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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何欢欢:如何烧香

何欢欢
2016-12-29 09:3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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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曼谷,所见神佛像前无不香烟缭绕。泰国人勤于礼祭,中国游客也都喜欢拜求一番,且不管所跪之“四面佛”(Phra Phrom)乃印度教大梵天而非我佛菩萨。泰国人往往点一根蜡烛、一或三支香,同时奉上一朵白莲花或一串鲜花环。中国游客少有入乡随俗,多以自己熟悉的方式进行着“仪式”:一把或多捆香一起点燃,让人联想到烧柴,不知道是觉着一支三支地点颇费功夫,还是认为烧香越多所求越容易应验;更有图省事者连塑料膜带包装纸一起烧,浓烟滚滚,像是焚垃圾。好在泰国不卖“高香”,否则定有人去烧个碗口粗细、身丈长短的“有求必应香”。

拜佛一定要烧香吗?

佛教沿袭了印度自古以来的习俗,把香作为供养物品之一,主要用来礼敬佛菩萨,兼祀天神阿罗汉等。广义的香可指各种花果、饮食以及香料产生的烟与气味,可使人陶醉,又颇具神秘性,在各大文明传统的咒祭等仪式中都是不可或缺之物。印度天神系统中的乾达婆又名“食香”;人死后的中阴身也常被认为以香气为食;唯诸佛菩萨已经证果,不再摄受包括香在内的轮回之食(如“四食”)而以法喜禅悦为食。所以,佛前烧香并不以供食祭祀为目的。这在佛教初传汉地之时就为人所知,《魏书·释老志》载:“不祭祀、但烧香礼拜而已,此则佛道流通之渐也。” 

泰国人拜佛

北魏时期编译自西域俗语的《贤愚经》有这么一个故事:

古印度放钵国一位长者,幸得婢女识破医师奸计而续命,婢女请求长者与其“交通”,十月后生下男儿,婢女愿望满足,取儿名“富那奇”(意为“满愿”)。富那奇才艺智量皆过众人,但因为婢女所生,不能列入子嗣,仍为奴隶。长者死后,正室所生次子欲通过分家将富那奇据为己有后杀之,长子羡那悲心怜悯,选择富那奇作为分家财产而“净身出户”。富那奇向兄嫂借了家里唯一的“五钱”,去市场上买了一捆柴——内杂一段牛头旃檀香。其时,王后正得热病,需用牛头旃檀香涂身以治疗,举国寻求不得。富那奇就把香分成十块,其中一块送至王宫,王后摩细涂身即大病痊愈。富那奇得王赏黄金千两。其余九块香也因此即刻售罄。富那奇赚得黄金万两,家产已数倍于长者。随后,有五百商客邀富那奇一同入海採宝,不幸遇摩羯鱼海怪,富那奇虔心祈佛救得众人平安归家。富那奇已然为羡那积累了七世子孙都享用不尽的财富,就说服兄长,带着五百採宝众到舍卫国依佛出家了。

一日,富那奇在禅定中以天耳闻见羡那的呼救声——羡那不听富那奇劝告,再次入海採了大量牛头旃檀香,惹怒龙王,危在旦夕。富那奇当即以罗汉神足,化作金翅鸟,吓退了龙王。羡那及众人安全回家。于是,富那奇就教化羡那信佛。两人用纯旃檀木在放钵国为佛盖了一座小堂,羡那问:“用什么东西才能请得动大老远的佛来呢?”富那奇就带着羡那备齐了各种供养物品,然后手持香炉一起登上高楼,遥望着佛住的祇园精舍,烧香祈祷:“唯愿明日,临顾鄙国,开悟愚朦,盲冥众生。”祷告完毕,香之烟气就乘着风力一直飘向了祇园,直到佛的头顶结成了香云伞盖。富那奇又带着羡那一起观想用净水给佛洗足,水也乘着虚空如愿洒到了佛足。阿难在祇园看到此景,很是奇怪,就问佛:“谁放的烟和水?”佛告阿难:“是富那奇罗汉比丘,于放钵国,劝兄羡那,请佛及僧,故放烟水,以为信请。”次日,十大弟子及各路僧众为先导,佛应请亲临放钵国,为羡那及众人开示说法,举国皆得度脱。

从婢女求愿到观想沐足,故事的信息量相当丰富,但自中国至日本的佛教徒却往往将此品的寓意精炼为“香为信心之使”。这一说法最早见于赞宁(919-1001年)撰《大宋僧史略》,又常与《须摩提女经》中“世尊告曰:此香是佛使,满富城中须摩提女所请”的传说相映衬,成为佛教徒最爱模仿的本缘故事之细节——简单到只需烧香、殊胜到求佛可应!烧香也就从各种供养中突显而出,成为进寺拜佛之首选。

