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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七年:那些气味,那些食物,那些人 | 三明治

2021-12-08 20: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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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七年:那些气味,那些食物,那些人 | 三明治 原创 温浩 三明治 收录于话题 #每日书 201个内容

作者丨温浩

编辑丨Hazelnut

我在加州生活了七年了,闻到过很多很多的味道,比如中秋节烤箱里苏式月饼的香味,从韩国烤肉店回来残留在衣服上的气味,再比如荒草地里沙土扬起的燥热,夜晚海边浪潮拍打裙摆的湿漉。

而此时此刻最令我哭笑不得的味道,来自前几天买的一把肉桂味的扫帚。是的,肉桂味道的扫帚。我本以为我会很享受,因为我特别爱吃肉桂类甜品。但这扫帚过于香了,我昨天一整天好像就被淹在了肉桂大缸里,被熏得头疼。所以今天我把扫帚赶去阳台上了。

在每日书里写味道,其实是在重访过去的生活细节,写我在他乡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来美国之前,我并不知道有公共洗衣房这个东西。

以前和家人住在一起,大部分衣物是由妈妈或者钟点工阿姨来清洗。那时家里用的还是无锡“小天鹅”牌洗衣机。在我印象里,家里的洗衣机每天都会工作,会掉色的衣服要分开清洗,有些特别材质的衣服还会放在网兜里。清洗并脱水完成的衣物会被挂到阳台窗户外的伸缩晾衣架上。在任何一个早上的十点半,我如果从楼下走过,抬头时都能看到已经错落有致、悬挂好的床单、被套和各类衣裤。明晃晃的阳光落到宽大的晾衣架上,衣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如果它们被罗列得过近,还可能轻碰到左右两侧的衣服。

来美国后,我就再没有用过属于自己的洗衣机,洗衣和烘干都是在洗衣房投币或刷卡完成的。因为印象里妈妈每天都在洗衣服,所以刚住进宿舍时,我很疑惑:我今天穿了一件外套、一条裤子,如果就这样扔进洗衣机,并投币1.5美元,似乎有些不值得。在观察美国室友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后,我买了一个大大的洗衣袋,累积一个礼拜脏衣服,周末再拿去洗衣房。周末洗衣服还可以是一个见面寒暄的话题:

"Do you have any plans this weekend?" (周末有什么计划?)

"I need to do my laundry." (我周末要洗衣服)

在大一学生的眼里,周末洗衣是一个大工程。

选择周末洗衣服的同学有很多,所以虽然洗衣房不止一台洗衣机,但排队是常有的事。有时推门进去,会看到同楼层的同学拿着法语书坐在洗衣机上边学边等待,她的腿又长又直,垂落在洗衣机前,边上是直立在地上装着待洗衣物的洗衣桶。我通常会寒暄一下,然后选中一个剩余时间最少的洗衣机,把洗衣袋和大瓶洗衣液放在上面——算是“占座”,然后去其他地方闲逛一会,算准时间再回来。

洗衣房的气味大都是由洗衣液组成的,而洗衣液气味又大同小异。汰渍凝珠的味道很清新但也浓烈,瓶装的地球之友会更清淡和柔和一些,当它们处在同一个洗衣房空间内,却实在分不出什么区别。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汰渍,残留在衣服上的味道总让人觉得我的衣服经过多轮清洗,现在完美无缺。

这种想法在疫情之后达到了高潮:为了解决“不知道前一个使用洗衣机的人是谁”以及“不知道这人的衣物是否携带可疑病毒且残留在洗衣机上”的问题,我买了一瓶消毒液,非常刺鼻,但同时又让我安心。我把消毒液倒进洗衣机槽盒,先给洗衣机空转消个毒(哪怕这样做很不环保),计时二十八分钟。到点了,再提着洗衣袋和洗衣液回来,开始正式洗衣工作。大部分时候这套流程进行得非常顺利,不过遇上周末,洗衣的人变多偶尔也会有一些麻烦。

有一次,我比消毒完成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出现,进洗衣房的时候,发现一个同学正在往我消完毒的洗衣机内放衣服。我内心发出嘶吼,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刚给它消了毒。那个同学也很尴尬,进退两难,指指两边的洗衣机,解释说,我要用好几个洗衣机,我已经一个半月没洗衣服了。

我内心的嘶吼声大概已经达到二百分贝,随即决定把这个洗衣房留给他独处,然后把口罩再往上拉了一拉,快速离开了。

由于我曾用烘干机烘坏了一条牛仔裤和一只毛绒熊,在那之后,除非是洗床单或被套,我很少使用烘干机。大部分时候,我会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室内——我买了一个简易版的室内伸缩衣架——然后放在窗台前,自然吹干。虽不如国内我家朝南阳台外宽敞的晾衣架以及微风和阳光,但晾完的衣服直落落的又平整,比烘干机里拿出来皱巴巴的样子有幸福感多了。

