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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后,国际主义战士的后代又回到了西班牙

倪慧如
2016-11-30 08:02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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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一百五十位男女老少从十五个国家汇集到西班牙,每个人心底藏着80年前亲人在这里编织的梦,像葡萄园里酿造的美酒,埋在地窖里,越陈越香。

随着他们,我们来到阿尔巴塞特城,80年前他们的亲人曾经落脚于此。城里年轻的区域市长已经敞开议会厅,等着欢迎我们。在众多热情的致辞中,老太太安娜塔西亚(Anastasia Tsackos)的一席话特别触动了我的心弦,她轻声地诉说自己的故事:“20年前,我挤在阿尔巴塞特火车站的人潮中,迎接大批到来的国际老战士。我一边哭一边找,希望也许能够看到我的父亲。”

她父亲是希腊人,西班牙内战时他才17岁,看不过西班牙老百姓遭到法西斯的摧残,虚报了年龄来到阿尔巴塞特,加入国际志愿军。在那中情了一位西班牙姑娘,两人成了家。1938年西班牙共和国撤出国际志愿军,他们小两口子便来到法国诺曼地,1939年8月生下一个女儿。

“我四个月大时,妈妈抱着我回西班牙,准备把证件带出来,回法国和爸爸一起到美国。”她说。但时局已变,她们母女俩无法离开西班牙。母亲在她五岁时过世,她失去机会听母亲讲父亲的故事,只留下父亲帅气的照片。

20年前,安娜塔西亚挤在阿尔巴塞特火车站时,正值西班牙内战爆发60周年。三百多位老战士在亲友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坐火车前往阿尔巴塞特,我们也一起同行。火车进站时,迎接的人潮拉着鲜红的大布条,挥舞着国际志愿军的旗帜,在演奏西班牙内战的歌曲声里,我们被西班牙老百姓的盛情熏醉了,谁会注意到人群中安娜塔西亚正在慌忙地寻找自己的父亲?

安娜塔西亚(左二) 在阿尔巴塞特城。邹宁远摄于2016年10月26日。

“我一直哭一直哭,感到无比的伤心。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知道今生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了。”镜片下闪烁着泪光,她颤抖地说:“我把我不能给父亲的拥抱献给你们。”

80年前发生的西班牙内战,持续将近三年之久。这场战争起源于佛朗哥将军叛变,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军援下,要颠覆民选出来的西班牙共和国。法西斯的梦魇震撼了世界的良心,让毕加索的画笔愤怒,让聂鲁达的诗篇流泪,让加缪的心口淌血,让来自54个国家的四万多人来自志愿奔赴西班牙,安娜塔西亚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们来到阿尔巴塞特报到,参加国际志愿军,和西班牙人民一起抵抗法西斯。

80年后,国际志愿军纷纷凋零,全世界只剩下三位还在人间,很难得的是其中一位97岁的法国老战士约瑟夫(Joseph Almudever),他不坐轮椅,也不需拐杖,硬朗朗地走路,和我们一起参加全程的80周年纪念活动!他是贵宾中的贵宾,不论是在欢迎会上还是记者访问的场合,他总是激动地说:“我厌倦人们说这是一场内战,事实上它是一个国际的阴谋。我们受到德国和意大利正规军的攻击,而所谓民主的西方却出卖了我们,表面中立,暗地里却纵容助长德意法西斯。”

令许多人意外的是,当年到阿尔巴塞特报到参加国际志愿军的人中,还有中国人!虽然当时中国正逢抗日存亡的关头,还有十来位中国人前来参战。

他们多数旅居欧洲,两位从美国去,旅居西班牙的有两位,只有一位直接来自中国。因为人数不多,所以就分散在各个部队。譬如37岁的留美矿冶工程师张纪,他就加入美国林肯营。1937年他从纽约搭船到法国,因为法国关闭了西班牙边境,这位弱不禁风的湖南书生只好冒险攀越庇里牛斯山,到了阿尔巴塞特后,坐骨神经痛发作,又患了感冒,病痛不断,没法上前线,勉强出了几个任务后,就留在阿尔巴塞特办公室担任后勤工作,设计碉堡,开课训练军官。美国和英国的老战士还留下珍藏的国际志愿军歌本,上面有着张纪的亲笔中英签名。

