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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老人章克标,晚年的文坛“归来者”

2021-12-08 20: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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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老人章克标,晚年的文坛“归来者” 原创 吴霖 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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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岁劳开”章克标

章克标是一位声名湮没已久的海派老作家,亦是新文学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人,他在晚年成为文坛“归来者”,写文著书,给早年文事新增了理解的角度。

文丨吴霖

01

1998年12月18日

对章克标先生我几乎是突然“袭击”的,因为章先生的住处没有电话。我先是从上海驱车去湖州公干,随即去了安吉看望诗人应君。回程,想好了从海宁弯一弯,去造访慕名甚久的章先生。清晨南湖林场出发,下午三点钟,我们敲响了老先生的家门,未想却没人。我们在桃园里的小区转了几圈,仍不见像章先生的老人(我们都未见过章先生,故而只能猜测)。

想拜访章克标先生很久了,理由很多,如:他是一位声名湮没已久的海派老作家;他是新文学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人;年轻时他的《文坛登龙术》名噪一时,更因被鲁迅先生点名而为人熟知。另一个理由,是他的高寿。

章先生有一方闲章,曰:“白岁劳开”。乍一看,颇令人费解。但谜底由其本人一揭,即让人莞尔不已。“白岁”者,百之少一,九十九也;“劳开”者,即扑克牌中之老K,亦即“十三点”也。“十三点”者,通常是江南人氏骂人话语,意即疯疯癫癫。此处当属自嘲,既幽人、亦幽己的一大默。

章克标

章先生的家,大约可算一室一厅的两间屋子。室者,乃卧室,亦为工作室;厅者,则兼有客厅和饭厅的功用。室中,虽然已是初冬,但床上依然挂着蚊帐。书桌上的凌乱,证明主人正在进行着的工作。书架不大,书也不多,且多是新书。厅中,有六个老式的热水瓶,有红有绿的排在一起。章夫人李觉茵,比他小二十二岁,不幸于一九九七年去世。老人没有子女,膝下的清冷,大约是外人所难理解的。

天渐渐暗了,章先生开了灯,夫人的遗照挂在墙上,很年轻。桌上有一台座钟,是三五牌的,在早先的年代里,也算是一件稀罕的家当。如今虽然样式老了,但依然走得很准!

章先生正在写一本暂名为《二十世纪一挥手》的回忆录,他告诉我们,已写了几十万字。作为新文学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人,相信这本书会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可让人一读为快。我问章先生,当年的刊物《论语》,缘何如此起名?他笑了起来,说:关于此事,有多种说法,莫衷一是。其实,真正的答案很简单,正是章先生将林语堂名字的前两字吴语谐音而已。说毕,章先生哈哈大笑起来:“西洋镜拆穿,很简单的。”

对百岁老人,自然是要讨教养生秘诀的。章先生笑称:没有。但墙上挂着的写于一九八五年的自书条幅,似乎还能说明一点问题,其上曰:食勿过饱,勤勿过劳,思想不老,坚持用脑……

02

章克标的文名,在二十世纪后五十年中基本湮灭。但因为鲁迅曾在一篇短文中提及其名以及他那问世不久的大著——《文坛登龙术》,故此,他也不会被彻底忘却。但现代文学史时不时提及其人其书时,大抵是带着不屑和轻蔑的。鲁迅的笔可以说是一言九鼎。凡被他一一点名者,或是尴尬,或是荣耀,不足一一,有着冰火之别。

鲁迅短文《登龙术拾遗》,化名“苇索”,发表在1933年9月1日的《申报·自由谈》上。从文意看,鲁迅似并未读过此书,只是借题发挥而已。因文中有说:(登文坛)“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作文学资本……”语带嘲讽,时人多以为是讥刺邵洵美,也就是章克标当时的老板。这篇杂文,次年末收入《准风月集》出版,鲁迅写了很长的《后记》,文中将章克标直接冠以“邵家帮闲专家”,并以“富家儿的鹰犬”比拟。

五十年后的1983年,等到章克标也有权利写文发表时,他小心翼翼地为当年的老板叫屈:“邵洵美和盛佩玉的结婚,只是中表婚姻,并且也没有什么丰厚的嫁妆,所谓妻财一节,乃是想象出来的不实之辞。”当然,在同一篇文中他也为自己写了几句:“他(鲁迅)指责我为邵家帮闲,好像在先早已有过,我觉得是毫无意义的空话废话,没有道理。”

查章克标前半生的出版经历,确多与邵洵美纠缠。他晚年为邵写过长文,即《云龙鳞爪录:唯美诗人邵洵美漫忆》。此文至少应该是现代出版史,或现代文学史的重要史料之一。行文语气和缓,看不出彼此曾经有过的恩怨波澜,直到我偶然看到了章克标当年的一则求职广告。

这则标题为《章克标求职启》的广告,刊登在1934年6月6日的《申报》上:

敝人攻习算学,曾任大、中、小学教职,稍弄文笔,并有编、著、译作出版。粗通日语,略识英字。编辑有小经验,经营缺大手腕。办事容可对付,交际全无本领。洁身自好,有类狂狷。守约重诺,形同伪善。数年来藉笔耕以为生,号称自由职业,实为体面乞丐。兹为生活,欲求职业一个。报酬必须计较,工作要有范围。如有意录用,请投函本埠平凉路二十一号转交便妥。恳托介绍,甚怕麻烦,复少朋友,且登广告一试。此启。

按章先生晚年说法,1933年是被称为“杂志年”的。因为邵洵美主持的几个刊物都获得了良好的市场效应,如《论语》半月刊、《十日谈》旬刊、《人言》周刊,以及《时代漫画》《上海漫画》等等。虽然林语堂从《论语》抽身而去,自己办了《人间世》和《宇宙风》,但按章克标的说法,对《论语》杂志的发行并未受到影响。

