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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远去︱马建标:怀念我的师公汪熙先生
今天早晨8点,我刚行至校门口,忽然接到我的恩师金光耀教授的电话,得知汪熙先生去世的噩耗。此时,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地上洒满落叶一片,给人一种凄凉萧瑟之感。
汪熙先生
汪熙先生,是我的老师金光耀的老师,从辈分上说,汪先生是我的师公。1920年,汪熙先生出生于安徽休宁。时值五四运动之后,中国大地上革命运动风起云涌,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正赶上中国的北伐运动、军阀混战和抗日战争。那是一个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汪先生时常跟随他经商的父亲东奔西走,躲避战乱。1943年,汪先生通过国民政府举行的第一次出国考试后,赴美留学。当时,日本正占领中国的东南沿海,因此汪先生一行人只能从重庆直飞印度的加尔各答,要飞过喜马拉雅山。这是抗战时期著名的“驼峰航线”,航程风险无比,10次飞行中,就有一两次要出事。抵达印度的加尔各答之后,再乘火车抵达孟买,从那里汪先生登上美国运兵船,前往美国。
1947年,获得硕士学位的汪熙先生
1947年,汪熙先生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毕业,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同年12月,汪先生从美国回到中国,在广州民禾相油出口公司工作,同时在暨南大学兼课。1949年之后,他先后在重庆、北京和上海等地的银行系统工作。1956年,汪先生调到中国科学院上海经济研究所工作。1958年9月上海社科院成立,汪先生所在的经济研究所合并到该院。1966年“文革”爆发之后,汪先生于1968年12月从上海社科院下放到上海市直属机关“五七干校”。他的身体很棒,被安排到上海耐火材料厂工作,俗称“战高温”。1976年2月,汪先生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工作。
汪先生对中美关系史研究情有独钟,他在复旦开设“中美关系史”课程。1978年,还在安徽黄山茶林场当知青的金光耀师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在大学期间,金光耀师选修了汪熙先生的中美关系史课程。据金师说,汪先生在授课时,每当讲授到“列强侵略中国的历史时,说到动情处,往往声泪俱下”。余生也晚。当2002年我考入复旦,师从金师攻读民国外交史方向的研究生时,汪先生早已退休多年,自然无缘感受汪先生在复旦讲课的风采。
柯文教授(左二)
刚入学时,金师还没有专门向我们学生辈讲授汪先生的故事。不过,我当时正好在历史系资料室担任助管,恰巧汪先生将他的书捐赠给复旦历史系资料室。时任资料室主任傅德华先生安排我逐一在每本书的扉页敲上“汪熙敬赠”的图章。这段敲图章的经历,让我对“汪熙先生”的名字有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读硕士研究生期间,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柯文教授来复旦做客,学校特意请汪熙先生主持讲座。柯文教授的讲座在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的报告厅举行的,而汪熙先生是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的创建者之一。柯文教授的代表作《历史三调》享誉中国学术界。那天,我和许多慕名而来的同学一样,前往美国研究中心聆听柯文教授的讲座。在柯文的讲座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汪熙教授,终于将“抽象的‘汪熙敬赠’字体”与汪先生本人的形象合二为一了。汪先生留学美国,很西化。他在正式场合,都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记得汪先生在那天的讲座上,说了一句开场白:“保尔•柯文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在说出柯文教授的英文名字Paul A. Cohen时,用的是很标准的美式英语发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求索集》
我在研究生时代阅读汪先生的第一本论著,是他的文集《求索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那时我的学术功底肤浅,还无法从阅读中深刻领会汪先生的治学精髓。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汪先生的学术观点,而是他在《求索集》的扉页和序言中,所写的两句话。在《求索集》扉页中,汪熙先生写道:“谨献给爱妻及挚友董幼娴,感谢她的一片爱心及长期以来对我的支持和帮助。” 在序言中,汪先生引用了《楚辞•离骚》的那句名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一句话表明汪先生夫妇伉俪情深;第二句话显示汪先生在治学上有一种特别的执着的精神。这两句话构成了我对汪先生精神世界的总体印象。
