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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像我们这一伙诗人,从世界各地来到特里凡得琅 | 花城散文
借着受邀参加诗歌节的机会,诗人来到印度,体验一次印度古国深度游。诗人行走于印度各处,用卓越的共情能力和诗性的语言,细致描摹他眼中的印度。
破旧的监狱、衣衫褴褛的犯人;街道上的乌鸦、老狗和川流不息的、龟速慢行的人群,目之所及的场景,如缓慢流动的古老的河流一般。这个国度的精神文明和社会发展呈现一种停滞的状态,时空仿佛倒流置换,而这里几百上千年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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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
于坚
我跟着几个诗人去一家监狱访问。我们是经过政府特许的,市长签字批准我们去里面为犯人们朗诵诗。像通常的监狱一样,我们经过一堵高大的围墙,墙高得相当夸张,像是悬崖绝壁。绝壁的顶端安装着一排铁丝网。有十几只秃鹫从秋天灰色的云层里俯冲下来,落在用来固定铁丝网的水泥桩子上。一只秃鹫站在一根桩子上,另一只秃鹫站另一根桩子上。很快落下来一排,像是来为监狱加强守卫,那堵墙显得更加戒备森严了。我和两个印度诗人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们一高一矮,都穿着拖鞋,开裂的鞋面下露着棕黑色的脚趾头,鞋底深陷在灰里,几乎要埋掉他们的脚。衣服不太干净,看上去已经穿了很多年,像是德里老城里的流浪汉。其实都是有家有室之人,都是婆罗门,写诗的婆罗门。这种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很普遍,这里的人不像中国人那么爱面子。大多数人都是深色皮肤,深眼眶,相当深沉的样子,笑起来白牙灿烂。身体本身的质量超过了衣服质量,衣服微不足道、破衣烂裳也无所谓。感觉不是两个衣冠楚楚而是两个身体走在我旁边,令我信任,与他们几乎没有障碍。我们挨得很近地走着,就像是三兄弟。贾拉曲是一个小个子,衬衣的口袋里别着一只圆珠笔一只水笔。我们每个人斜挎着一个麻布做的包,是诗歌委员会赠给的。里面装着一本诗集。一言不发。我们彼此语言不通。他们两个也互不相识,一个来自马拉尔平原,另一个来自加尔各答旧城,都穿着细条纹的长袖衬衫,颜色稍微不同,我年轻时也穿过,与贾拉曲的一个颜色。这一段路我们三个争论不休,我和贾拉曲认为那些停在水泥桩子上的是乌鸦,穆迪认为是秃鹫。那些鸟间或叫两声,嘎嘎,嘎嘎,这声音令人糊涂,我们都不太确定它们是乌鸦还是秃鹫,也许它们是鸽子,但是鸽子的个头更小,在这个距离完全无法判断。或者那不是下午三点一刻的鸟鸣,而是死刑犯的集合号也未可知。我们一言不发,争论没有形成语言。我们只是仰头望着那些鸟,它们像轰炸机似的来了一群又一群。它们为什么对监狱感兴趣?就像我们这一伙诗人,从世界各地来到特里凡得琅,却对监狱这个不祥之地发生兴趣。
经过一个木头岗亭,一位戴着军官帽的男子挥手抬起木制的栏杆,让我们进去。大门是一座发黄的铁门,本来是涂成天蓝色的。在外面看上去像是一座工厂,就像我年轻时候工作过的工厂,只是大铁门的颜色不同。监狱大门涂成蓝色很少见,我以前见过两处监狱大门,都是土红色的。经年累月之后,门皮生了一些锈,看上去就不是天蓝色了,大部分成了土黄色。土黄色经过雨水清洗,有些泛白,侵入本来的蓝,就像是一幅尺寸巨大的抽象画,毫无艺术激情。大门是用四块铁板焊接成的,接缝之间留着十厘米宽的缝,可以窥见里面,一个钉在黄色肩头上的肩章在缝里面晃了一下,两颗星。大门柱子上钉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一个数字,1321。是这个监狱关押的犯人的数额。大门一般是不开的。围墙上嵌着大门,大门旁边还嵌着一栋灰色的有着玻璃门的房子,来访者从那里进入监狱。我们进了那个有着玻璃门的办公室,里面摆着沙发,挂着某人的肖像。墙角的桌子上摆着花瓶。沙发后面有一面镜子之类的东西。我看了一眼,没看见我自己,却看见后面的房间。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军官,他是监狱长,是这个监狱唯一一个衣冠笔挺的人物。