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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少帅秘书”,为何终身不言西安事变?答案在这几本秘不示人的日记里

2021-12-13 08: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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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汤远珊、汪烈九 档案春秋

本文由汤远珊口述,汪烈九整理

1936年12月12日,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爆发。张学良和杨虎城发动“兵谏”,扣留蒋介石,通电全国,提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等八项主张。当时,在事变核心人物张学良的身边,有一位书生模样的准尉秘书,他职位不高,却追随张学良左右,经历了事变的整个过程。

多年以后,当一位名叫汤远珊的老太太打开父亲生前所留下的秘密日记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的父亲——一位外人眼中平淡无奇的乡村私塾先生,竟然曾是东北军少帅的秘书、西安事变的见证者。而这段无人知晓的特殊经历,都被父亲汤宝田写入了自己从不示人的日记之中……

汤宝田日记

从火中抢救出来的宣纸本

我的父亲汤宝田1901年出生于湖北沔城。他早年丧父,靠我的曾祖父和奶奶佣工度日。虽然家境贫寒,但父亲饱读诗书,知识渊博,并考入了上海中华会计学校。

1932年,父亲逃荒到武汉,以做小生意为生。同住一个院子的一位王姓军官见他每天晚上都在读书写字,就请父亲当了自己的文书,后来又推荐他到西安张学良部下当准尉秘书。1937年7月,张学良的东北军解散,父亲也回到了沔城老家。对于曾经谋职于东北军的这段经历,为人谨慎的父亲从此闭口不提,就连至亲的人也一个字都没有透漏。

东北军将领张学良(中)及其部下东北军。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军被调往西北

回到家乡,父亲开办私塾,在一些大户人家中坐馆,教学内容主要是四书五经和珠算,赚一点微薄的学费,还要靠卷烟种菜才能维持生活。

父亲回沔城的第二年,我这家中唯一的女孩出生了,稍长大些,便和家中的其他孩子一样,被送进父亲的塾馆发蒙。孩提时代,父亲伏案书写的形象,令我好奇。不论寒来暑往,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油灯下,燃灯、磨墨、展纸,用毛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完之后,他又会手托黄卷,聚精会神地阅读。他的这种韧劲哪怕在战争环境里也不间断。但对于父亲在宣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当时的我一无所知。

1941年2月10日,沔城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为了让日军部队抵达沔城后无房可居,国民党128师奉命烧掉城内所有的房屋。我母亲后来回忆:

那年元宵节临近傍晚,只见穿黄色军衣的士兵,一手提煤油桶,一手举火把,一路奔跑,一路吆喝,催赶居民出屋。他们则冲入室内,向一切木质物淋油,点着火便后退,退出门外又向大门淋油。不须再点火,室内的火舌一下就舔着了木门,到处都是爆炸声,墙梁倒塌声,连街面石头也起火了,老百姓的吃、穿、用物,尽化焦炭……

我们家在着火之际,父亲从后门闯进,到房里抢物,什么都舍弃了,唯独抢出了一大卷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本。母亲回忆说,父亲喜爱的西安八景国画、碑林各种字体拓片,还有能买米换油盐的软硬币,他一点也没有抢出。似乎在父亲的脑子里,什么东西也比不上他的那些宣纸本。

这个秘密他保守了一生

1946年我八岁。这年8月,慈祥高寿的外公去世,我随家人去送葬。丧事办完,亲友们围坐方桌前闲话。父亲在亲友中,照例是寡言少语的,但我发现他紧盯了一下由柴草泥浆编糊而成的墙壁,而后低头沉思,接着起身走到墙壁前。再坐下时,他的脸上已是一片释然之色。

我想到那年沔城大火,他从烈焰中抢出的宣纸本,也许就是藏在他紧盯的墙壁夹缝里。从他后来的表情看,我猜想他已取走了宣纸本。当年大火后,我们全家寄住在乡下的外公家。128师走后,各家回城按原址搭盖小房子。他可能就是趁这个机会转移了他的秘密。后来事实证明,我猜测得一点儿也不错。

1949年5月20日,沔城的两座小学进行联合游行,庆祝武汉解放。乐队的音乐、腰鼓的点子、扭秧歌的节奏声,汇成一片,十分热闹。但在这热闹中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地方上要对伪职人员登记,这让许多干过旧差的人终日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但我记忆中的父亲,此时却仍旧文质彬彬,仍旧授课教徒,好像世道的变化与他无关。

