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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为何爱飞到泉州看梨园戏?几场在上海的演出给出了答案
【编者按】梨园戏,一个用闽南语泉州腔演唱的中国地方剧种,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剧种之一。它滥觞于宋元,鼎盛于明清,可追溯的历史达八百年之久。梨园戏保留了宋元南戏的诸多形态,被学术界誉为“南戏活化石”,也是戏曲中仅次于昆曲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
近些年,梨园戏正在逐渐为闽南之外的观众所熟悉,在一些大城市里更是出现了一群年轻的梨园戏忠粉,他们喜欢结伴飞往泉州去看戏。梨园戏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受到这些甚至连闽南话都听不懂的青年人的喜爱?
《朱买臣·逼写》剧照800年历史的梨园戏,这几年在上海涌现了大量年轻拥趸,他们的痴迷程度令人吃惊:打飞的去泉州看梨园戏已经成为这群年轻观众每年的“年假项目”。 而这几年梨园戏每次来上海演出,戏票都是售罄。
在最近的上海小剧场戏曲节上,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的3台传统剧目,再度成为了整个戏曲节票房最为火爆的演出。尤其是梨园戏表演艺术家曾静萍主演的《朱买臣》,演出前一票难求,现场更有观众席地而坐看完了三个小时的演出。这台完全以老艺人口述方式恢复南戏传统面貌的作品,以其精致细腻、古雅诙谐的表演,征服了在场观众。
一个如此古老并偏安一隅的地方剧种,究竟如何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年轻忠粉?
2012年第一次看《朱买臣·逼写》,一晃四年倏然。终于《朱买臣(残本)》以三个半小时的全貌首次呈现在观众面前。56级至07级四代梨园人的传承演绎;半年的精心恢复、排练;此剧作为上路流派剧目“咀白戏”在梨园戏乃至戏曲界的独树一帜,这些因果注定《朱买臣》恢复的意义绝不仅是舞台搬演而已。
《朱买臣》是上路流派“十八棚头”之一。梨园戏分为“上路”、“下南”、“小梨园”三大流派。有各自的专属传统剧目,俗称为“十八棚头”。
小梨园流派是梨园戏艺术水平最高雅的一个流派,风格典雅缠锦,表演细腻精致,保存了许多明朝初期的南戏剧目。此次来上海演出的《刘智远》与《蒋世隆》,都是宋元南戏四大名剧中的“刘”、“拜”题材在梨园戏中的珍贵遗存。
《刘智远》剧照下南流派大多搬演民间故事,风格粗犷,散发着浓烈的草根气息。
而上路流派则大多搬演“忠孝节义“题材,风格古朴苍劲,保存了许多宋元时期的南戏古剧目。特别是这一次来上海演出的《朱文》,是明朝《永乐大典》中记载的“宋元遗篇,海内孤本”,历史价值尤为珍贵。
《朱文》剧照《朱买臣》是继上路流派 “实首之”的《王魁》后抢救排演的又一出独特剧目。说其独特,盖因此剧不但源流之古,结构之巧,全“咀白”表演之妙,更要紧的,它还是一幅生动的泉州世俗图卷,一面映射人情冷暖的明镜。
此次《朱买臣》排演严格遵循老艺人何淑敏、李小戆的口述记录本,而据吴捷秋先生所著《梨园戏艺术史论》载:林任生先生曾于1962年底在口述本的基础上完成此剧整理改编,并由当时第一和第二演出队分别演出。《史论》中描述了林任生先生对此剧的细致勘校和慎重改动情况,可见《朱买臣》一剧是有“现代”版本的。
而此次排演,最终选择照搬口述本,不但体现了剧团在传承上“修旧如旧”的严谨精神,也是他们对自身艺术充分认知和绝对自信的结果。
回望不远的过去,再环顾如今剧坛,所谓的改革与创新无疑是主流。在没有正确认识传统戏曲剧本、程式和传承规律等基本问题的情况下,蓄意、野蛮、草率或盲目依据意识形态要求对传统戏曲进行肆意破坏之恶状比比皆是。
一句封建迷信,拿掉了台上的神鬼与精灵,一句黄色低俗,砍掉了台上的幽默与性情,某些人一句“我觉得”,就可以抹杀前辈艺人心血创造的一招一式。戏曲之“恶”仿佛甚于现代流行娱乐之“恶”?
