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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来华传教士为何热衷于为美国总统立传
传教士笔下美国总统格兰特与李鸿章的交往
在晚清时期,到过中国的前美国总统,惟有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一人。这位“南北战争”中的北方统帅,总统任期结束后,携妻环游世界。1879年,格兰特来到中国,受到晚清重臣刘坤一、李鸿章等人的接待。李鸿章更是与格兰特结下了“英雄相惜”的深切情谊,并希望格兰特居中调停大清国与日本国的矛盾。据General Grant’s Tour Around the World(直译为《格兰特将军环游世界之旅》)一书记载,格兰特在天津参加李鸿章的欢迎宴会时,并盛情邀请后者回访美国。
格兰特随后前往北京,参观了美国来华传教士丁韪良(W.A.P. Martin)(丁韪良,1827—1850年来华,1869—1894年任同文馆总教习)主持的同文馆,并与恭亲王奕䜣会面。与总理衙门大臣相熟的丁韪良,成为格兰特与清廷高层互动的中介。丁氏也在其《花甲忆记》一书中,记录了格兰特此次造访的情形。据其记载,同文馆的中国学生以英文向格兰特致颂词,并送给他一把精美的团扇;而后者则改变素来沉默寡言的形象,回以长篇答词。
更为重要的是,奕䜣在第二天回访格兰特时,就中日关系咨询了后者的意见。尤其希望格兰特在中日关于琉球群岛(Loo-Choo)的争端上,尽一切可能维护和平,主持正义。在格兰特从天津赴日本前,李鸿章再次叮嘱格兰特居间调停。
格兰特将此事记在心上。在与日本天皇会面期间,格兰特坚持说,中国和日本两国应在没有外国干涉的情况下,就琉球以及其他问题,达成完全而友好的谅解;事情只能在两国之间解决,外国列强不会处理得更好。格兰特言辞恳切,然而人走茶凉,在野心家面前,此种努力亦是付诸东流水。
格兰特格兰特虽然未能调和中日矛盾,却赢得了李鸿章的信任和友谊。“甲午”之后的李鸿章,已是狼狈不堪。1896年,借着参加沙皇加冕礼的契机,这位搞了半生“洋务”的政治家终于得以游历欧美。据美国来华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 Allen)《李傅相历聘欧美记》记载,1896年8月28日李鸿章一行乘轮船抵达纽约。第二天,时任美国总统克利夫兰(Stephen Grover Cleveland)率外部大臣等驰抵纽约。林乐知记录说,当时美国正是盛夏之时,国会休假,总统亦在消暑之中,“萧闲无事,觅凉爽之地以逭暑。今闻中堂至美,将递国书,不欲使嘉宾有跋涉之劳,即日纤尊远至。似此情亲意挚,实属得未曾有。然非中堂至贤,其何以得此于民主哉?”作为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林乐知,乐得在笔下描写美国总统对中国来客的善意,顺带恭维李鸿章一番。
李傅相历聘欧美记在李鸿章与时任美国总统宾主“畅然意满”的第二天,又来到前总统格兰特在纽约的墓地,凭吊这位老朋友。林乐知如此描绘:“至前民主格兰德寝园,有宿草矣,为怆然者久之。从者以鲜花进敬悬墓门。循西礼也。富德立公子迎于松楸之外,陪同行礼既毕。中堂即造其家,答谢迎于舟次之盛意,兼请见其母格夫人。”二人之间的友谊,有格兰特遗留给李鸿章的手杖为见证。此手杖伴随李鸿章最后人生,形影不离。
李鸿章与格兰特林乐知在记述李鸿章游历美国的书中,尚提及数日之后,李鸿章在华盛顿拜谒“开国民主华盛顿山陵,并访其故居,观其留名阁,皆以雨阻,不克出城”。在林乐知笔下,描述了晚清重臣李鸿章与美国总统们的掌故,实际希望当时的中国士大夫以李鸿章为榜样,在面对外部世界时懂得“通权达变”。
梁启超在评价李鸿章作为政治家的功过时,也注意到李鸿章与美国总统格兰特最为知心。“格兰德游历至津,李鸿章待以殊礼,此后接见美国公使,辄询问其起居。及历聘泰西时,过美国。闻美人为格兰德立纪功碑,即赠千金以表敬慕之情”。(梁启超:《李鸿章》,新民丛报社第十三版,1906年,第144页。)梁启超对林乐知及其《万国公报》颇为关注,此处介绍李鸿章与格兰特之间的过往,应是参考了林乐知前书。
传教士译笔下美国总统的“明君”形象
通过林乐知的译笔,晚清中国人认识了美国总统格兰特、克利夫兰,以及第一任总统华盛顿。而在其他传教士的译著中,更多的美国总统进入了时人视野。如广学会曾出版《美国大总统林肯传》,述“林肯一介子民先为商,后为弁;见黑奴立释放之志;且善体人心,既合众人心,则全省人信;既信于全国矣;再叙其一生事迹”;1903年又出版由英国人马林(W.E. Macklin)口译,金湘儒笔述的《美国民主翟斐森传略》,此书先是在《万国公报》上连载,译介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的生平。
1904年广学会又编校历任美国总统生平事迹,以《美国明君言行录》为题发行。该书记述“从华盛顿至庐思福,凡二十五总统,考其言行治理之道,并精印肖像,如见其人”。传教士在译介美国总统时,总是以晚清政治为关怀,希冀中国亦有如此“明君”。