金庸拜访老师章克标

就在时代书店风起云涌的时候,章克标突然登出这样一个求职广告,确实有点蹊跷。刊登广告的目的、背景,以及效应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因为在他晚年的回忆录中只字未提。从求职广告刊登之后半年(1935)后即返回海宁来看,至少是没有等到很满意的职位。

广告中留下的地址,即“本埠平凉路二十一号”,是时代印刷厂的地址,也是办公处。一九三四年,章克标自己的小家在华德路、大连湾路(今长阳路、大连路)交界处的诚信坊,求职广告不留自己地址,而留前东家(或即将成为前东家)的地址,似有原因。

章克标在回忆邵洵美的文章中说:“由于种种原因,我于1935年正当时代书店光彩夺目形势大好的时候,同洵美分了手,离开了上海,很不符合时代思潮的想回到乡下去做一个隐逸之士了。”这原因“种种”,文中没讲。在他自传《世纪挥手》中说:“1935年,我脱离时代书店,回乡居住。这是我退隐思想的表现。”虽然书中在此前后也讲了一些细故,但终究还是语焉不详。好事者如果非要一究章克标当年离开时代书店(邵洵美)的原因,其实《申报》那一则《章克标求职启》中,还是能透出一些蛛丝马迹的。这一则广告,自传中未提及。

03

2021年4月15日

多年后,章克标先生在其晚年意外成为文坛“归来者”。除了写文著书对早年文事新增了一个角度、另种说法之外,更多的,是以其长寿得到了瞩目。

就在我访问他的次年,这位老先生又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在当时上海滩畅销的报上,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

1999年1月13日,上海《申江服务导报》头版头条,刊登了章克标半版之大的彩照,标题是《章克标:百岁老人求伴征侣》,这还不算,在此期中另外两个版:A5版即“封面故事”版,发表了一整版由记者专访的文章:《“不好意思,我要变成新闻人物了!”》;B16版即“人间鹊桥”版,大半版刊登了《章克标百岁征伴求侣》,除了章先生的启事外,还加了“编者按”和“章克标简介”。章克标启事云:

本人,1900年生,年正百岁不老。前年老伴仙逝以来,初时颇感得到解放自由之乐;但一年之后,又渐觉孤独单调难耐,深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有道理。为此,广告征求伴侣,以解孤寂。征求对象:女性,别无条件,但希望她亦知“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的小道理。所谓伴者,照测字先生讲,就是半个人,也是说明这个道理的;还有侣者,是两口人,表示两人可以开口谈话,自然不患孤独寂寞了。征伴求侣四个字已经说明了问题。其他可以不管了。作此文以广而告之。此布。章克标百岁启1999年1月

在去海宁前,我与章克标先生通过信,表示想专程去采访他,并告诉他大著难寻等等。他先以自己“眼近盲,耳近聋,听视大有问题,不能听话谈”为理由,劝我取消访问的想法,但同一封信中,又说想想还是有些话是不能写而想说的。所以还是欢迎一见。他家无电话,地址是有的,就在信封上:“海宁市俞家桥桃源里31/62/103(邮编314400)”。

章克标手书

那次见到时年已经九十九岁的章先生,发现他面相圆润,听力确实不佳,若要提问,得凑近,且大声。讲起古早往事,他记忆清晰。谈吐和气,基本无激愤。因提问不便,加之对他所知了了,故也没能提多少问题。至于他后来百岁征婚,成为新闻人物,则始料不及。听说他如愿找到了伴侣,后来携新夫人移居“上海南隅”,但我并不知其在何处,因为整天忙于案牍琐事,也就没有很强烈的愿望去再次探访。人能活到百岁,总是一件令人尊敬的事情。倘若是独身,尚有勇气在媒体上公开广告征婚,其勇气实在是非一般人所能有的。

与妻子林青

章先生是2007年1月去世的。据说冯友兰曾给金岳霖祝寿曾做过一副对联,上联是:何止于米,相期于茶。“米寿”者,八十八岁之谓。“茶寿”则是一百零八岁。如此,章克标先生以“茶寿”谢世,确是人瑞。他的一生并不顺风顺水,相反倒是波澜不断。相比那些爱他与恨他的人,他活得更长久。

笔记本上还记着几句问答,看似平常、无趣,甚至有点无聊。当年没写入短文中,现在重看,却莫名有点触动。比如,我问他有生之年还有什么最大的愿望,他回答干脆:“没有愿望,随随便便,不主动,不自觉,听其自然就好。”也许觉得这样的回答太没劲,他又补充了一句:“最喜欢白相。闲事不管。散步,东看西看。”

还有比如,电视只看天气预报,每天早上7点、或8点、或9点起床,并无准确时间,总之还是随意。一天三顿,吃粥,如此已经三十年多年了。那一次,他告诉我他是1900年7月26日、阴历七月初一生人,是庚子年的老“老虫”(沪语:老鼠)。

访问他时,他告知正在写《二十世纪一挥手》一书,转年以《世纪挥手》书名问世。我自然购买一册。除了此书,我另有他著作数种:《菊池宽集》(1930)、《文苑草木》(1996)、《银蛇》(1998)、《文坛登龙记》(1999)。其中,在小说《银蛇》一书上,有他用钢笔的签名及时间落款:“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

记得那天临别,他对我说:“我不是三好学生。从来不是的。”这时他的脸上,竟然浮现一片浅微的笑容。

稿件编辑:何晶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资料图

原标题:《百岁老人章克标,晚年的文坛“归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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