中国参战者在前线经常受伤,有两位还到过贝尼卡西姆国际志愿军医院疗伤。这次我们大家也来到贝尼卡西姆,这是一个坐落在地中海岸的度假村,防波墙外一片辽阔的白色沙滩,墙内满是鲜花和椰子树,围绕着一长排二十多栋漂亮的房子。战前这些是有钱人的别墅,战时有钱人逃走后,就变成国际志愿军的医院。

顺着防波墙,我们一大群人沿着一排别墅庄园走去,这些战时是国际志愿军的手术室,病房和宿舍,现在许多又重新变成有钱人的别墅。我们来到其中的一个庞斯别墅,正门前有一块盖着西班牙共和国国旗的大石头,大伙围绕着它。当国旗掀开后,一块白底黑字的纪念碑就在眼前,碑文是用八国文字写的:“向国际志愿军的妇女和男士致敬。为了国际团结,他们前来帮助西班牙人民抵抗法西斯。他们在这个海滩疗伤,留下了他们的心。80年之后我们的感谢。”十月艳阳天下,上百个拳头同时举起,就像80年前一样,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合唱国际歌。

在贝尼卡西姆的庞斯别墅前,围绕着国际志愿军纪念碑合影。邹宁远摄于2016年10月24日。

中国志愿者很早就来到贝尼卡西姆,西班牙内战爆发三个月后,旅居法国里昂的山东人刘华封就来到这里,担任护士志工,第二年在这遇到了两位中国伤员,一位是来自美国24岁的陈文饶,另一位是从瑞士来的38岁的四川书生谢唯进。1937年单亲的谢唯进,把十二岁的儿子托付给朋友,便奔赴西班牙,加入奥地利营参战。8月谢唯进在金托战役右腿炸裂,因为伤势严重,所以很快地从贝尼卡西姆转到他地治疗。留在贝尼卡西姆医院疗伤的陈文饶,经常与谢唯进通信,提到遇见一位中国护士刘华封,住在潘罗别墅。

我们向领队打听,潘罗别墅(Villa Panlow)何在?领队说,他没听过Villa Panlow,按照发音来看,可能是Villa Pawlov,但战后许多别墅的名字都改了,有的也改建,无法确定那一间房子是当年刘华封住过的。

找不到刘华封住过的潘罗别墅,我们便去寻找陈文饶在当地的踪迹。陈文饶是广东台山人,小时候移民美国,加入纽约华工中心争取工人权利,1937年搭船来到西班牙,加入美国林肯营,在贝尔奇特(Belchite)战役右脚趾中弹,送往贝尼卡西姆医院治疗。和他同一个病房的美国战士,对他印象深刻,说他是一个快活的小伙子,爱开玩笑,一口地道的美国腔,听不出他是个移民。这位美国战士还给他拍了张照片。

照片里,陈文饶站在椰子树下,左手扶着一个微笑的小女孩雕像,受伤的右脚有点扭曲,背后房子的屋檐非常特别。这些显著的特征,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到这个地方。但领队摇头,他说没有见过这个小女孩雕像,但是雕像下的像墩似乎看过,也许凭这个像墩可以认出房子。但这里的别墅到处整修,历史的痕迹一一消失,能找到的机会渺茫。

1937年底,陈文饶伤愈,立刻再赴战场,第二年4月在甘德萨战役阵亡,他永远留在了西班牙,化成西班牙的泥土。美国作家海明威曾经为这些阵亡者写过一篇悼辞,结尾写道:“没有人比在西班牙阵亡的人还要光荣地入土,这些光荣入土的人士,已经完成了人类的不朽。”

马德里是此行最后一站。80年前在佛朗哥叛军的围攻下,马德里告急,第一批国际志愿军在1936年11月一个多雾的清晨来到马德里,他们迈向前线的脚步声,惊醒了熟睡的市民。聂鲁达在诗篇里这么描述:

我看到你们的临近,西班牙纯洁的前额,沉默坚定,如黎明前的钟,带着庄严和蓝眼睛,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从你们安身的角落,离乡背井,从你们的梦里走来,充满炽热的温柔,配着枪来保卫西班牙的城,因为这儿受围攻的自由,可能扑倒并且被野兽咬死。

就在这个时候,高头大马的阎家治也赶到马德里,参加保卫马德里战役。46岁的他是蒙古人,在巴黎当按摩师,10月他就来到西班牙,参加国际志愿军的骑兵队。11月两位山东大叔张瑞书和刘景田也来到西班牙参战,他们俩也都四十多岁了,是巴黎雷诺汽车工厂的工人。他们原想加入机关枪队,但是因为年岁大了,所以被指派当担架兵。他们在战场抢救伤病的勇敢,在国际志愿军中出了名,大家都尊称他们为“中国同志”。

那天早上雾气浓重,车不得不慢行,我们大伙来到马德里的郊区托里哈,凭吊瓜达拉哈拉战场,当年国际志愿军就在这挡住了佛朗哥的部队从东北方的袭击,古朴的城堡依然庄严耸立。市长和维护瓜达拉哈拉记忆的会长在浓雾中迎接我们,出乎大伙意料之外,他们颁发自由奖章给各国志愿军代表,由各国的纪念团队领取。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志愿军是加拿大的白求恩医生,还有罗马尼亚的杨固(David Iancu)医生,他们代表20位参加了西班牙战争之后,又志愿远走中国参加抗日战争的医生,经历了东西两场反法西斯战争!杨固的两个女儿握着父亲的奖章,激动不已。

杨固医生的两个女儿在阿尔巴塞特的Castilla-La Mancha大学参观西班牙内战80周年展。邹宁远摄于2016年10月27日。

最后一天,我们来到马德里南边的郊区维卡尔瓦若的公园,经过一个礼拜忙碌的纪念活动,老战士约瑟夫依然精神饱满,兴奋地揭开“国际志愿军公园”的路牌,未来国际志愿军的纪念碑就要建在这里。主持人一一朗诵志愿军的国籍,当念到“叙利亚”时,全场呼叫起来,痛心叙利亚人民在列强较劲之下饱受分裂战争之苦。

典礼结束前,各国代表上台致辞,最后一位是个中年女士,她开头就表明自己不代表任何国家。来自德国的她,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保加利亚人。她说:“我们家里有两个人参加西班牙内战,一位是我的父亲,另一位是我母亲的弟弟,这个叔叔在瓜达拉哈拉阵亡。”她身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小书包,上面写着英国父亲和保加利亚叔叔的名字,她到底代表谁呢?代表哪一个国家呢?父亲和叔叔不都是国际志愿军吗?最后她说:“我不代表那一个国家,我是个国际主义者。”

在西班牙一个礼拜的纪念活动中,一个红底金字的巨大锦旗无所不在,一面是当年波兰东布罗夫斯基营的旗帜,另一面则是用希伯来文写的犹太队的队旗,扛着这座大旗的是一位年轻的波兰女学生,她的祖父曾经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当年参战的志愿者中,波兰人非常多,而今波兰政府不但不认可他们的献身,反而要全盘抹杀他们的历史。所以这位波兰女学生集合了其他的学生,制作了这面大旗。今年在飘雨中,他们抬着这面大旗一路走到华沙广场的无名战士墓前,朗诵诗歌,静默哀思,在阵亡的波兰英雄碑前献上花圈,不容当政者拭去在西班牙阵亡英雄的历史。现在波兰政府要把纪念东布罗夫斯基营的街名消除,他们孙辈绝对抗争到底,维护这个历史的记忆。

可贵的是,年轻世代参加了这个纪念活动。他们忧心世界各地兴起的仇恨浪潮,恍如80年前西班牙内战爆发的前夕。他们来到西班牙,感受父执辈留在西班牙的心,给他们带来无限的启发和鼓舞。

(本文作者倪慧如曾著有《当世界年轻的时候》一书,近年一直从事西班牙内战的研究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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