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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全球首例“三亲”婴儿缔造者:打破自然规律并非大逆不道
今年4月,美国纽约,在华裔科学家、医生张进领导的团队帮助下,一位中东母亲诞下了世界上首位“三亲婴儿”。这个打破自然界规律的男婴直到5个月后,9 月27日,才被公众知道他的存在。男婴身上携带有三人的遗传物质,除了这对中东夫妇,还有来自一位健康女性捐赠者的线粒体。这随即引发了外界对“三亲婴儿”在伦理上和医学上的讨论。
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提起“三亲婴儿”,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纽约新希望生殖医学中心(New Hope Fertility Center)创始人张进没有掩饰他的骄傲:“自然界也没有这种怀孕”、“他是人类第一次一个生命是由三个人的遗传物质结合起来,这是非常大的突破”。
这位患有莱氏综合征(Leigh's Sydrome)的女性在和丈夫进行4年的考虑后,选择成为“第一个吃螃蟹者”。因为莱氏综合征,这位女性四分之一的线粒体携带有亚急性坏死性脑病的基因,这使得她生育的孩子无法正常发育,她曾4次流产,幸运生育下来两位孩子,却也相继因该遗传病在8个月和6岁大时去世。
线粒体存在于细胞质中,是细胞进行有氧呼吸的主要场所,承担着制造能量的功能,可以比作细胞的“发电厂”。线粒体疾病有轻有重,像这位患者母亲所得的莱氏综合征较为严重,相当于“大面积停电”。
张进认为他们团队的“三亲婴儿”方案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个家庭的不幸。他们通过线粒体移植疗法,取出患病母亲卵子的细胞核,和健康女性捐赠者卵子的细胞质融合,移植完的卵细胞再和父亲的精子细胞结合,生成带有三个人遗传物质的受精卵。通俗而言,把细胞质比作蛋白,细胞核比作蛋黄的话,这就相当于把有缺陷的蛋白替换成了来自另一个鸡蛋的健康蛋白,而保留了健康的、携带有绝大多数遗传物质的蛋黄。
“通过这个技术,孩子本来基因的缺陷比例是在95%,现在它的比例降到了5.7%,这个疾病发病一般需要60%的比例,所以这个小孩治疗好了,不会再有问题。”尽管还需要对这位男婴进行长达几十年的追踪观察,但张进对目前的治疗结果很有信心。信心还来自这项遗传疾病只会通过母亲遗传,婴儿为男意味着不会将自己经过修饰的线粒体遗传给后代。
“这是一个巧合,我们本来是要做男的,然后第一个出来正好是男的,上帝保佑了。如果是一个女孩子的话也没有问题,但可能不是最理想的。”张进说。
对此,美国生殖医学学会主席欧文·戴维斯评价道,这项工作是“生殖医学的一个重要进展”。
但也有一些对“三亲婴儿”持保守态度的生物学家,他们认为,张进团队选择在没有明确限令的墨西哥实施这项技术,是在没有监管的情况下,这可能被骗子干细胞诊所利用、效仿。在医学上,部分生物学家担忧,现在尚未能确认,杂交的遗传特性是否安全、“三亲婴儿”的后代是否存在不可预估的风险。在伦理上,有生物学家认为,这实质上是“设计婴儿”,有悖伦理。
而争议的另一端,“三亲婴儿”的竞赛在不同国家之间开展。10月,乌克兰的科学家宣布已有两位女性通过该技术怀上了“三亲”胎儿。另据《自然》援引一篇正在接受同行评议的论文称,一名利用同样技术孕育的婴儿已经在中国出生。
时间争议——“先有鸡后有蛋”
世界范围内,英国是唯一一个将线粒体移植疗法合法化的国家,但它对此也有严格的监管条件,技术实施者需要得到相关资格执照,才能被允许应用该技术,并需要对“三亲婴儿”的生长发育情况进行长期的追踪观察。2015年2月,英国通过这项疗法的立法,并从时年10月正式生效。
首例“三亲”男婴在今年4月出生,按照怀孕9个月足月推算,张进团队在英国正式实施这项法律之前,在全球尚未有一个国家将此合法化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实施这项人体干细胞临床试验。
对此,张进告诉澎湃新闻:“当时根据我们的消息,英国已经要批准同意了,我们才做。第二,先有鸡后有蛋,你只有做了,才知道它的安全性,安全性永远没有办法来预测。如果当年,世界上做第一个试管婴儿、第一个心脏移植,你说先证明安全性、有效性。你先证明,我才让你做的话,到今天可能不会有第一个试管婴儿,也不会有第一个心脏移植。”说到这时,他引用了毛泽东的一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作为华裔,1984年,张进的本科在浙江医科大学完成,后赴英国,分别在英国伯明翰大学和剑桥大学完成了硕士和博士学位,后又至美国纽约大学深造,于2004年创立新希望生殖医学中心。
在“三亲”男婴出生后,张进团队没有选择立刻公布消息,直至9月底,英国杂志《新科学家》报道了该信息。张进向澎湃新闻解释,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公布,一是因为对男婴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进行多项科学监测,确认有效性;二是因为他们希望经过同行评议,比如在期刊或学术会议上发表之后,再向新闻媒体公布。
但媒体还是抢先了一步,对于外界来说,在尚未在期刊发表论文的情况下,首位“三亲婴儿”已经诞生的消息有点突然。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加拿大达尔豪西大学生物伦理学与哲学教授弗朗索瓦丝·拜利斯不加掩饰地指责道:“事实上,这个小孩的出生似乎是一种不正当行为,它无视英美等国的规定,不是以公开负责、小心翼翼的方式推动科学前进。”
