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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漫步·场所|变迁中的重庆公寓

王人佳 张红茹 张慧珺
2016-11-28 15:34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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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系澎湃新闻与瑞象馆合作的“城市漫步”工作坊成果之一。不同职业、背景的参与者们,用不同的方式,对自己所经历的城市重新进行了发现和表述。“变迁中的重庆公寓”,获得“寻访原法租界”路线的三等奖。三位合作者的成长经历不同,对上海的体认与进入方式也不同,其庞杂多元正像重庆公寓的住户。三人合作的过程,正是在差异中寻求可能,重庆公寓求解的方向也无非如此。

梁捷认为,王人佳、张红茹、张慧珺对重庆公寓的研究,是整个工作坊里最让自己期待、也最放心不下的项目。“无疑,她们掌握了大量令人目眩和羡慕不已的一手田野资料,但是限于时间和每个人的背景,还无法把材料有机地梳理、拼贴。这个作品的杂乱无序和重庆公寓一样,都还处于开放和未完成的状态。”

三位学员计划以地图和flash展示《变迁中的重庆公寓》的最终成果,然而限于时间精力,尚未百分之百完成,留一点遗憾。以下图文展示了三位学员数次走访重庆公寓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和她们对这幢法界内的老公寓楼的思考。

重庆公寓原名吕班公寓,因建在吕班路即今重庆南路口而得名。始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于1931年建成竣工。重庆公寓原是一幢钢筋混凝土的四层建筑。现在看到的五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加盖的。

听里边现住的老人说,重庆公寓是由一个天主教徒所建,姓朱,朱鲁异。重庆公寓在路口呈L形布局。中央转角处的女儿墙建成牌楼式山墙。

进入门厅有精致的罗马式雕花和西班牙大理石砌成的地坪,两根罗马式柱子,一部回转式木质铸铁花扶梯盘旋而上。

“文革”前,租户大多是一些高级知识分子、资本家,或有海外关系的,经过战争、“文革”两次大的变革,现在的住户已经非常杂乱。

重庆公寓除了主楼之外还配备东南面的小重庆公寓,中心花园以及南面的车库。

以现在的眼光看,重庆公寓内外仍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雄伟大气的外立面,开阔的走廊,铺有小马赛克拼花,上面还有圆弧形的拱顶,雕花装饰。然而,这些公共区域的精致华丽,对那些几家人合住一套房的住户来说,意义不大。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各种配置都很先进的重庆公寓,现在已经显得有些落伍了。没有新式小区的电梯,建造时埋下的各种管道都已老化,需要维护。因为顶层加盖以及不当装修,造成房屋沉降和变形。尽管有着优秀历史建筑的招牌,也不能得到有效修缮。

究其原因,当时的住户大多是社会中上阶层,而现在的住户多是普通百姓。当时是一家一户,现在是一户多家。当时很多住户是把住家作为一种享受,极尽舒适和奢华。现在的住户只是为了生存而挤住在一起。所以重庆公寓在当时是豪宅,现在只是老百姓的容身之所。

住户调查

住户调查1:3号楼四层311户

——“这还是优秀建筑吗?为什么优秀建筑要束缚我们?”

重庆公寓311户的陈阿姨是1972年嫁给毛叔叔而住进重庆公寓的。她的公公以前在洋行工作,洋行老板走的时候,把这整套房留给公公。在陈阿姨嫁入之前,这套房已经历四次抄家,来者两次是银行的同事,两次是红卫兵。听公公说,以前的客厅,是现在大家共用的走廊,当时到顶的大书架,满架的书,还有做工讲究的家具以及其他种种贵重物品,经过抄家都不复存在,甚至另两间朝南卧室被抢占。公公家有七个儿女,毛叔叔的兄弟,当时不能忍受红卫兵的侮辱,坚决不下跪认错,从四楼跳下去,因窗外有法梧桐树,而保住一条命,却落下终身残疾。

陈阿姨和毛叔叔现在住的带大阳台的卧室是以前公公住的,夫妻俩一直没有要小孩。以前公公在世时,一直住在厨房里面的小房间,住了31年。这间小房间设计时是佣人的房间,房间内带有一个小楼梯,方便佣人在不影响主人的情况下出门。小楼梯连接到一楼,现在则都被各层住户隔断,以增加一小方块使用面积。这套房朝北的卧室,是毛叔叔的妹妹一家三口住,现在他们早已搬走。陈阿姨和毛叔叔也曾想要搬出去住,而且当时房价不高,夫妻俩完全有能力购买一套房。可公公不愿意他们走,随即放弃搬走的念想,也没有购买住房。