一天夜间,我从熟睡中醒来,感觉房中除我之外,再无一人。我立即下床,摸到后门槛,月光下,只见父母正握锄挥锹忙碌着,原来他们在墙院的一角挖洞。这时我躲在后门角,仔细观察,大概是洞已挖好,父亲将一只比衣箱小,比医生药箱大的紫藤箱,谨慎地放进洞去,然后父母一齐动手回填,回填后又用脚踩,大概是为了不留下痕迹。这时父母忙完,我也怕被发现,连忙回房躺下,一直想着父亲是一个纯良百姓,如今为何谨小慎微起来,把秘密藏于地洞中去?我当时只觉是个难解的谜。

埋藏东西并不代表中止了写作。父亲每晚仍然在清油灯下,铺开了宣纸,紧握鸡狼毫笔管,书写不止。那么这些新写的东西,又该不该掘洞埋藏呢?寡言少语、性格内向的父亲啊,女儿哪敢问您?

1950年,族兄汤祥林受人之托,来找家父,说是上面聘请父亲去新堤长江管理段任会计。父亲欣然接受并立即解散塾馆。在收拾行李时,我发现那个紫藤箱已被装入了一只小木箱,且上了小锁。从此,父亲将秘密随身携带,直至1956年,父亲病退。他回家后不久,也许是经过了郑重考虑,他又将小箱装入布袋,自己背到我大哥家。大哥接受了父亲的托付,将木箱置于阁楼上,再也没有动过。

临终前最后的牵挂

父亲为人正直,热心公益,在乡邻间素有口碑,不论在城里,还是为避兵燹到了乡下,都有人求他代写书信、合同、契约、请柬乃至生庚八字,他是来者不拒,从不推诿,也不索取报酬,而且做事认真,令求助者十分满意。因之,邻里乡亲昵称他是刻版道人。所谓刻版道人者,乃按固定程序,一丝不苟地刻写宋体印刷字的人,不只要求刻版者聚精会神去干,而且要求刻得一模一样。父亲欣然接受这个绰号。1957年,父亲由于谦恭、谨慎、任劳任怨,广结人缘,被沔阳县政协增补为政协委员,他高尚的人品境界,由此可窥一斑。

1961年正月,父亲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他终于向守候身边的儿女们说出了自己此生最大的秘密:“你们,要好好保管,我的日记……里面写了西安事变……”只见他双唇仍在翕动,却再也吐不清言词了。就这样,父亲平静地、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保管日记,西安事变”,八个字的关键词,深嵌于我的脑海。父亲几十年缄口不语,临终才吐出心声,直至此时家人才知道父亲曾服务于东北军、少帅张学良的帐下,有着从来无人知晓的三年多军旅生涯!

汤宝田的日记与他唯一一张留存的照片

汤俊昌是我们的大哥,按照中国的传统,那个小木箱便一直栖身于大哥家。我们众子女都知道,木箱里放的是父亲撰写的宣纸本(日记),但只知道日记里是和西安事变有关的内容,但具体写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父亲去世四十年后,2001年5月31日,大哥汤俊昌病故。他的子孙从阁楼上取下这个尘封已久的小木箱。

该如何处理父亲临终时嘱咐要好好保管的这些遗物?我主张先开箱,只有了解了内容,后人们才更有信心保存。于是侄孙们撬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锁,不出所料,里面全是写了字的宣纸本,共计24册,包括16本日记、7本“著作”和1本家谱,约55万字。宣纸本有的纸质已经变霉,有的墨汁已经褪色,还有老鼠“光顾”过的痕迹,但总体上看,文字皆可辨认。

日记的时间跨度为1935年至1957年,共55万余字,全都是父亲用蝇头小楷竖排撰写,写得整整齐齐。日记里不仅记述了关于西安事变的内容,还对国民党128师焚烧沔阳城等事件都作了非常详细的记载。7本“著作”则是父亲自行编写的“论二十八宿风雨阴晴”“鸣雷诀”“量船积米法”“婚娶礼”“开平方法”“三色方程歌”等。

