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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名士|王鉴:梦里不知身是客
清初“四王”之一的王鉴,别无他好,只爱画“梦”。以梦入画,以画观梦,追溯王维、赵孟頫等名家的往事与笔意,融入远去的故国与飘零的命运。一场梦,一幅画,就是一生。
昔年,在苏州太仓大西门外,有一座迎恩桥。
明朝覆亡,清军入关,不仅铁蹄之下,生灵涂炭,还有更残酷无情,直逼尊严与灵魂的严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江南本非民风好勇之地,但面对这架到颈上的屠刀,却有不少人选择了以命相搏,誓死反抗。苏州太仓周边,抗清之势如火如荼,但就在太仓西门的吊桥上,以王时敏、吴伟业为首的士人领袖率众出城,向清军迎恩纳降。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故宫博物院藏
这就是“迎恩”的由来了。平心而论,这“恩”可真难消受。谁领受了,余生便再难安宁。当时,王鉴也在场。虽说这件事上,他不是积极出谋献策或是最终拍板定论的人,但就算只是个背景板,也一样难脱干系。与王时敏、吴伟业、钱谦益等人一样,“失节”二字,被烙上了灵魂。
这成了王鉴余生沉浸“梦”中的一个决定性契机。梦常常可以在现实中找到根源,但比起现实,在梦里可以随意剔除、删改令人不悦的部分,构建起舒心的境地与氛围,实在是自然而然的喘息之地。现实中再怎么身不由己,总不至于到了梦里,还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吧。所以王鉴时常在画作中提及他的“梦”,大概在中国画史上,这么喜欢“梦”的知名画家也仅他一人。
清 王鉴《梦境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一般来说,山水画作的名称要么根据其中的人物活动来命名,比如《游春图》《明皇幸蜀图》;要么直接描述创作对象,比如《万壑松风图》《九峰珠翠图》;就算是画不存在于现实的景致,也往往会起《洞天山堂图》这样显而易见的名字。但王鉴独树一帜,画下了自己梦中所见的山水,并取名《梦境图》。
那时已是清顺治十三年,王鉴四十八岁。按照他在画上的题跋所说,彼时他于苏州半塘避暑,午睡时,梦见自己来到了唐代王维的辋川。
清波浩渺,秀峰耸峙,数间草堂背山临水,泛舟湖上的钓叟是王维的知己挚友裴迪。
王鉴本人则是盘腿坐于室内蒲团上的一位老者,他面向左壁,如达摩参禅,但也正如题跋所说,他正看着一幅画,那出自他的恩师董其昌之手。
话说既到了王维的辋川,有王维的好友裴迪,那么身为主人的王维在哪呢?画里竟是没有,是作为王鉴化身的老者,替代了王维的位置,还是王维与老者,在这画里本就不分彼此呢?
可巧的是,王鉴的先祖王世贞,就曾看过《辋川图》,并评说:“不知我之为王摩诘,摩诘之为我也。”
因此,之所以画这幅画,也并非纯粹只为记叙梦境——如果真有梦里这样的地方,他倒愿意以此为终老之地,但现实梦醒,他也只能将此梦境以丹青再现,悬于室内,用他的话说,“望梅止渴”罢了。搁下笔,心中仍是惘然。
不只是画里的光景,人生起落,又如何不像一场梦呢?只是当你希望它像梦一样过去的时候,它总会用坚定的存在感告诉你:别做梦了。
清 王鉴《峦容川色图轴》,天津博物馆藏
在清初“四王”里,王时敏和王鉴还可以单列出来,并称“二王”。除了同为彼时的画坛领军人物,王时敏出身太原王氏,先祖王锡爵堪为明朝一代名臣,王鉴则出身琅琊王氏,先祖王世贞也是名动天下的文坛宗师,影响深远,都是名门望族、书香世家出身,然而明清鼎革之际,两家同遭巨变,结果却迥然不同。
王时敏虽在入清后遭遇“奏销案”之祸,但他本人既避开了清廷的征召,儿子们也算苦尽甘来,凭才学科举入仕,乃至官居高位,延续家门荣耀。相较之下,同样隐居避世的王鉴不仅儿女们寂寂无名,他的王氏一族也一早就走上了无可挽回的败落之路。
王世贞之后,王氏能人寥寥,甚至连家业根基都未能守住。王鉴的父亲王瑞庭是个典型的败家子,无才无德,穷奢极侈。王世贞曾建有“东南第一名园”弇山园,王世贞之子王士骐取弇山园一部分易名为贲园,而王瑞庭就为在琅琊贲园中三建廓然堂,终于把家产败光,廓然堂连同琅琊贲园一并易主,归吴伟业所有,被改名为“梅村”。