我家牙膏又用完了,今天去超市还忘买了。其实四天前我就觉得牙膏快不够用了,得赶紧再买一支,这种想法持续了三天,但每天刷牙时都很无语:“我怎么昨天又忘记去买了。”

这个情节有点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费尔明娜和丈夫关于肥皂的争吵——丈夫说,他洗澡已经三天没有肥皂了,费尔明娜心想“哎呀,我怎么又忘记更换了”,但嘴上还是很坚定“明明有肥皂”。没人跟我争吵怎么又没有牙膏,所以我只好自己跟自己争吵。

所以我怎么又这么快把牙膏用完了!?其实答案一目了然:我一天至少刷三次牙,每次吃完饭都得刷一次。朋友有时会觉得好笑,“你确定你不是过度清洁?”。其实只是小学里整牙戴牙套留下的习惯。戴牙套时是不得不勤刷牙,慢慢地我也我喜欢上了薄荷气味残留在牙床和牙齿上的感觉。《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的电影里提到,迷情剂(Amortentia)的气味对每个人都不一样,比如赫敏闻到的气味之一是牙膏的薄荷味——这里呼应在陋居时罗恩提醒赫敏嘴角有牙膏渍。

其实,我的牙膏为何总是用得那么快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还用牙膏刷鞋。牙膏不仅能把鞋刷干净,我还能边刷边闻着薄荷的香味,太爽了。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我喜欢的不是薄荷牙膏,而是薄荷味。我就特别喜欢吃薄荷口味的巧克力和薄荷味冰激凌。

今天出门上课的时候又晚了,我只得抱着很重的书一路小跑,最后踩点进了教室,代价是没带水杯,坐到座位上持续好几分钟心率极快、汗流不止。这种情况下还戴着口罩上课是很难受的,倒不是因为喘不过气,而是哈出的热气会给框架眼镜片笼上一层白雾。如果气息没那么急促、小幅度呼吸时,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眼镜片上有白雾,我只得把口罩再往鼻梁上提一点并用手捏一捏口罩支撑鼻梁处的金属圈,这样热气也更不容易溜出来。

也许是一路跑到学校有些缺氧,到了教室又突然安静下来,我坐在座位上没多久就开始打哈欠——戴着口罩打哈欠也很麻烦!我每打一个哈欠,口罩就往下移动一点,我还得手动提口罩。哈欠带来的热气泛上眼睛,眼里酸了一下,开始有少许泪水。连打三个哈欠之后、提了三次口罩之后,我开始感到鼻子里和眼睛里的液体都在囤积,只能拼命眨眼睛和吸鼻子。这个时候我对口罩是又恨又爱,我坐第一排,如果没有口罩遮掩,我一分钟内打了三个非常完整的哈欠实在有点影响我好学生的形象。不过口罩也阻碍了我快速抽纸擦去眼泪。

通常情况下我是注意不到口罩的气味的——正规制造的口罩也不应该有味道,但我今天奇迹般地闻到口罩有一股大麦茶味,还是那种从桑拿房出来喝的温温的大麦茶!我突然觉得好笑,但转念想到我还坐在课堂里呢,别胡思乱想,要有味道也该是苦咖啡,醒醒脑。

老师突然讲了个笑话,”《行尸走肉》出来的时候,出版方问,嗯,一切都很不错,但能不能把僵尸替换成别的啊?”虽然我当时还在闻大麦茶味,没听到老师讲这话的背景,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出声——可能笑得太大声了,好像是另一个我叫醒了正昏昏欲睡的我,我突然回到现实。再闻闻口罩,果然没有大麦茶味了。

时常在小红书上看到有人发“减脂餐”做法,标题通常夺人眼球,比如“30天减脂餐做法不重样”“我要向全世界安利这个减脂餐”“鸡胸肉这样做也太好吃了吧”等等。在这些减脂餐中,有一种做法很流行,就是混合各种酱料,组成小红书博主称呼的“万能蘸料”,再把虾仁、豆芽、魔芋、西兰花或任意喜欢的菜放在沸水里烫过,捞起来沥干,拌进万能蘸料,就可以食用了。

其实这些万能蘸料的方子大同小异,我时常好奇点进帖子,又很不屑地退出来:害,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蘸料呢,这不是我从小外婆就给我调的蘸馄饨用的调料吗:生抽,香醋,香油,白糖,少许辣椒油。只不过博主们会把白糖替换成代糖,加入蒜末,蚝油,有时会有葱花和香菜,甚至一些白芝麻。这个蘸料的灵魂在于香油和香醋,香油可以平衡生抽的咸味和醋的酸味,让蘸料更醇厚。醋不能太多,比生抽少一点,不至于让酸味太过浓烈。同样的蘸料我曾用来拌过鸡丝凉面和凉粉,做过阳春面的底料,或者混搭任意其他的夏日晚餐,屡试不爽。

