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专栏：伟人的盛宴

伟人如果不化为甜点或吃食，很难流传百世。政治人物时兴在建筑物、桥梁上留个题字，缺点是万一哪天桥断了、路面坑坑塌塌，百姓们可寻此找冤讨债；好处是老百姓特别健忘，今日的欢呼，明天的寂寞，每个政治人物都有下台的一天；历史家多半没得写你，流了半天汗服务的百姓一转眼总是水性杨花又找了新救主，不题个字，怎么对自己“英雄人生”交待啊。

不过给众政客一个劝告，想成为伟人如不化为甜点或餐饮，光靠留题字，很难深入人心。

历史上的伟人，和吃食黏得最贴近的，首推拿破仑。法国大革命后，中产阶级不满皇室贵族的盛宴特权，纷纷仿效。“自由、平等、博爱”，言论自由只是陪衬，可如贵族般大吃大喝才是重头戏。很少人知道，这便是历史上“餐厅”的由来。欧洲第一家餐厅诞生于一七六五年，名为“鸟园”，位于今日巴黎罗浮街。大革命后，皇室大厨们没随着主子逃亡，纷纷留在巴黎开起店，将皇室的美肴，分享给新兴权贵商人。拿破仑来自科西嘉，把地方菜注入巴黎不说，在他的年代，根据历史学家考证，巴黎的餐饮从约莫百家成长到上千家，且成功地打入欧洲各大都市。餐厅也有门派，不依食物特性却分政治立场，有如今日台湾泛蓝泛绿。普罗旺斯公爵的美食大臣布庇里（Beauvilliers）开了一间“伦敦大酒家”，拿破仑及其派系的三级会议议员，都是常客，每星期至少一日聚食于此。就在拿破仑的年代，法国菜随着霸业，隐然跃上舞台，成了欧洲饮食文明的最高图腾。

伟人有风光，更有不幸的时候，和甜点黏在一起，最能确保历史地位，因为皇帝可篡改历史，却不好禁食麻糬。日本战国时期英雄武田信玄，善战骑兵。他的领土位于今日富士山北方甲斐一带，盛产桃子与温泉。信玄公死前，全身共有二十七道剑伤，带着伤病泡温泉，信玄公总得再吃上半盒麻糬桔梗饼，才疗伤止痛。信玄公的军队和女真人一样，从小骑马射箭，织田信长、丰臣等人均非对手。他的儿子胜赖在织田时代，曾败于长枪诈阵中，不过一直等到信玄公的第五代，德川才真的歼灭了信玄家族。之后长达数百年之久，为了阻断当地的“分离主义”，德川幕府不准甲斐人再提起信玄二字；直至大政奉还明治维新，禁令方才解除。明治年间，当年帮着信玄公制造桔梗饼的后代，念着老主子，拿出捐献盖起“信玄神社”，并将其传家麻糬改名为“桔梗信玄饼”。政治上的武田家族即使彻底幻灭了，但甜点中的信玄公却再生了，成功突围了政治历史中注定的冷漠与残酷。

说到伟人的盛宴，不能忽略女王。历史上女人若当权，总充满戏剧的张力。怀了身孕的女人，借着神秘的子宫，掌控男人也难理解的游戏规则，于是脱离传统的束缚，处理一个完全由女皇或太后自己创造的权力世界。女王时代的甜点吃食，也因此总能突破历代格局，后人无论如何评价，总不得不跟着她吃。例如慈禧，近代史把她描写得一文不值，但今天到北京，想尝个当年中国御食，“听鹂馆”或“仿膳饭庄”，端上来的宫廷菜，还全是她的饮食余绪。慈禧夏天爱吃西瓜，但只食瓤中心的一点，一天要用35个西瓜，才够她老太后吃一小盅水果盘。慈禧的权力心虽大，嘴儿却小，和她名字黏在一块儿的甜点，多半细小且入口即化。其中首推“芸豆卷”，有个城门小贩，因为芸豆卷得到赏识，招进宫来不说，死后墓碑上尚有慈禧御赐。根据慈禧得宠的宫廷女官德龄回忆，太后食欲特强，园中散步或殿中闲坐，太监们得随时提个轻便小炉灶，供慈禧吩咐立刻煮食，“芸豆卷”大概十回里有七回，会成为太后的点食。

而英国女王伊莉沙白一世，虽号称“处女女王”，嫁给了国家，但食欲则是绝不禁忌。她的食谱读起来，有若其人。女王一生多次面临死亡威胁，姊姊关她，情人背叛，大臣蠢蠢欲动。她曾这么叙述自己的死亡告白，“我不在乎死亡，所有的人都难逃一死，我虽是个女人，但我有勇气……就像父王。”她的菜单则告白了别人的死亡，开宗明义如此写着：烤猪肉的头一步骤，“先抓只适合的猪，砍掉它的头”。

法国历代领袖中，最怕自己默默无名的是密特朗。据《费加罗报》报道，他特爱吃日本料理。共十四年的总统任期，大概进出香榭大道上的“幕之内”料理亭数十次。某位外交官回忆，密特朗习如寻常百姓，口袋里常放着报纸的餐厅推荐剪报，星期三内阁会谈一结束，立刻找人陪伴寻食。密特朗有个感人的私生女，与他不同住但常同吃。女儿特别喜食日本料理，点的几乎都是生鱼片，特别爱鲔鱼、鲷鱼，吃饱饭，总统会自掏腰包，不报国账，搭专车回艾丽榭宫，女儿和老爸说ByeBye后，就骑着单车走人。

法国人对密特朗最重要的记忆，仍和他的盛宴有关。那是一场著名的最后晚餐，密特朗的摄护腺癌，让他已走到了人生的最末尽头。宴席从生蚝开始，像人生的回忆，口味清淡、不太咸却入口清新、吞食后仍残存味觉的贝隆（Belous）牡蛎，让老总统回到了童年。密特朗吃了一打又一打，共三十只，其后肥鹅肝、一片阉鸡肉，以及两只濒临绝种的雪鹀。走过人生终至圆满，盛宴一幕又一幕，时而杯盘起伏，时而芬香满室；欢腾鼓舞的前菜，洋溢香气的鸡丝，满载权力的肥鹅肝，终于到了最后阶段的嫩雪鹀。足够了，盛宴之后不到一个月，伟人走了，留下“密特朗人生盛宴”的报道。

半生看尽权力，有一回坐在维也纳西西公主甜点咖啡街上，当时断了腿，既未上石膏，也没正式医疗，医师嘱咐回台立刻治疗，我却拼了老命无论如何到西西公主糕饼店一游，只为了目睹和西西公主名字联结的甜点。谁管奥匈帝国的开国元勋是谁呢？咬下一口实实在在的蛋糕甜点，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权力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