一身土黄色军装,这种颜色看上去很旧,全新的也是旧的,肩头安着两个土红色的牌子,上面绣着金线和星。他留着八字胡,脸部轮廓分明,似乎在模仿某个已故的英国军官。我递给他一本我的诗集,汉语的,在印度我去哪里都背着这本书,以防我得证明自己是谁。这是非常有效的,任何人一翻开它,看见那些象形文字,即刻愣住,这种字就是最博学的人也只是在博物馆里见过,这个人竟然用它写了一本书,任谁都随即变得毕恭毕敬。他接过去,没看就塞到他的胳臂下,那里还夹着另外几本。我们跟着他走进办公室的过道,那里有一个个已成古董的栗色柚木门,古老的木纹,像是贵族的宅邸。门上的黄铜锁闪着微光,门上挂着刻着字母的铜牌,一看就是知道是谁在里面干活。过道上支着一排柚木档案柜,其中一个柜子的门开着一半。里面陈列着一本本诗集似的本子,黄色的、厚厚的,已经卷边。我抽出一本来翻,里面用蓝墨水写着一行行蚯蚓般的文字,有的名字下面用红墨水做了标记。印度诗人见我满脸困惑,就把本子接过去,念了一个名字:卡夫卡,相同的发音。有一个诗人看得懂印地语。另一个看不懂,他是孟加拉人。印度有1467种语言。我又把本子接过来,念了一个名字,苏轼,发音如此。小个子的印度诗人耸耸肩,修士,他念道。然后我们继续朝里面走,经过厕所和另一些办公室。有个办公室开着门,里面有个黑头发的女子坐在一台老牌打字机前,正在朝一张白纸上敲字母。印度有很多打字机,没有一台是新的。这个地方很适合先锋派导演再拍一部叫作《去年夏天在马里昂巴德》的电影,如果他们想这么做的话,但是必须得到诗歌委员会批准。他们不隶属于这个诗歌委员会,所以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个走廊。我和小个子的诗人(他叫贾拉曲)走去洗手间小便,门把手水渍渍的。洗手间是英国人留下来的东西。到处都在发黄,小便池漏水。贾拉曲告诉我,印度以前没有厕所,整个印度,从喜马拉雅山到这个监狱(它建造在海边的一片平原上)没有一个厕所。所有粪便都排泄在大地上,大地没有成为厕所,百花盛开。英国人带来了马桶、小便池、监狱、档案而不是莎士比亚。这个洗手间臭烘烘的,进去就没法不想到便坑里面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我们没有洗手,盥洗盆的龙头不出水。我们其实也没有洗手的打算,手可以随便洗吗?穆迪继续戴着眼镜在外面等我们,兄弟要一起行动。我们抖抖,回到走廊,那个军官已经不见了。走廊尽头再转过去,再转过去。终于走出了这个柚木城堡,那个军官站在院子里喊着,一个士兵小跑过来。院子里有几排矮房子,蘑菇般的岗亭,规格不一的铁门,都刷成天蓝色。房子后面还有花园,它像孔雀那样露着棕榈树的尾巴。在一个门外面,横七竖八扔着许多鞋子,都是拖鞋。我们又进了一个小点的铁门,门口有穿土黄色军装的士兵守着。监狱长继续在前面带路,他的屁股上晃着个真皮枪套,套口上露着木头枪柄。他的军装是短袖的,两只手臂是古铜色的。紧紧跟着他走的是一位德国诗人,他不像卡夫卡那么瘦弱,身材高大,握着一台傻瓜相机。他长得酷似监狱长,只是一个白,一个黑。白的这人神情生硬,像个监狱长。黑的这人则像个大哥,不像监狱长。脱去军装的话,他就是个农夫或者德里集市上拉三轮车的车夫。过道两边墙上画着壁画,监狱长说,都是犯人画的。他们画了红色的老虎、金色的佛陀,黄色狮子、蓝色猴子、灰色大象和一只孔雀,都是漫画,色彩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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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6期,责编许泽红。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作者简介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丽江后面》《云南这边》《老昆明》等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
原标题:《于坚:像我们这一伙诗人,从世界各地来到特里凡得琅 | 花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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