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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坂幸太郎式的逃离:摆脱为了真相而解谜,为了推理而出题

俞耕耘
2016-12-26 16: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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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张爱玲的上海,贾平凹的商州一样,日本仙台前面也可加个形容词——“伊坂幸太郎的”。在我看来,凡是作家名字能成定语的,必定成就了一种叙事风格,伊坂幸太郎正是这样的作家。很难想象,一个整日在咖啡馆,对着笔记本,埋头写稿的中年男人,自带一张呆萌娃娃脸,正构思着小人物的温情故事。如果套用他小说人物所言,这生活一点儿都不摇滚,但这毫不影响你在他故事里震颤,摇摆。看下他的获奖履历表,星光璀璨:《重力小丑》获选直木奖候补作,《死神的精确度》获第 57 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2008 年他凭借《金色梦乡》荣获日本书店大奖。

有意思的是,这位新锐作家总是与推理保持着一种“暧昧”关系。“你写的算是推理小说吗?”这问题,我们的天王东野圭吾也问过。只不过东野似乎在心中默念,当然不算。伊坂的回答,一副扫地僧般的无所谓。“我从小就喜欢推理小说,是带着想写推理小说的心情开始写的。可一说写推理小说,别人就觉得会有时刻表吧。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到底什么是推理小说。”这话表面看,就八个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而,这几句不咸不淡的“太极话”,又是理解伊坂写作的密码提示。“时刻表”的背后是流程,是套路,伊坂不满于推理小说的传统出牌。其次,谦虚的懵懂却有弱化推理小说的派系界限,争取更多读者的妙用。

显然,伊坂幸太郎虽是日系推理土壤中开出的别样花,文学果实却远远超出推理界。这就像一个成功的流行歌手,不能与美声、民乐一样,总是千人一面的唱腔,你完全得靠声线的“辨识度”取胜。伊坂的“唱腔”就是:慢板抒情、治愈疗伤后的悲欣交集。脑洞大开背后,是炸裂坍塌的想象力,凉白开式的幽默与信手拈来的生活哲学。他自言欣赏本格派的岛田庄司,却又逃离了密集烧脑的纯粹推理,走向了他的反面。

这就是随性的真诚,小说不求滴水不漏,但求情感行云流水。伊坂深知,推理小说既不缺“集成电路般”的精密大脑,也不缺脱离现实的荒怪宣泄,更不少暴力、死亡和性展示,缺的或许就是“一股清流”。伊坂式的逃离,或许是最大的明智:他努力摆脱为了真相而解谜,为了推理而出题的思维;用幕幕入心的生活场景,可摸可触的日常质感抵抗推理故事脱离现实,空间阴郁恐怖的书写惯性。

在我看来,这种对传统推理的逃离,客观上塑造了一种伊坂风格:当一个蝙蝠式人物,既超越类型文学,又能与纯文学共通互融。这种“非鸟非兽”的逃离之路,显然让他处境尴尬。“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推理小说家,我也觉得我写的是推理小说。但可惜的是,别人似乎一直都不这样认为,有点不让我进入这个圈子的感觉。于是我也尝试写一些跟传统意义上推理小说有点区别的作品。但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推理小说家,也希望大家这样看我。”

说到这里,我们都心疼伊坂。原来他的“逃离”传统是被“圈子”给逼出来的。一个原本只想写板正推理小说的人就这样被掰成了“非主流”。不过只要观众买账就好,推理圈一千个保留意见也难买读者一个“乐意”。我倒觉得,他写出了一种“推理风味”小说。为何这样讲?因为他镶嵌的是推理、悬念和解谜的元素,却没按类型小说套路出牌。换言之,推理的思维让位于“唯情化”描摹。但是你又不能说伊坂没套路,叙述诡计、冷硬派、暴风雪山庄这些,人家都玩过一遍。这就像风味乳饮品虽然不是纯牛奶,但是口感却更好喝。

谁能说,这种书写的逃离不是一次歪打正着?不是对类型小说日趋窄化、僵化的一次反拨?在《重力小丑》中,作家情绪化表露了对推理套路的厌倦、挖苦,甚至给章节直接起名为“侦探作品的无聊流程”。你能感受一种“我不愿这么写,但还要往里跳的反讽”。传统推理人物结构,往往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神侦探”耍帅扮酷,显示“智力优越感”;一个只会被现象牵着鼻子的“小问号”,反衬主角。

《重力小丑》却写了一个共同参与的“三人小组”:父亲、春和泉水。其中,并没什么绝对中心和帮衬人物。作家有一双在日常人物性格里发现侦探潜质和推理异能的眼睛。换言之,大多推理小说给你摆一个现成的“神侦探”,伊坂幸太郎则会告诉你这种人是怎么变神的。泉水这人名本身就隐喻了“一切探寻源头”的人格特征。泉水从小沉迷填字游戏,所有生活怪癖都表明,他要从事物开端处做起,找到答案真相。这就是天生解谜的“完型人格”。

