都不考虑雇用黑人。然而黑人平权运动的成功也引起了强力反弹,许多白人认为这是精英份子与黑人联手强制加诸他们身上的措施,从而不信任甚至仇视联邦政府,加剧了美国社会的分化;奥巴马当总统,许多人视为一种僭越,愤愤不平,百般抵制。

当然,美国社会分化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是:美国经济七十年代以后就没再恢复到二战结束后那种繁荣。人对自己处境的评价往往基于与别人的比较,不但和平辈友朋比较,也和父辈比较。现在美国对现状最不满的是四五十岁的白人,尤其是男人。因为他们与父辈比较,觉得自己的处境实在太差了;他们不能接受美国五六十年代独步世界的情形不是常态,直觉上认为是少数族裔以及妇女争权,颠覆了原有的秩序,毁了他们成长时的社会。

奥巴马

黑人争取平权惠及了所有的弱势族群,并且带动了第二波女权运动(第一波是二十世纪初妇女争取选举权)。对我个人来说,女权更为重要。作为亚洲人,我很少感到自己被歧视,而作为女人,所受的待遇则明显不同。更可恶的是,我把社会许多蔑视女性的态度“内化”了。

有趣的是,我第一次为待遇不公愤愤不平,是在州政府任职不久。我当时年薪约一万五千元,已觉得很阔了,因这是我五年前在哈佛当秘书的一倍。然而我得知手下一位白人员工薪酬比我高时,生气得发抖,径自冲入上司的办公室和他理论,但我一开口说明来意,马上深感莽撞,说不下去了,竟呜呜咽咽哭起来,我上司不知所措,有点像电影里的男主角,赶忙递纸巾给我抹泪,结果替我加了薪。

我争取平权得益于几位女朋友。一位是我以前上司的女友嘉萝,她从来没感到自己不如男人,风度迷人却不损她办事利落有效,轻声说话却能讲得铿锵有力,是我始终追求的楷模。思蕾斯特和我常共同研究女人在职场上怎能赢得他人的尊重,如不可以穿太高的高跟鞋,因为须大步走。那时很少女性主管,我们都穿宽肩短上衣和同料子的及膝裙子,白衬衫还带个像领带似的花结;大热天也要穿丝袜,觉得非如此不够庄重。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德夷。她在英国长大,父亲是曾在伦敦风光一时的戏剧家熊式一,给她起名为德夷,德化夷人的意思。熊式一那时长住香港,常到台湾看我干爹,听说我准备到美国念书,告诉我他幺女在康桥,促我和她联络。德夷和我一见如故,虽来自东西两半球,有许多相似的文化挣扎的经历。她是我认识的首位一人拥有两间睡房公寓的东方女子。她的朋友以英国人居多,无论男女都特别有个性;大家彬彬有礼,却又放浪形骸,以有怪癖为傲,最热门的话题似乎是他们的精神分析师最近如何如何。

德夷比我大数岁,会说带江西口音的普通话。我认识她之前,她母亲曾来美国和她住过一阵子,要替她觅华人夫婿,和杨联陞太太等教授夫人打牌物色人选,然而屡试未果。有一次已谈到婚嫁,男方带德夷见他母亲,那未来婆婆领着德夷看将来一起生活的房子,告诉德夷这大壁橱是她自己用的,那大壁橱是儿子的。德夷问:“那么,我呢?”她说:“你可以用楼梯底下那一个。”德夷告诉我最后那个男士约她同吃晚餐,德夷见他吃意大利面用汤羹,便知不成。诸如这样的事,我们可以笑个半天。

德夷是个牛津数学系硕士,在波士顿以设计电脑程序为业。那年头一般人事处的接待室分男女,她去谋职总要她和申请做电话接线员和做秘书的女士在一起听候。她常对我抱怨男同事和男上司对她不公平,而且她根本不喜欢她的工作,只苦于高薪工作不易找,只好屈就。那时嘉萝和思蕾斯特觉得做女人必须经济自主,已经决定回学校念法律,我对她说:“德夷,你必须拿个企管硕士才有较佳的选择。”她同意我的想法,但始终没有行动。有一天我听她抱怨听烦了,跑到麻省理工学院取了一份入学申请书。厉声对她说:“哪,没有藉口了!下星期就截期。你好好坐下来填,我明天就替你交!”她果然报了名修企管硕士,多年在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做和她兴趣较近的工作。不久我自己也去修了个企管硕士。

1994年与女儿到华盛顿参加游行维护堕胎合法。

我们都订阅刚创办的Ms. Magazine——这杂志鼓吹女人不要让人叫某小姐或某太太。已婚与否,干卿何事?我还一窝蜂参加各种“意识提高”(consciousness raising)聚会,轮流谈论自己被歧视的经历,其他人就表同情,或鼓励当事者反抗,大家慷慨激昂得很。多年后有朋友对我说:“我去过一次以后就不去了,都在骂自己的母亲。”现在回想也是:我们对生命中其他人往往不公。母亲那一辈女人吞声忍气逆来顺受,还想我们学她们的榜样,当然要声讨!我们不知道界限应设在哪里,只决意打破禁忌,一心一意解放自己;不少人为了证明自己解放了,不顾后果贸然离婚。比我年长的日本学者克雷格(Albert Craig)夫妇回忆说:“那时哈佛教授之间也刮着离婚风,有个晚会我们没去,有人问道克雷格夫妇怎么仍好好的,另一个人笑道:‘他们缺乏想象力!’”