王瑞庭留给王鉴的唯一“遗产”,就是他奢靡生活直接产生的众多子嗣。有那样的父亲,又没有富足家业作为支撑,这一代子弟能过上什么生活可想而知。除了王鉴凭绘事立身之外,剩下的都身无长物,无以维生,有的就出家为僧,甚至去做优伶。要只是对不起本家倒罢了,同族的堂兄弟王介福,在家国危难之际,为谋求官位名利,逢迎清军,竟巧立名目,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为祸乡里,成了不折不扣的卑劣罪人。
方方面面的堕落不堪令士林同仁叹为观止,这真可算是丢尽了祖宗颜面,王世贞若泉下有知,怕不是要气得揭棺而起。
清 王鉴《秋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众“不肖子孙”的行列里,王鉴赫然成了鹤立鸡群的清流。他既有艺术才华,也不乏正直为官的心性。虽是凭王世贞留下的恩荫得任廉州太守,但王鉴在上任当年,就因为反对害民的恶政,得罪了权贵,险些大难临头,多亏了上司是挚友的亲戚,全力照拂,这才幸免于难,然而也被罢了官,仕途至此也就基本没了希望。
清 王鉴《关山秋霁图轴》,上海博物馆藏
这也不过是大明王朝行将就木的缩影之一罢了。后来王鉴在题画时,不无忧惧地写下“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句,大概已预见了巨变的惨烈。
覆巢之下,几乎无人能全身而退。迎恩桥上,王鉴与王时敏、吴伟业等人一同下跪迎恩。此时膝盖一弯,便再无回头路。作为王氏这一代子孙里唯一的佼佼者,他的人生也不可避免地带着污点,被推入了尴尬多难的境地。
在清初,不少遗民为求安宁,弃儒服,焚诗稿,或归隐,或出家,并拒入城市,如此就形成了风尚。然而,这样的遗民本就尴尬,更尴尬的是活得长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固守的初心也会动摇。
在画《梦境图》之前,王鉴就曾北上京城,有人认为他是受了好友吴伟业的邀请,但也有可能,他是因为朝廷颁布的“诏起遗逸”令——比起百般推脱不成只得北上仕清的吴伟业,王鉴或许是想自己去碰运气谋功名的。最后依然是吴伟业,劝他返乡。
不仅是听从劝告,也是为遵从本心,虽说尽心经营了,但到底新朝治下,并不是谁都能实现“完美转身”。吴伟业劝他:“青山补屋爱流泉,画里移家就辋川。”所以,也就无怪乎他梦到了辋川。
他画《梦境图》里的辋川,此前也有画家试图在画上再现这样的光景,与王鉴不同的是,他们一般将辋川画成相当富丽的建筑,王鉴却画成了草堂的范式。山水湖石的笔法,也可见赵孟頫与王蒙的奥义所在。这种集古式的画法,在“四王”的创作生涯中并不罕见,然而就像“失节”这回事一样,一直承受着分量不轻的鄙夷。
清 王鉴《溪山深秀》,台北故宫博物院
对个性与创造力的崇尚是主流,自然仿古摹古就得沦为次品甚至末流。王鉴的作品里,最不缺的就是以“仿”字开头的大小画作,他频繁在题跋里提及,他“梦”见了名家风貌,仿的范围之广,甚至越过了董其昌给他的教导,连董其昌不甚提倡的北宗画派,他也倾心学习。但到了七十三岁时,他得到董其昌十分喜欢的高丽玉版笺,又珍而重之地下笔,作仿董其昌的山水画。
所以有相当毒辣的评论,直接说他是“古画之复印机”。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巨然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米芾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赵孟頫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黄公望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吴镇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王蒙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陈惟允
清 王鉴《仿古山水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倪瓒
追慕古人确有其事,但要说“复印”,未免与事实相悖。复印机不过是样器械,可心与手都有温度。王时敏评说:“必与宋元诸名家血战,力厚功深,久而与之俱化”。遍学大家,为的是集其大成,取舍的偏好,显然也是基于情感的诉求。
清 王鉴《仿古山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惠崇江南春晓图