在厨房的其他调料里,我还特别喜欢料酒。无论做什么荤菜,放点料酒总让人安心。生姜下锅,和热油煸炒,炒出香味,倒入肉块,煸炒至变色。我喜欢在煸炒到锅底快要粘上颜色时,倒两勺料酒,“滋——”的一声,锅壁残留的油珠随着香气蹦了出来,肉块表面笼上一片白色热气。我闻着熟悉的料酒和生姜的混合香味,就觉得这道荤菜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就是该放生抽放生抽,该加热水转小火炖就转小火炖。总之,最重要的工序已经完成了。

我外婆做饭喜欢放糖,炒青菜放糖,番茄炒蛋放糖,糖醋排骨更不用说了。糖醋排骨是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道荤菜,最喜欢甜滋滋酸溜溜的浓稠汁水,用来浇饭最好了。外婆喜欢在糖醋排骨快要炖好的时候再加一勺糖。她教我:“这个时候就要注意了,要开小火,很容易烧焦”。最后的汤汁变得愈发浓稠,大泡泡噗噗地缓慢冒出来,鼻腔里充盈着让我沉醉的酸甜。

我的新室友买回来一束尤加利叶,它们由塑料纸包裹着,长长的枝条上均匀分布着一对对小叶子,叶子的形状很奇特,圆鼓鼓的、又有点像心脏,叶子上似乎还有些白色粉末。枝条根部湿漉漉的,大概刚从水桶里拿出来,大部分枝条是浅浅的绿色,稍老些的是棕黑色,看起来更坚硬。不过真正特别的是它们的气味——室友一进门我就闻到了——像青草味,但不是修剪的很好的草坪,而是幽林里小溪边被润湿的草地。

“好香!”我说。

“你要一枝吗?”室友问我。

“好呀,我拿一枝长相普通的吧。”我说着。

我好奇叶子上的白色粉末是什么,所以很自然地把指腹贴上叶片,竟感觉有些粘手,还有一些微小颗粒。我下意识闻了闻手指——哇,好香!我如获至宝,把室友给的那枝尤加利叶带回了屋,放在书桌边把玩,或者把它轻轻弯折放在前额、假装自己戴着精灵发圈,好几天过去了,味道仍没有消散。

我问室友她的尤加利叶是哪里买的,她说是在trader joe's,小红书博主亲切称它为“缺德舅”,也是我买肉桂味扫帚的地方。那是加州的本土连锁杂货店,开遍了全美,经常会根据当地居民的需求以及季节特点来提供多样化商品,物美价廉。我很懊恼,我怎么就没有注意过呢!非但没有注意过,我来加州多年,还从未去过缺德舅——这就好比我在上海工作却没有去过全家(也不知道这个比喻恰不恰当,反正当我告诉当地人,我此前从未去过缺德舅时,他们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把原因归咎为——我还是更喜欢去华人生鲜超市,或者直接线上购买了,更方便。

我带着些许歉疚些许好奇走进了学校附近的缺德舅。进门右手边摆着三排水桶,里面都是各类花草,我看到了满天星、小雏菊、向日葵,还有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我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尤加利叶。我问店员,店员说,卖完了,明早来再试试吧。哇,竟这么多人都喜欢这个味道!我再次觉得自己错过太多。

我在店里闲逛,但又因为不想显得自己“初来乍到”,所以不得不按捺住四处张望以及想在每一个货架边停留的心情。货架上大袋的玉米片芭蕉片红薯条土豆条蔬菜干胖乎乎挤在一起,不同颜色的卡纸上用夸张花体字写着价格和折扣和是否有机,夏末秋初的黑布丁和黄布丁躺在巨大的圆形木质收纳桶内,肉食区前,店员正从箱子里捧出新包装好的鸡胸肉摞上货架,冷冻区有姜泥和蒜泥、像胶囊一样储存在小格子里,有两个亚裔女生在冰架前讨论是买鸡肉味的小笼包还是猪肉味的——我强压着已经到喉咙口的尖叫,淡定地走到她们身边,从货架上拿起一盒猪肉小笼包。相比其他商店,缺德舅垂直空间狭小但又不至于逼仄,更显得商店内玲琅满目。货架间的距离刚好够一人和一手推车并排通行,稍有些不便,但却增加了很多趣味(也许只是我自己觉得有趣):我在商店内逗留的三十七分钟内,大概说了三次“excuse me”以及四次“sorry”。我买了一瓶叫“everything but the bagel”的芝麻调味粉,还有一瓶叫“everything but the elote”的小吃摊烤玉米粉,觉得好玩又有趣。

我第二天早上没有去买尤加利叶,但之后的每周末我都会带着手提袋出现。有一次买了太多东西,只得打车回家,上了车,我把尤加利叶垂直立在装满奇奇怪怪食物的手提袋里,uber司机问我,那是什么味道,我激动地说,是尤加利叶!我感觉我拥有了全世界。

原标题:《加州七年:那些气味,那些食物,那些人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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