那几年最流行的曲子是女歌手Carole King 的It's too late(实在太迟),是这样开头的:

我早上赖在床上,只因烦闷。

你我有些不对劲了,谁都看得出来。

有个人变了,也许两人已不在乎。

这明明是首主张“跟着感觉走”的分手歌。

七十年代女权运动的成果之一,是女性改变了对自己生理的看法,不再事事感到难以启齿,以前连流汗都觉得不体面。Our Bodies, Our Selves(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这本书影响甚大。它是波士顿一个“意识提升会”的产物;与会者对女性身体提出了种种疑难问题,分头找答案合写这本书,很快便登上畅销榜;立场是女性的身体属于自己,没有什么该羞耻的,更不须以男人的眼光观看它。在这问题上,1973是个转折年:妇女争取到堕胎权,同年金恩(Billy Jean King)和日格司(Bobbie Riggs)的网球赛,更让女界扬眉吐气。日格司是位过气网球选手,他豪言任何女子都无法赢过他,结果在一场全国瞩目的球赛中,被前者打得一败涂地。从此,大众广告中的女子也改了观,不再个个穿高跟鞋头发梳得有条不紊,而以健全自然为号召。

1986年40岁庆生会。前排左起:熊德夷、笔者幺弟;第二排左起:艾朗诺、笔者、朗诺母亲、笔者母亲;后排:笔者父亲(左一)、嘉萝(左二)、周杉(右一)、 思蕾斯特(右二)。

女权运动改善了妇女的地位,却也留下许多后遗症:首先,提倡女性用各种权谋钻营提升自己的地位,无形中助长了男男女女自我膨胀的歪风。再者,女权运动对家庭制度恐怕有些不良的影响。在此之前,做丈夫的都觉得大男人须赚钱养家,做妻子的无论怎么吃亏都全力维持婚姻,不然会受亲友的谴责。现在强调个人自由,彼此的责任心便减弱了。最吃亏的是孩子,尤其是中下阶层的孩子:单亲家庭经济条件若好,孩子还不至于愁衣食;经济条件不好,不但物质短缺,家长为生计日夜奔波,就没时间也没心情好好地照顾孩子。环境好,大人也易于替自己制造第二春或第三个机会;环境不好,处处捉襟见肘,回旋的余地自然有限。因此,平权运动固然消减了种族和性别间的分歧,阶级的分歧反而加剧了。

男女角色模糊了,关系便变得复杂。传统社会里男人注定做主角,女人注定做配角,剧情应如何发展,大家有共识。如今传统的剧本作废了,大家只好自编自导,而钱怎么分配,各种家务应谁担当,谁看孩子,对双方父母有什么责任,都可以闹得鸡犬不宁,往往演到中途戏便唱不下去。因没保证戏会演到头,演员更放不下心来全情投入。其实传统社会里,除非是一国之君或一族之长,普通人都惯于视自己为配角,都尽量配合被派任的角色;而现代人惯于视自己为主角,把别人都视为配角;人人要当主角,未免万事发生拉锯战。这是现代男女关系很难搞好的一个原因。

如今女人难做:职业和家庭难以兼顾。男人可以说更难做:又要维持传统男子汉与绅士的形象,又要扮演一些原本是女人的角色,还要和女人竞争。如今谁都不必靠谁养,不一定要传宗接代,养儿也不一定能防老,不少人干脆对恋情与婚姻采取有一事不如无一事的态度,宁愿过我行我素的生活,何苦来呢?然而台上究竟比台下有趣,双簧总比独角戏精彩,下台也有个伴。何况有子女毕竟是好的,是个对神奇的生命与其新陈代谢的接纳,对不可预测的未来的一种寄望;而要有子女,非男女结合不可。

我相信理想的男女关系像中国古代的太极图,阴阳平分,却不是截然两半,分界是条曲线,有一部分阴盛阳衰,有一部分阳盛阴衰,画起来却委实不易。

“爱情是一场美丽的误会”,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朗诺和我婚后多多少少都发现对方不是原先心目中的人,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劣点,也有意想不到的优点。四十五年来跌跌撞撞,有几段日子纵使不和,但彼此已投入太多,不甘愿放弃,熬过来了。

德夷始终没结婚,数十年来有个我戏称为同她一样“病态似的诚实”的男友。嘉萝和思蕾斯特都离了婚,两人事后都感到遗憾。嘉萝成了她父亲的合伙律师,思蕾斯特迁到南方一个小城自己开业。我有一次去探望她,见她业务不理想,有些内疚。她是个很能干的人,但没有如我那么幸运,处处遇到贵人,并且受到平权政策特殊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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