清 王鉴《仿古山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李成山阴雪霁图
清 王鉴《仿古山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仿巨然烟浮远岫图
清 王鉴《仿古山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拟范华原秋林萧寺图
被千夫所指的现实里,肯对他回以善意和理解的人已是少之又少,甚至他的族叔买到了假画上当受骗,宁可相信画贩倒打一耙的挑拨离间,也不肯听王鉴的逆耳忠言。可若将心与手伸向过去,对象是已然作古的高隐或名家,就一定不会被回报以冷眼恶语。
当然,就常识论之,一句“死人不能开口”足以解释。但对于王鉴,乃至王时敏、钱谦益、吴伟业们而言,这就像镇定剂或止痛药,能得一时安宁,已是奢求得到了满足。
梦里,正好是最合适的场所。
想起王维,想起赵孟頫,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地与境遇,也与王鉴大同小异。王维被安禄山的叛军挟持,出任伪官,多亏一首感伤时局的《凝碧池》和弟弟的功绩才得以免于清算。虽性命无忧,但在文人士大夫最重要的价值准绳下,名节已无。宋代大儒朱熹直言王维是“其人既不足言”,经过宋元鼎革的元人,骂得更无情:“人之大节一亏,百事涂地。”尤其在颜真卿这样“忠诚盖一世”的烈士对比之下,王维在评论的笔锋下几要无处容身。
清 王鉴《仿黃公望山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也在元代,赵孟頫引领“复古”之风,推崇的对象之一就是王维。赵孟頫以南宋宗室遗民的身份出仕元廷,对王维产生共鸣,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实。王鉴从他的《鹊华秋色图》里,看到了赵孟頫对王维的追随,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跟上。师法王维的同时,王鉴也极力搜寻赵孟頫的笔墨。
幸与不幸虽因人而异,但共通之处也常是显而易见。笔落在纸上,描摹着相似的命运,仿佛梦寐以求的同情与慰藉,就这么穿越时空实现了。
这世间,本就同时存在着愿为大义献身的英雄,与恐惧死亡的凡人。对失节的口诛笔伐也好,对梦中桃源的追逐迷醉也好,或许归根结底,都是各自人生选择的代价。
清 王鉴《仿黃公望烟浮远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画完《梦境图》三年后,王鉴放下了他曾花八年时间打造的半塘精舍,建起染香庵,自号“染香庵主”。
佛典《楞严经》中有云:“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曰香光庄严。”而王鉴心慕手追的王蒙与董其昌,都以“香光”为号,这也许并非巧合。
比起半塘精舍,乃至琅琊贲园、弇山园,染香庵只是座仅可容膝的小斋室。王鉴自中年后就断绝声色,全力向“诗佛”王维看齐,到了老年,就终日坐于梁香庵的蒲团上,如一位沙门老僧,大概与《梦境图》里画的并无二致。
梦境与现实,是否真的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往事如烟,惟余静谧,就如王鉴诗中所言:“家在山中树结邻,草堂枯坐一幽人。卷帘终日相对坐,户外云峰不断青。”
但在王鉴去世的三年前,他的高足为他画了一幅肖像,画上的王鉴穿着明代服饰,独坐幽篁。这着实犯了大忌——强令剃发留辫的清廷同时严禁人们穿戴方巾,一经检举揭发,必生惨案。
然而王鉴似是不在乎了,可能是自知时日无多,也无妻儿牵挂,若要生出事端,这老命拿去便是。那一年距离甲申国变,正好过去三十个年头。
在那些数不尽的梦里,也许并非只有不染凡尘的世外桃源。
原作者: 沈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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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李安源 《王鉴<梦境图>研究》
赵国英《传承与疏离:论董其昌与王鉴画风演变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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