汪熙先生结婚照
我是一个好奇心比较重的人,汪先生既然将他的书献给“爱妻及挚友董幼娴”,这就刺激了我去打听汪先生夫妇故事的冲动。恰巧,复旦历史系资料室主任傅德华老师和汪熙先生是忘年交,两人一起主编过《盛宣怀档案资料》以及《150年中美关系史论著目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等书,有一次,我悄悄地向傅德华老师问起汪熙先生的爱情故事,傅老师告诉我,汪先生的夫人董幼娴(1920-2011)是一位了不起的革命家,她在抗战时期就参与中国的民主运动,在1945年参与发去了中国民主建国会(简称“民建”);1949年之后,董幼娴女士历任民建中央常委和第七、第八届全国政协常委。通过傅德华老师,我对汪熙先生的学问、人品和家庭生活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大约十年前,汪熙先生中风,半身不遂。因行动不便,汪老自然很少来复旦参加退休教师的活动。2015年春,我从美国访学归来后,在与金老师商量之后,决定重新开设沉睡十多年的休眠课程“中美关系史”。汪先生在1990年代初退休后,金老师接过教鞭,继续为复旦本科生讲授“中美关系史”。但是,大约 2000年前后,金老师的学术兴趣转向共和国史,于是“中美关系课程”随之停开,成为休眠课程。与此同时,中国国内的中美关系史研究队伍也日趋凋零。
每次与金老师谈及此事时,金老师都鼓励我应该致力于中美关系史研究,好将汪先生在复旦开创的中美关系史学脉延续下去。2015年春,第一次讲授中美关系史课程时,我的心情很紧张,由于没有现成的讲义,我每次讲课之前都得翻遍相关的图书文献,以便把最新的中美关系史研究成果讲授给学生听。令我欣慰的是,第一次授课居然有20多位学生选修,对于选修课而言,这已经是比较多的人数了,自然我也是信心倍增。
在讲授中美关系史课程的期间,我尝试写了几篇有关中美关系史的文章。2015年6月放假之际,我第一次去看望汪熙先生,这是我第一次与汪先生面对面交流,此时,汪先生的言语虽然迟钝,但思路依然很清晰。他详细地询问了我的教学情况,还提出看一看我写的中美关系史的文章。临别时,汪先生还将他收藏的几本中美关系史著作,赠送给我,鼓励我认真做好研究,把中美关系史课程讲好。
2016年春节期间,金师带领我去给汪先生拜年。此时,汪先生的身体已经很瘦弱了,但精神很好,只是记忆力下降许多,听力也大不如前。金师特意带领我去看望汪先生,显然不仅仅是为汪先生拜年,也是为了让汪先生放心,复旦历史系的中美关系史研究已经后继有人!在聊天时,金师靠近汪先生的面前,大声说:建标是我的学生,也是您的徒孙,是复旦中美关系史研究的第三代了。我则静静地坐在旁边,认真听着。那天,汪先生很高兴。大约谈了一个小时,我们就离开了。
1991年,汪熙先生为吴心伯开具的查阅资料介绍信
2016年7月12日,金师和我再次去看望汪先生。这一次看望汪先生,是因为我们听说汪先生的食欲下降,身体欠安。我们到汪府后,发现汪先生又消瘦了许多。汪先生对我们的到来,显得很高兴。那天,汪先生又像往常一样,询问了金师最近在忙什么,还询问了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的情况。金师告诉汪先生:“您的学生吴心伯现在是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的主任,而吴心伯的公子吴限也选听了建标讲授的中美关系史课程。吴限的本科毕业论文也是建标指导的。”听完这一切,汪熙先生开心地笑了。
2016年7月12日,汪熙先生(中)、金光耀教授(左)与马建标副教授(右)
临别时,我们特意照了一张合影。在照相前,汪先生特意提示我不要把他膝盖上的毛毯摄入照片,这个细节说明汪先生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他希望照片中展示的是他健康的形象。这正如汪先生对学问的执着追求一样,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一丝不苟。此次话别之后,我就着手准备9月份的中美关系史课程讲义,并重新调整《中美关系史教学大纲》。
上周五,我刚刚结束本学期中美关系史的课程。不料,今天就接到了汪熙先生去世的噩耗。想到这两年来,我与汪熙先生的几次近距离的交流,汪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而此刻汪先生却已经飘然远逝,从此天人两隔,怎不叫人心痛!
汪先生在他78岁(1998年)时,曾这样总结他的一生,他说:“回想起来,我生于乱世;长于日寇蹂躏,国家山河破碎之时;青年时吃了几年洋面包;壮年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中度过的。等到‘史无前例’一来,那日子就甭提了。就这样,一晃几十年,一直等到邓小平他老人家上台总算才松了一口气,让人有了点安全感,觉得个人和国家的前途都出现了一线曙光。这时,我虽已步入苏东坡所说的‘早生华发,人间如梦’的境界,但突然感到一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冲动。”人生百年,终有谢幕!汪先生走了,但他那令人高山仰止的治学品格,却永远激励着吾辈奋勇前进。
2016年12月26日晚,于复旦大学光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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