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评︱徐美洁：鬼界是低俗的吗？

一位苦恼着千年不死，过腻了日子的“鬼神”，端着咖啡，对着每天拿个小本子、苦哈哈定着时间去拘拿“人口”的阴司使者说：“对于贵界，一向听说比较低俗。”看到这里，真是迷妹可忍，鬼神界也不可忍了。没错，我是在说最新的韩剧《鬼神》，孔侑与李东旭两大帅哥，就是上面两位穿着时尚，喝着咖啡互怼的“鬼神”与“阴司使者”。

鬼界的低俗印象，应当是从外形开始的。从鬼出现的那一天开始，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丑角担当。据说，大多数人猝然遇到鬼，都是被鬼奇形怪状的外形吓跑的。但漂亮的女鬼却不会吓走人，遇见她们的人，大多还愿意付出代价与之交往。可见，在看脸的人间世，鬼于外形方面吃了大亏。毒舌的人甚至还拿这个来嘲笑鬼，《幽明录》记载，河内太守阮德如遇到鬼，就说：“大家都说鬼面目可憎，一看还真是啊。”鬼大羞惭，逃跑了。

上面这个小例子，从侧面反映了鬼的智商堪忧，精明鬼不大有，冒失鬼却不少。著名的 “鬼推磨”故事也出于《幽明录》，一个新鬼老是吃不到东西，饿得很瘦，遇到一个胖胖的鬼，是他死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便去讨教吃饱饭的秘诀。旧鬼说要去人家里装神弄鬼，让人明白有鬼来了，才会拿出东西给他吃。新鬼第二天去了一户人家，看到一个磨，便推了起来。不通电的人家，一看磨盘成了全自动的了，根本就没想到鬼，光顾着高兴地往磨斗里添苞谷米，白白让鬼干了一天活也没给饭。第二天去一户人家，又是如此。被旧鬼教训一顿后，新鬼去了第三户人家，抱着那家的小狗在庭院中玩飞人，才让人惊觉可能有鬼，勉强换了一顿饭。真是一个辛酸的故事。谁能想到“有钱能使鬼推磨”原来竟是讹传，推磨的鬼其实连饭钱都没拿到呢？

都说勤能补拙，鬼在智商上太平凡，若能在后天多弥补，比如勤于考证，精于计算等等，使自己在业务素质上过硬，倒也说得过去。但冥府这个大公司可能由于其国企性质，员工中的粗心鬼比比皆是，老是犯一些有损声誉的低级错误。《阅微草堂笔记》里就记了好几则粗心鬼的故事。有一位汤姓考生正在科场考试，忽然有一个女鬼披头散发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将他的试卷抢过去撕得粉碎，一时间纸片纷飞如蛱蝶。汤生心痛震惊之下，不忘冷静责问女鬼，不知自己是前世冒犯了她，还是今生犯了什么错？女鬼一下愣住了，好一会才问：“你是不是四十七号？”汤生说：“我是四十九号。”原来是个粗心鬼，竟然看错考号，报复错了人。幸好汤生冷静应对，试卷也只被撕了一张，还来得及补救。

然而因为不漂亮、愚笨、粗心而又冒失，就将鬼界归为“低俗”，却也有失公允。冥府应该是最早具有公众服务意识的一个政府机构。照阴阳界的设定而有生死轮回，有生死轮回，就得有执行的机构——冥府。而冥府在这件至关重要的事上，拿着生死簿照章办事，除了偶尔粗心办错外，倒也没听说有意的贪渎和乱政。而且，由于冥府的公众服务定位，所以就不具有超越的绝对权力，使得它不能任意地处制凡人和凡鬼。而且，它之所恃，似乎也只有绝对的规章“生死簿”，所以，当孙悟空这样的“强梁”闯进来，声称自己“超升三界外，跳出五行中”，勾了生死簿上的姓名，不再伏管时，冥府也只有向天帝告状的份。没有私自修补生死簿，也没有私下报复制造混乱，还真算得上是一个文明的机构。

冥府也是最早实行知错就改的政府机构。《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有一个韩姓老儒生被抓去冥府，阎王一对生死簿，发现是同名的人抓错了，立刻就说错了，要将他放回，还打了那个当差的鬼卒二十大板。恰巧这位韩书生是个出名的倔强人，不免当庭批评起冥府执政来，说：“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让这么冒失的公务员办案呢？”大有讨要精神赔偿的声势。阎王也只是笑着解释说：“天神也有闪失的时候，何况鬼怪？我发现错了，又知错能改，你就不要再倔强了。”由官方主动发现自己的错误，且先提出来并认罚，不得不说，冥府的政治还算清明。员工们虽然良莠不齐，倒也自带早期国企员工自尊而又淳朴的特点。

回到鬼界个体的“低俗”问题，其实剧中的“鬼神”孔侑欧巴，还是要向“阴司使者”李东旭欧巴，一一讨教生活、时尚之类的问题。因为鬼要接触各色人等，要因人之狡诈而狡诈，因人之智识而智识，所以在时尚问题上，恐怕要更相信鬼的眼光，而不是神的。而且从高雅与知识来说，鬼界其实也是遵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准则的。《太平广记》中里记载，王弼曾经遇见郑玄的鬼身，来讨论《周易》注的问题，并被郑玄责备。而陆机又曾遇见王弼之鬼身，妙语论《易》，使得陆机大为折服。又据记载，嵇康弹琴时，经常有一鬼来谛听，弹到妙处，就在空中传来称好之声。但并不相见，说自己是残毁之身，不可见人。可见早期鬼界，充满了浓郁的知识界氛围与高雅的情趣。鬼界发展到后来，多了报复、恶戾之类的市井之徒，少了郑玄、王弼之类的“鬼神”，前来与后辈作学术讨论，也少见高雅听琴的鬼怪，私以为，这终究还是要归为时移世易，人心不古的原因，而不是鬼界本身的“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