时至今日,戏曲被动沦为教化工具或传统文化残破的一副门面。戏曲之衰弱绝不因为所谓外来文化冲击等习以为常的论调,根本在于缺乏对历史的反思并恢复对传统戏曲的理智认识。
在新剧林立的当今,《朱买臣》的恢复显得默默无闻、波澜不惊。但如果没有这样一出原汁原味的《朱买臣》作为载体,我们恐怕无法深入去探究“上路”流派在泉州的再创作和宋元南戏的改编流转。况且此剧的意义不仅限于戏曲范畴,由于它反映了包括旧时泉州婚俗在内的许多民俗,故而也成为一件反映历史风俗的活态“标本”。难以想象,一旦对如今鲜活呈现在舞台上的“原版”进行所谓改革创新,会造成怎样无法挽回的损失。
梨园戏三个流派,各有看家戏,所谓“十八棚头”。众多剧目中先恢复哪些戏需要深思熟虑,而决定排演《朱买臣》则更要有眼光和魄力。三小时全程对白,现在的观众能否坐得住?毕竟,虽是古戏也需留住观众才是健康的“活态”。
幸运的是,梨园戏尚有好几位老艺人,人在戏在,虽然他们早可颐养天年,虽然他们有的生活在异乡,但只要梨园戏需要,他们就又回到剧团,薪火相传。
演出开锣前,剧团特意安排了彩蛋:一段十几分钟的老艺人们教戏排练的纪实影像,一幕幕平淡感人的画面呈现在观众眼前,让人感到家庭般的温暖。对于戏曲来说,口传心授是不二法门,人是艺的载体。台下,传艺的老人们已经年逾古稀,台上演出的演员也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吴艺华老师甚至再过一年半就要退休了。每念至此,我总是觉得和梨园戏错过了太久太久。
在逐渐脱离原有的生存方式,未完成非城市戏剧向城市戏剧的过渡,又几乎完全由政府供养的现状下,传统戏曲一直没有找回自己真正的尊严。丧失这份尊严的戏曲和赵氏守不住的朱买臣何其相像。当今的文化管理者,戏曲从业者和观众,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还守得住传统戏曲这份家当吗?但愿,我们还能盼到团圆的一天。
谢谢所有梨园人,让我觉得还有希望。
【看图了解梨园戏】
头出:《介绍》
传统生行坐场,张公求签来探,劝慰买臣。如缺此折,则买臣视张公为恩人的背景就模糊了。
二出:《逼写》
《逼写》一折无疑是整出《朱买臣》的重头戏,与众不同的是,梨园戏编排了钱大姐、妗婆两个角色,而且二人舞台形象十分张扬,由此顺理成章地弱化了赵小娘对朱买臣的逼迫,反倒使她也成为受人挑拨、欺骗的受害者。同时,通过三分朴素、三分讥诮、三分打趣外加一分留白的对白,把朱买臣与赵小娘之间的矛盾变为“熟悉”甚至有些“亲切”的夫妻斗嘴。
赵小娘因是二旦应工,科步的运用与梨园戏旦角往日收敛、缓慢的节奏大相异趣。脚步、手法、眼神可称“小、快、灵”三字,使赵氏摆脱了印象中怨妇、悍妇的形象。最为点睛的是,买臣在写休书前问赵氏离别后可会想他,小娘若有所悟、犹豫未决只得去问妗婆。这一细节的巧妙设计,坐实了小娘与朱买臣情感的余温,将逼写之大错淡化成小娘“太天真”的小错。所有的一切,都为最后团圆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逼写》剧照三出:《训董》
跛脚的董成是朱买臣的同窗旧友,他想娶赵小娘。董成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迷,在戏里演起《苏秦》的片段来,戏中有戏,令人捧腹。从他坚持要跷二郎腿这个细节看,他是一个有志青年。不过终究叔命难违,人财两空。此次版本略删此折。
《训董》剧照四出:《扫街》
梨园本有《调扫》残页,里甲迫赵氏扫街,然后接《游街·扫街》。
此折与全剧风格迥异,凸显了人物的悲剧性。对白极简,赵氏与买臣的路遇,观众最熟悉的买臣泼水,几乎不着一言。表演张力于无声处不断放大,细节撼动人心。
《扫街》剧照五出:《托张公》
由于历史所载朱买臣曾到过泉州,所以泉州人对“买臣泼水”的故事也热心流传,视为当地事件一样看待,久而久之就把其中情节化成生动的方言口语。此折中有“张公舀酒请张公”,就是泉州民谚口语。张公实在是《朱买臣》一剧最为要紧的角色,除了三、四出外,其他几折都有出场,且戏份相当吃重。
张公的扮演者李辉逸老师近年才重返舞台,但神奇的是直到第一天演出结束,我才知道《逼写》是由他而不是王胜利老师演出的。这种与前辈艺人的相似绝不仅仅是外形的描摹,唯有烂熟程式继而深入人物才能达到。
有趣的是这出《朱买臣》的众多主演均非本行应工,如李辉逸老师本行是净,此剧为外;曾静萍老师是大旦,此剧为二架旦;吴艺华老师是大旦,此剧为丑; 张纯吉老师为生,此剧为末。
梨园戏三个流派,角色行当的重点都不相同。在目前三个流派均由同一个演员演出的情况下,就需要演员掌握其中程式的差异,成为多面手。《朱买臣》中的许多角色并不是普遍意义上漂亮光鲜的形象,可要让梨园戏三个流派继续异彩纷呈,就不能只演小梨园的才子佳人,而需要更多上路和下南剧目中千姿百态的人物。
《托张公》剧照六出:《说合》
梨园戏的赵氏与其他剧种的崔氏实在是天差地别,她真的不像一个在困苦生活重压下求生的女子。但她又是那样接地气,活泼、幼稚、直率,让你不自觉地体谅她,担心她,乃至她和买臣是否团圆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们自己都已经原谅和接纳她了。
据说梨园戏凡以团圆结尾的,最后都要上一个以丑应工的妇女,插科打诨,欢喜结局。艺华老师在此剧中一人分饰二角,都是丑,但一个可恨一个可爱,一场戏里让你看见丑的两个极端。
《说合》剧照(本文原题为《守得住,把你守;守不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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