伊坂巧妙铺垫了一个“成长小说”的序曲,目的则是挖掘平凡家庭遭遇不幸、疼痛(母亲遭强暴,父亲患了癌)后的坚定温情。弟弟春是母亲被强奸犯强暴后所生,他对“性”的反感,仿佛患了“厌女症”。甚至,你不免怀疑伊坂的家庭温情是否有弟兄“基情”的梗?但作家写出了这种“基因原罪”给弟弟春的阴影:性的背后是罪恶。他刻意去除与家庭成员不符的绘画天赋,直到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满意解释:自己是毕加索转世,才有了绘画天才。

父亲就是“小丑”吗?我想是。生下春、承认春,安然接受。“就像背负的东西越重,脚步就该越轻一样”。小丑“不断引来观众的哄堂大笑,自己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改变”。父亲也摆脱了一种“重力”(社会对丑事的惯常目光),达到了人性上的自由轻盈。我从不认为,伊坂兜售了廉价的正能量,只是为了刻意疗伤。相反,这是强悍的人道主义光芒,正如加缪《鼠疫》中坚定的道德感,无容辩驳。他往往在结尾处稍有上扬,让整个故事变得温暖。但他拿捏着“精准度”,又不愿让这转折太陡峭,显得太矫情。

有人说,伊坂幸太郎脑洞难补,有点“中二”,美好安慰,又不免幼稚。真的这样么?我倒觉得这才真正难得。别人学不来的就是这份“呆”中的机警,“萌”中的欢脱。是幼稚吗?应该是透着生活智慧的“童心”。他总是冷不丁用金句戳你,你难免笑着喝下许多鸡汤。有时会想,伊坂的鸡汤为啥我们爱喝?因为,人家的鸡汤没有腻人的“油花儿”,不会说教,不是心得。哲理永远在小说的琐屑场景中,智慧总藏在人物幽默的闲谈里。

从这一角度讲,伊坂逃离了推理的“情绪氛围”,用丰盈的“烟火气”灌注其中,你找不到窒息压抑的可怖渲染。这像一个正在运气之人,不断被幽默调侃打乱,笑岔了气。伊坂就是用不同气息打散推理氛围之人。《死神的精确度》无疑是种生死实验,将人物置于不可能情境中探讨各种可能性。死神只在阴雨天,与六个小人物相处七天,决定他们是生还是死。这本身就预设了超自然力量对现实因果逻辑关系的打破。“我喜欢制造一种情景,角色不知道某些事实而读者却知道”。显然,这对推理套路来说,就像自废武功。

好玩的是,死神就是个冷漠“例行公事”的“公务员”,还喜欢人类音乐。他永远在阴雨天“执行任务”,或许象征着白天不懂夜的黑,死神不懂人的悲?伊坂不想写死神下界,同情人类的桥段,而是坚持冷硬,凸显一种虽能交谈,却在“平行世界”里的各自孤独。这精确度表面看,是死神与人关系的挪移,是选择还是决定的摇摆。在本质上,又都是伊坂自己的分寸:在小说和现实之间拿捏。“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感觉,是那种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用张爱玲的话说,就是在普通人那里发现“传奇”。

《金色梦乡》里走上逃亡之路的青柳雅春,和逃离推理套路的作家,是不是有点惺惺相惜?一个快递小哥(有点儿呆,有点小帅)救了女明星,窜红媒体,受到骚扰,辞了工作;被诬色狼,最终成了刺杀首相的“替罪羊”,开始逃亡。这故事看上去很“好莱坞”,充满镜头场景感,然而作家又不愿写成“直线球一般的娱乐小说”。伊坂要的是一种色调光影的美学:背景要是悲观冷色“大深沉”,人物又要温暖亮色“小微光”。这是“在悲观的舞台上努力活下去的故事”。

如果你用“逃亡小说”看待它,又不免错过了很多精彩。因为,《金色梦乡》就像一半是寓言的海水,一半是童话的火焰。无论是多视角转换、多时序穿插、多线索并进,还是伏线细节的精心埋设,都旨在将现实批判和人性慰藉统一起来。小说何尝不是一则普通人置身监控社会、官僚机器与政治阴谋中的生存寓言?伊坂的写作思维再次逃离了推理,因为他不在乎那个无所不在的罪恶黑幕,他只告诉我们“信赖的力量”:青柳不是真凶。

同时,这又是一个童话世界:老同学、旧恋人相信他,连地痞杀手都帮助他,甚至付出了生命。虽然,青柳必须成为别人(作了面部手术),才能活下去。然而,伊坂不愧是擅长“心理按摩”的暖男,总能按到让你微颤暗涌的穴位。在我看,“天使”才能写出这样的结尾:青柳面部虽已是别人,樋口晴子却通过“习惯”认出了青柳,让女儿把一朵小花印章盖在他手背上――正中间还有字“做得非常好”。这种情感高潮就像你吃了“缓释片”,感动渐强,回环往复,噙泪而笑。

我们会快速“闪回”,联想到两人所有记忆瞬间:晴子说青柳掰巧克力不够随意豪迈;爱情不能只是安于现状“做得好”,而是要“做得非常好”……套用小说里名句,青柳和晴子的爱恋也是因为习惯和信赖吧。读伊坂幸太郎,有时你竟形容不出感受的柔腻。因为,他的金句妙喻有如“生活哲学家”深刻,“包袱现挂”又像喝凉开水随意。脑洞里全是关怀,忧愁中充满童心。伊坂幸太郎,就像极好的香水,真是每个段位都有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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