本文口述者汤远珊与她父亲的日记

这一笔笔苍劲有力的楷书,令人肃然起敬。我将父亲的日记搬到户外,逐册逐页晾晒,然后按时序加封装订。但是大哥的家人表示不愿继续保管,我只得将日记送到二哥汤庆云处。不料二哥正在病中,二哥的后代们对此也不感兴趣。在我的再三坚持下,他们才勉强收下。

怏怏地回到仙桃的家后,我始终惦记着这日记。最终在征得老伴同意后,我于2002年从二哥家取来了父亲的遗著。归途中,手抚父亲的日记,油然而生一种一定要把父亲的宝贝保存好的使命感。

日记里的“西安事变”

十二月十二日 星期六农历十月廿九 戊辰 晴

……外面枪响了,接连机枪声,手榴弹声,满城都是枪声,及天大明,闻宿舍之西附近枪声最密,余等见杨虎城部下兵士正围剿省会公安局……

下午6时,张(学良)副总司令召集全部职员在大礼堂训话。大意谓:“今天事变情形,大家须要知道,我自从入关跟随委员长剿共,我的军队有十几万,始终服从他的命令。到现在,我的军队损失几个师,(蒋)口说给我补充,结果仍然是我的军队愈闹愈少。在‘九一八’发生后,我就主张抗日。蒋的命令不许抗日,我只得退入关内,希图将来恢复。前天我当面要求蒋,请你不必剿共,抗日是大事。蒋当时对我大发脾气而特发脾气……我与杨虎城来他一个兵谏,将蒋委员长暂时扣留此地,……如其坚决不允,兵谏是我做的,罪名该我顶受。我也必须亲身护送蒋到南京,俟中央政府的发落。大丈夫做事要磊磊落落,所谓好汉做事好汉当……”

西安事变的发动者:东北军将领张学良(左)和西北军将领杨虎城

细读父亲的日记,我才知道父亲在东北军里当过张学良两年的准尉司书、一等录事,并亲身经历了西安事变。在1936年12月12日的日记里,父亲这样记录下了“西安事变”当日的情形:

蒋委员长闻变无法逃脱,由一卫士用肩将蒋顶出墙园,避至山上小洞中。卫兵营第一次搜山无踪,第二次搜山被一小兵见着,蒋的卫士尚欲开枪射击,被蒋阻止。搜山的士兵将蒋围住,一面报告长官,长官即赴此第一看,果是蒋委员长,连忙招呼部下敬礼。此时蒋足下光着袜,鞋子跑掉了,身上穿的黑大衣也没有了。大家请蒋下山,用汽车一辆,护送到西安皇城内杨虎城处。下午一时许,洛阳飞来飞机七架,盘旋侦察数遍。

两周之后,也就是1936年12月25日的日记中,父亲最后一次提及张学良:

下午4时,张(学良)副司令送蒋委员长至洛阳……张副司令临时留手谕作为遗笔,本部用锌版将副司令亲笔所书之遗笔手谕翻印,凡总部大小职员均赠给一份作为纪念。

1937年7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科长钱效圣、会计股长周镇向余曰:儒系老旧职员,仍在本署服务,薪资自有相当。余思家日久,未允,请资遣。”于是,父亲在1937年7月1日从东北军退伍返乡。

父亲关于西安事变的记录,被文史学者认为,其“ 可贵之点在于记录史实时,不加任何个人观点,非常客观而细腻地记录西安事变全过程,而且,还记录了东北军事变后的去向,既印证了正史,更充实了正史。”

汤远珊介绍父亲的日记

2006年11月10日,我迁居上海。这年是西安事变发生七十周年,上海的媒体对父亲的日记进行了报道,在全国范围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上海市档案馆看到这些报道后,主动找我联系,要求收藏父亲的日记。2007年6月28日,《汤宝田日记》捐赠仪式在上海市档案馆举行。在捐赠仪式上,上海市档案馆的有关领导和专家对父亲的遗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正如父亲临终时所说的:他的日记实录了西安事变,是与民族命运相关联的史料。父亲的日记不仅仅记录了他个人的生活轨迹,更是从一个侧面记录了我们民族从危亡中奋起的重大转折,是一件十分珍贵的历史见证。

杂志编辑:周晓瑛

新媒体编辑:陆闻天

原标题:《曾经的“少帅秘书”,为何终身不言西安事变?答案在这几本秘不示人的日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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