陈阿姨动过三次手术,毛叔叔患有糖尿病,每天上下楼对他们来说是很重的负担。由于2003年公公突然离世,房子的产权没有明确,最后一个房票本上写上毛叔叔和外甥两个户名。可是,小姑子还是不满足,无奈之下陈阿姨和毛叔叔写下保证书,保证他们死之后把房子留给外甥。后来,小姑子去比利时探望女儿,在那里去世。阿姨为了照顾外甥的心情,到小姑子去世一年后,提出分户的要求,外甥也同意,房管所也收了钱。本以为一切顺利,可是国家出台政策“历史遗留建筑不许再分户”,此时过户手续还未完成,因此分户只能不了了之。

陈阿姨虽多次向有关部门写信,希望能解决分户的事。可是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幸而陈阿姨是个乐观的人,尽管生活不如意,但是陈阿姨的脸上还是充满笑容和阳光。

“这还是优秀建筑吗?为什么优秀建筑要束缚我们?”

陈阿姨重复着这句话,显得有些无奈。

住户调查2:2号楼1楼冯秀琴奶奶

——在深爱的公寓中优雅地老去

冯奶奶是住在重庆公寓2号楼1楼的住户。1950年,这个房间的原住户葡萄牙人感到中国社会局势动荡不安,着急回国。于是,冯奶奶花了五根大条定下这间房。当时5条小黄鱼等于1条大黄鱼,一条小黄鱼是老秤1两,按照今天的算法是31克,大黄鱼是155克。刚搬进来时,公寓的住户比较少,整个公寓加上冯奶奶的女儿总共只有3个女孩。

直到现在,八十高龄的冯奶奶仍称赞当时重庆公寓屋舍内配置的前卫。三米五的层高,让房子显得很宽阔,空间感很强。“两间又深又高的壁橱,浴室、房间都有热水汀,冷热水龙头分开,厨房间是三眼瓷灶,底下是三面喷煤气水的烤箱。老朱先生想得真周到。”冯奶奶称重庆公寓的原产权拥有者朱鲁异为“老朱先生”。冯奶奶见过他,这位胖胖的天主教徒“喔唷,伊邪气做人家”。老朱先生生活极俭,当年思南公馆沿马路有家水果店,这个当年的买办,从来都不买好的水果。

后来大跃进期间,浴室、房间里的热水汀以及其他铁的部件之类,全部被拆除大炼钢铁。“文革”期间,整个公寓陷入混乱,抄家、抢房的真实剧目不时上演,冯奶奶家旁边的住户即被抢占。冯奶奶这间用5根大条换来的房子,此时也收归国有,每月必须支付房租;直至“文革”结束后,又重新支付一笔钱,才再次拥有本来属于自己的房子。冯奶奶现有拥有这间房子的所有权,所以房管所不提供免费打蜡服务。

冯奶奶有着挺挺的鼻子,淡蓝色的眼睛,浑身散发着老上海女人的优雅高贵气质。她的人生经历,也是老上海人的写照。读书时去国泰电影院追看“乱世佳人”,读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然后结婚,生育七个儿女,后经历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老伴爷爷虽生病卧床5年不起,但冯奶奶坚持不请阿姨,亲自照顾,即使这样,冯奶奶还保持酒红色的卷发,优雅的气质丝毫不减。冯奶奶回忆刚住进公寓时,邻里关系非常融洽,经常串门。“以前的门是不用锁的,根本不会有人偷东西,大家简单纯朴地生活着,谁也不羡慕谁。”

她感叹,现在人有无穷的贪欲,不想付出只想收获。

冯奶奶年轻时在浦东教学,晚上很晚坐摆渡回家,根本不害怕。可随着社会发展,现在的女孩子,晚上却得多加小心。

“下午下完课,晚上都是主动要帮学生补课复习,没有任何补助也是很愿意。心里只想着要尽自己的能力付出,大家都很勤奋,人的思想很单纯,不像现在,加班必须有加班费,又不能吃苦,付出一点点就想要得到很多。”