遗憾的是,富那奇和须摩提女都没有传授如何烧香的细节,富那奇说“烧香归命佛及圣僧”,须摩提女则“手执香火”。仪式操作的不明确似乎会降低佛迹再现的可能性,但从上下文可知“烧香”只是彼时印度寻常之法:以识别倒卖牛头旃檀香发家致富、又缘採香劫难而教化兄长的富那奇想必是在香炉里焚烧了这种世间最名贵的香。故相比于点烧的手法,贯穿整个“富那奇缘品”的牛头旃檀这种绝世妙香更值得关注。

涂香

事实上,在古印度,“涂香”可能比“烧香”更普遍,以《大智度论》为信:“华非常有,亦速萎烂,利益少故,是故不说。烧香者,寒则所须,热时为患。涂香,寒热通用,寒时杂以沈水,热时杂以栴檀,以涂其身,是故但说涂香。”意思是:鲜花蔫得快,香气不宜持久;寒冷处烧香附带有取暖功效,但炎暑时节就不堪其热了;唯有涂香可通用于各时各地。这一说法尤其贴合印度的气候。《大智度论》又将“涂香”分为两种:“一者栴檀木等,摩以涂身;二者种种杂香,捣以为末,以涂其身,及熏衣服,并涂地壁。”以香涂身或者衣服、地、壁等,主要是通过清净、装饰自身或周匝来表达恭敬,《贤愚经》中的王后涂以治病则是因为香的药用价值。

可能与在家信徒精进修行时需遵守的八关斋戒之“不涂饰香鬘”有关,佛教徒少有以香涂身或衣服的喜好。供养佛菩萨的“涂香”主要是以香涂塔上,如慈恩大师(基,632-682年)在《说无垢称经疏》中记到:“烧香者,沈香之类可烧之。涂香者,摩栴檀香以涂塔上。末香者,以香为末散塔上。”

华严宗四祖澄观(738-839年)在《华严经随疏演义钞》中引申义解了这三种香:“约理者如烧香,谓以智火发挥万行普周遍故。涂香者,以性净水和之饰法身故。末香者,以金刚智碎令无实故,即以智及性净等为生处也。”玄奥哲理之味甚浓。密教用香最为讲究,根据修法的种类和次第区别使用各种质材、相状、烟气、香味,同时配合以仪轨与义理,使香之效用更加神奇。
可以说香是礼敬、供养佛菩萨的一种重要物品,古时主要有烧、涂、末三种。随着制香技术的不断改进,出现了丸香、练香、香油、香囊、香枕等等形式与用法。现代人最熟悉的“线香”一词始见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今人合香之法甚多,惟线香可入疮科用。”一般认为中国人在元代开始使用由多种香料混合而成的“新式”线香,但很可能直到明朝才得以普及:安南(今越南)向朝廷进贡了黑线香,名士高濂所著《遵生八笺》中也出现了“京线香”、“聚仙香”等词,所载“聚仙香”的做法类似于今日的“竹心香”。日本在十七世纪中叶开始按照中国福州传去的制法做线香。而唐宋诗词中多见的“(一)炷香”显然不指线香,而是指焚烧一小块香木(多为单一香料),如白居易诗“童子装炉火,行添一炷香”。“炷”既可作动词表“点燃”意,又常借为量词,故亦可用来描述后出的线香,但不宜因线香形似柱状而写成“一柱香”——粗大如柱的现代“高香”另当别论。

中国人烧高香

近年来,不少寺院为了清净道场,在驱逐“烧高香”之不良风气的同时,提倡“三支清香”礼敬佛、法、僧“三宝”,很多时候为了环保与安全并不点燃,所谓“心诚则灵”。这种形式作为“方便法门”固然可行,但不烧着就无从谈起香烟之缭绕无际、香味之沁心满界乃至飘渺佛顶结香云,也就无法如富那奇般以香为使传递自己的信念与愿求,实现“有求有应”。与此同时,牛头旃檀香、沉香等名贵“高香”(“高品质”非“高大”)日益绝迹,似乎也影响到了“香使”的作为,试想佛菩萨会欢喜“乌烟瘴气”传递的诉求吗?

线香

如果不涉及各宗各派的专门法事,寻常的烧香就是简单易行的礼佛仪式——点燃(线香)、祈愿、放进香炉——并无严格的操作规范与要求。日本寺院多烧高品质的细短线香或抹香,每人在佛前点一支或拈一小撮。一位净土宗僧侣朋友曾说:如果觉得所求很多,点一支的时间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诚意与心愿,也可以烧三支甚至更多,但如此就会耽误后面的人。“诚意”亦是“贪心”,一缕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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