张进并不否认新技术在推进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风险,但他认为“没有必要因为怕就不做了”。他也不同意这项新技术的首次临床试验是一次冒失的行动,花了20年的时间做相关研究后,张进认为这项技术已经相对成熟:“我们已经在老鼠身上做了55代。而且我们的同事在日本有做过,在牛、兔子都有做过。所以不是一开始就在人身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因为现在的技术已经达到了可以做人的程度。”
张进的合作者、美国辛辛那提儿童医院线粒体疾病中心主任黄涛生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该技术在猴子身上已经进行了实验,成功诞生的猴子现在已经7岁多,而且生了小猴,目前还未发现健康问题。
对于病人是否知晓技术潜在的风险,张进表示,这项新技术可能带来的利弊,他已经和病人解释清楚,“就像任何的医学疾病一样”。
选址争议——“这是一个巧合”
在墨西哥瓜达拉哈拉市进行“三亲婴儿”的首次临床试验,地点的选择也让张进陷入被生物学家指责的境地。在波士顿儿童医院的干细胞研究者George Daley看来,张进团队“去墨西哥是为了回避美国和英国较严格的监管机制”。
在美国,这项技术需要先通过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审批才能进行法律程序。上世纪90年代,美国科学家Jacques Cohen及其同事通过胞浆移植的方式,向患病女性的卵子中注射少量健康捐赠者卵子的线粒体后授精,在30次试验中尽管有14位婴儿幸存至今,但有两例出现了严重的遗传病而流产。出于对这项技术安全性的担忧,2001年,FDA要求美国所有生育诊所停止使用该技术,相关操作需要经过FDA批准。
在《新科学家》杂志在报道中写道,张进团队曾尝试向FDA提出申请,但得到的反馈是FDA没有相应的部门可以审理,所以团队转至墨西哥进行手术。上述报道中还引用张进的话称:去墨西哥是“因为在那里没有相应的法律”。
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张进表示他的确曾向FDA提出申请而未果,但他否认自己曾说过“因为在那里没有相应的法律”。
“我觉得这是一种误导。媒体报道说我们是因为美国不能做,墨西哥能做,所以我们去墨西哥做。不是这样,这是一个巧合,我们本来在墨西哥就有诊所,大家分配任务,他们正好分配到这个。也是正好碰巧墨西哥的态度和英国政府比较接近。”张进说。澎湃新闻在新希望生殖医学中心的中文官网看到,2009年它在墨西哥开设了分中心。
张进还告诉澎湃新闻,此次线粒体移植是在墨西哥完成,孩子的分娩在美国纽约进行。
在《自然》杂志的报道中,新希望生殖医学中心的临床主任Alejandro Chavez-Badiola表示,选择在墨西哥进行,部分原因是当地没有明确法律禁止使用线粒体移植疗法,他同时表示,墨西哥有监管病人安全的法律,监管机构COFEPRIS(墨西哥联邦卫生风险保护委员会)检查了他们在那的诊所,伦理委员会也批准了线粒体移植疗法手术。
相比上世纪90年代美国科学家的胞浆移植,张进认为自己的移植方法与之不同,“他们是从一个正常的母亲那里抽一点点卵子的胞浆到另一个病人的卵子里。我们是技术上的一个突破,是完全把两个东西一半一半置换出来,你的胞浆,我的胞核,完全置换出来,所以在程度上不是一个数量级。”
张进希望自己能进行更多的临床试验,扩大病人的数量,从而研究技术的有效性、安全性。被问到是否有在中国进行“三亲婴儿”手术的打算时,张进表示“完全有”。他希望能和国内的同行合作,得到国内政府有关部门的同意。在了解中国对相关技术的政策后,他觉得:“中国定得有点严,应该学英国的方案。英国这方面定的要求很严格,但是它告诉你可以做。中国的前提是不可以做,这有很大的不同。”
伦理争议——“并不是大逆不道的问题”
干细胞的前沿研究总是躲不开伦理的争议,“三亲婴儿”也是其中之一。男婴的出生伴随着来自人类伦理上的追问——这是否是一种“设计婴儿”?这是否会让人类的基因修饰处于失控的状态?
张进觉得“没有关系,自然界每天都在根据自然条件的变化,做设计婴儿”。他举了例子,不同纬度地区的人有着不同的肤色,这是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为适应不同的光照条件而做出的修正。他再次提到了心脏移植手术,“我觉得这都是观念的问题,并不是大逆不道的问题。”
“我们每分钟都在想方设法设计,让我们更适应自然界的生存。只是我们做得快一些,自然界慢一些,实际上是一回事。”张进说。
是否会因为走得太“快”而忽略潜在的风险?张进回答:“任何科技的发展都要有负责任的态度。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怕就不做了。任何科学的发展都有它的正反面。”
但似乎,张进团队并非完全不顾伦理争议。相比较卵子受精后移植的方式,张进选择了相对而言更具有伦理正确性的方式——卵子受精前移植。通常认为,卵子受精后便是生命的开始。选择在受精前移植,意味着部分躲开了对生命体进行人为操纵的伦理职责。
张进对线粒体移植技术的野心也不止于解决线粒体病人的生育难题,他透露说,下一步想研究能不能利用该技术治疗高龄妇女的不孕不育问题,让她们的卵子年轻化,能够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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