冯奶奶待客热情。李安拍摄《色∙戒》时,即在冯奶奶家的客厅临时办公。不知李安坐在葡萄牙人留下来的12人坐的长餐桌上,迸发出了怎样的灵感。

住户调查3: 一号楼一楼的王阿姨

——为了老人方便去公园

住在一号楼一楼的王阿姨,清楚记得,一家人是二零零零年腊月十二搬进重庆公寓的。当时,王阿姨一家住在顺昌路的老式里弄,为方便家中老人去复兴公园,通过中介一眼相中这套一楼的房子,当即用18万买下这套房中的两间卧室。在2010年,又用100万买下进门靠右的另一间卧室。至此,这套三室一厅一厨一卫完全属王阿姨家独用。由于买下的是使用权,现在每月还必须付给房管所400元租金,在2010年没有买下另一间卧室之前,他们只需支付每月145元。

王阿姨搬到公寓之后,感到公寓和她之前住的里弄最大区别是邻里关系比较淡薄,对面的都不太认识,公寓里的除了日常打招呼之外,没有更多交流。而公寓的管理也让她有些失望,她说,“早年间内衣内裤被偷,不算数,甚至晾衣服的竹竿也被偷!现在好点,不再偷这些小东西。现在好多老住户搬走,把房子租出去。”

要走到王阿姨家的厨房,必须经过三折,这是“文革”期间遗留下来的。现在的年轻人,或许很难理解那个年代:好好的房子为什么要丑化?

其他还是以前的样子。厚重高大的门,三格的梳妆台,现在摆放佛像,每天保佑家人平安。朝东的两间卧室中间,由高高的壁橱隔开,这样房间隔音效果非常好,声音必须从门传到另一间卧室。一个房间的壁橱在两边,另外一个房间则占中间的壁橱,现在作为王阿姨家的衣柜用。而且客厅也有壁橱,非常方便生活储纳。

王阿姨的隔壁一家售出,新主人完全不按以前的格局,全部重新敲掉。隔壁再装修时,使用了工字钢,破坏了一些原有结构。因为是一楼,装修影响到整个一号楼,以前的承重点被破坏,楼上多家住户的门窗因此关不严。王阿姨和其他住户联名写信反映,没有得到任何回复,隔壁依然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

住户调查4:小辉,男,30左右,长发及腰,现与女友合住在此一间房内

小辉小的时候住在巴黎新村,后父母换房到小重庆公寓。父母在九十年代得知重庆公寓有一间房出售,随即买下来。小辉在小重庆公寓度过了童年,随后上初中、高中、大学,大学毕业后即居住在公寓,现已住4年。

他非常喜欢这里的层高,感觉非常舒服,而且这里还有好多朋友,经常去公寓里的外国朋友家玩。外国朋友一般也在公寓里买房,委托中国中介代其购买,然后自己装修。“一进房间,你感觉不在中国,在国外。”小辉说。小辉觉得住在这里交通非常方便,公寓的结构非常好。

除此之外,就全是缺点了。有老鼠,卫生间等都是公用,外边高架的噪音,加了两层隔音窗也不能屏蔽。而且,高架车子经过时,车灯在窗外一闪一闪。因为小辉是搞音乐的,公寓里建筑本身隔音效果很不好,有时灵感来了,也是很不方便。

但小辉明确表示不会放弃这里,“个只地段,走了就再也搬不回来了。”不过如果结婚,一定会搬出这里,毕竟如果有小孩,这里生活会很不方便,但房子不会卖,也许会出租,也许自己会两边住,再看情况。

他也知道公寓另一套房1000万卖出的事。那套房子里的住户商量好,大家平分钱;后来买下来的那户,重新装修了一下,卖了3000万。而自己这间只有16平方,按一平方10万元,只能卖160万。如果五间房一起卖,那就不是这个价了。不过,如果他这间房放在整套房里一起卖,然后大家平分,其他住户肯定不愿意,但小辉也不愿接受低价,再加上有的住户即使给钱也不愿意走。

小辉旁边的卧室租给一个设计师,设计师的房间没有阳台也没有空调,设计师只在这里租下一间房,和女友在另外的地方住。还有一间卧室,是一个画家在租,画家常年在外,只有每年七八月份,小辉才见到他。两间房都是整年租,小辉觉得,他们也是喜欢重庆公寓,也是觉得如果搬出去就再也搬不回来了。

三号楼三楼有一户买下了全套的使用权,装修成欧式风格,并配有保姆。

永业集团则收购了二楼的一整套住宅,经过重新装修,租给了一个美国人。他们还零散地购入房子,进行改造出租。这几乎是重庆公寓中的另一种走向。如果所有的住房都被收购的话,这里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思南公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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