可以说,在传教士的译著中,美国总统实际代表了美国的共和民主制度,传教士们为其形象着墨,不免带有为晚清政治变革提供借鉴的动机。如文章开头提到的格兰特,林乐知在早期主持《中国教会新报》时,曾在1872年第170期上如此评介:“美国民主之国也,传贤不传子。凡立君,则臣民集议选于众;众服其贤者,立为君。其为君以四年为期,届期又选于众,择贤立之。旧君逊位,退处如凡民;使旧君,而众仍爱戴也,可展期再为君四年。今美国皇帝御名格兰德,已为君四年矣;大约众服其贤,仍愿其为君,再为君四年。”
民国时期,译介美国总统,重在社会教化
“辛亥革命”后,民国建立了共和政体,中国社会对独立、共和、立宪等政治议题的讨论,以及对民族和国家未来的关注,则成为传教士继续在译著中为美国总统们作传的动机和出发点。
如广学会1914年出版“世界政治家列传”系列丛书,有《美国开始大总统华盛顿纪事本末》一书,原书为Dr. A.P. Parker编辑的Some of The World’s Leading Statesmen美国卷中的一本,英文题名为Life of George Washington: First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由美国传教士励德厚(H.K. Wright)和时任崇信中学主事的徐翰臣合译,徐氏在序言中,道出了他的翻译动机,“励君德厚,美产也,东游于中华,相处久,相爱深。见中华民国成立,脱离专制,建设共和,拔数千年奴性之壁垒,拯四百兆奴种之沉沦,是能于黑暗域中,放绝大光明者。不禁有感于其新焉。爰述其手创祖国之华盛顿,如何崛起,如何进取,如何提倡独立,如何组织合众国”;这是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对民国政治和社会的意义,“中华人士,俾览是编者,身处共和时代,心往先进典型,而独立之毅力、合群之热诚,得以感奋于无形”。(徐翰臣:“缘起”,《美国开始大总统华盛顿纪事本末》,上海广学会,1914年。)其实在民国元年,励德厚等人即编译的《美国林肯》一书,立意与上书也大抵相同。
除了推动政治改良的用意外,在传教士看来,美国总统作为历史名人中的政治家一类,其行为和功绩,对于教化社会,激励人心也有所助力。如英国来华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翻译的《地球一百名人传》卷三政治家中,列有华盛顿和杰弗逊的传记。此书不仅限于政治人物,也有如摩西、孔子、释迦牟尼、保罗等宗教家,以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至康德等哲学家,总意在于“考察历代名人,所效法的,就是好善恶恶”。(李提摩太编辑:《地球一百名人传》,上海:广学会,1923。)
李提摩太《地球一百名人传》政治家列传卷三目录可以说,在民国时期,传教士的译笔中的美国总统形象的政治意味有所降低,更为偏重其英雄化、人格化的社会教化意义。如贾立言(A.J. Garnier)与中国基督教学者谢颂羔合编的《世界人物》一书,共记载古今中外三十三位人物的传略,包括海伦凯勒、南丁格尔、贞德、牛顿、爱迪生、福特、林肯、托尔斯泰、甘地、孔子等人,最后一个为基督。该书在1919年初版至1946间共版6次,合计印刷7000本,影响颇广。
《世界人物》编者说明
在教会看来,名人传记具有社会教育功能。他们认为“故事与传记是教育家最好的二大工具,用他们去发展青年的天才——想象力、好奇心与模仿等的习惯——是最会奏成效的;而且人格的造成,更靠着有伟大而慈良的人格来做我们的模特儿”。(“世界人物小言”,《世界人物》,上海:广学会,1946年,第2页。)林肯有这样的教育作用,因为林肯废除黑奴制度的功绩,“使美国实现了一个真正的民治国家”。(同上书,第156页。)
传教士们笔耕不辍的译介
晚清来华传教士在其译介西学的活动中,也对西方政治制度作了介绍。随着民国时期基督教会更加注重对社会民众的教育事业,美国总统与其他宗教家、政治家、哲学家的传记,都承担了这种引导青年人格建立健全的功能。再者,传教士汉语文献中不仅对历史上的美国总统给予译介,对彼时在世的有影响力的总统也不惜笔墨,如在美国“大萧条时期”大力推动改革,及“二战”中起到巨大作用的罗斯福总统(Franklin D. Roosevelt),美华书馆出版有《罗斯福自述我怎样改造美国》(李国钦译),广学会出版有《罗斯福小传》(清洁理编,谷德屏译)。
彼时的中国社会,认识美国总统和西方政治制度的渠道,也日益多样化,不再局限于传教士的译著活动,视角也逐渐多元,且具有批判性及主动性的时代特色。
总得来说,传教士笔下的美国总统们的形象,从晚清到民国,其中蕴含的政治改良功能逐渐弱化,社会教育功能则逐渐上升。
此外,梳理传教士汉语文献中的“美国总统”,或许对于当下的我们认识美国政治和社会也有所助益,毕竟传教士们于一百多年前即双向传播了各自的“形象”,有必要予以反观。如林乐知在144年前介绍的美国总统选举过程,对于当今的中国人来说已是常识;不久前,部分国人甚至以某种“自娱自乐”的形式“参与”到最新一届美国大选之中,给予高度关注。而当今的当选总统特朗普,已通过新媒体快速为中国人所熟知。其为“名君”已无疑,而能否成为一个多世纪前传教士笔下的“明君”,则需“听其言而观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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