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望︱普京瓦尔代讲话印象

从索契机场坐车一个多小时，即可到达群山环抱中的波良纳1389酒店。这里风景如画，店名中的数字表示着它的海拔高度。瓦尔代会议就在这里举行。

每年一度的瓦尔代会议是观察俄罗斯思想动向的特别窗口。在2013年之前，瓦尔代会议的主题以国内经济和政治为多，2013年后风向为之一变，外交和国际问题成为焦点。2013年瓦尔代会议的主题是“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2014年是“世界秩序：新规则还是无规则？”2015年的主题特别醒目，名为“在战争与和平之间：跨越冲突的逻辑”，而2016年瓦尔代会议的目光更为远大，它的主题是：“未来在形成中：塑造明天的世界”。显然，这些主题反映了俄罗斯的内心关切，并且与其时俄罗斯的外交处境和国际形势的变化紧密相关。

众多俄罗斯高官在这次瓦尔代会议上分别发表演讲和回答问题，其中包括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第一副总理舒瓦洛夫、外长拉夫罗夫、总统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库德林等。但如同往年一样，最大的亮点还是普京总统的亲自出席。

参加普京出席的会议安检并不复杂，代表们可以携带自己的工作包、电脑、手机等。座位随意选择，可以拍照摄像，而且可以即时通过无线网发送。普京进场后直接落座，没有特别的礼仪，会议随即开始。氛围还是比较自在和轻松。

普京首先发表演讲，随后是其他几位贵宾讲话（本次会议上是芬兰、奥地利和南非前总统），接着是回答听众提问。自然，几乎全部问题都是提给普京的，整场活动持续了3个小时之久。普京自始至终精力充沛，谈锋甚健。他仍是不需助手帮助，也不用资料提示，不管是政治经济还是安全外交问题，对事情的原委都了然于心，对所有问题都能做出迅速的回答，显示了对俄罗斯内政外交各种问题极强的把握能力和记忆力。而且，普京讲话也保持着一贯的清晰和机智，并不乏揶揄和幽默。

在主题演讲中，普京表达了对当今世界的看法和对未来国际秩序的设想。他认为，当今世界的混乱从根本上说是由于美国和西方的错误。冷战结束之后，世界曾有过共同和平发展的机会，但这一机会被错过了。美国错误地把自己看作是冷战胜利者，拒绝平等对话，随意破坏国际规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联合国被无情地抛在了一边。美国轰炸南斯拉夫、入侵伊拉克、轰炸利比亚和叙利亚，都没有经过联合国安理会的批准，即使是阿富汗战争也没得到联合国的授权。这开启了灾难之门。

对于未来的国际秩序，普京认为联合国仍应是它的核心，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机制具有联合国那样的广泛代表性，因而它不可或缺，也无法代替。普京呼吁国际社会必须重回联合国宪章，舍此没有其他出路，否则和平将不可得，混乱将不可避免。结合拉夫罗夫外长此前一天的看法，感到俄罗斯认为当前世界局势十分严峻，世界正处于叉路口，或是主要大国达成妥协，或是走向更加严重的不稳定。

针对有与会者对安理会的效率和改革的疑问，普京回答说，藐视安理会权威的始作俑者就是美国，如果大多数国家能够达成共识，安理会可以恢复它的权威，安理会改革也可以实现。可以看出，俄罗斯所理解的国际秩序是以联合国为基本框架，这与中国的国际秩序观十分相近。这可修正人们的一种印象，似乎俄罗斯是现行国际秩序的革命者。实质上，俄罗斯坚决反对的是对以联合国为中心的现行国际秩序的背离和破坏。就此而言，俄罗斯是保守主义者。

普京表示，主权仍是国际关系的核心概念，尊重和巩固主权是世界和平与稳定的保障。普京进一步解释说，俄罗斯有上千年的历史，它珍视自己的价值观、自由和独立。这可以引申理解为俄罗斯坚持它是世界独立的一极。此前舒瓦洛夫第一副总理也给予过另一种角度的注解，他说俄罗斯的国民生产总值虽然不及美国和中国，但综合而言仍是世界级玩家，而且现在国民生产总值的计算也应与过去不同。不过他没解释如何不同。

普京进一步阐述，平等和不可分割的安全应是国际社会的优先目标，只有所有国家的和平与发展得到保证，才有可能取得经济和社会进步。普京认为，国家利益不同不是问题所在，关键在于以什么方式解决矛盾。有代表问，俄罗斯有舆论鼓动对美国使用核武器，普京回答说，他不赞成挥舞核武器吓人，但从现实出发，核武器是防止战争的有效工具。也就是说，核威慑不能放弃。

普京还点评了西方政治。他说，虽然西方国家有着一切民主的形式：选举、舆论自由、获取信息的自由等等，但大多数民众对政治进程和国家权力没有真正的影响力。他们选出的精英不能代表他们的利益，民众对精英丧失了信心和信任，他们对未来感到悲观。普京没有使用俄罗斯学术界流行的“后西方时代”的概念，但他的话中明显有西方政治已经没落的意味。对于俄罗斯支持特朗普并试图影响美国大选的说法，普京斥之为无稽之谈。有美国学者说，虽然普京批评的矛头仍主要是针对美国，但相比过去火药味有所降低。不过，普京表示，即使没有乌克兰和叙利亚问题，美国也会找其他借口遏制俄罗斯。拉夫罗夫也说，俄美关系的根本问题是西方不能接受俄罗斯，强迫俄罗斯改变政治制度。由此可见俄美的矛盾之深。不过，特朗普当选激起了对未来俄美关系的极大好奇和猜测，其中以乐观的预测为多，但两国关系最终能走多远，这只能等来年再看了。

乌克兰危机后，美欧对俄罗斯实行经济制裁，给俄罗斯经济带来严重伤害。按照库德林的说法，制裁使俄罗斯每年GDP损失约0.8%。有学者问俄罗斯是否应缓和地缘政治紧张，以改善社会民生。普京的回答直截了当。他说俄罗斯希望缓和地缘政治紧张，但不能用自己葬礼的方式。如果是以这种方式，俄罗斯民众不会同意，甚至是那些对政府工作不满和希望变革的人也不会同意。这里普京所指是俄罗斯的民族特性，此前两天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的话也与此相呼应，他说俄罗斯的民族特性是如果出现外部威胁，那么民众无需政府动员就会自觉团结起来，不管他们对自己的领导人是否满意，也不管这些领导人是好是坏。确实，这种民族性在乌克兰危机中得到了验证。由此可以理解，俄罗斯不善或不愿“韬光养晦”，在相当大程度上也与其民族性有关。俄罗斯视地缘政治利益为至重，为此不惜做出其他牺牲，这种思想在乌克兰危机以来的对外政策中有突出体现。当然，这不是说俄罗斯不重视经济利益和民众福祉。

普京对美国和西方在反恐问题上的做法进行了激烈批评，认为西方10几年来的反恐无所建树，没有在任何地区取得胜利，反而是恐怖主义四处蔓延。普京不满西方对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反恐行动横加指责，漠视俄罗斯反恐合作的建议，致使国际反恐统一战线难以形成。普京警告说，西方是在玩非常危险的游戏。极端分子比他们更聪明、更狡猾，同他们玩这种游戏必然失败。

作为中国学者，自然对中俄关系最为关注和敏感。普京在会上有三次谈到中俄关系，有意思的是，这三次都不是回答中国学者的提问。第一次是在主题演讲中，普京谈到俄罗斯主张区域经济机制的相互融和，并以欧亚经济联盟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对接为例。普京说，一带一盟对接将形成大欧亚合作伙伴关系，未来它可能成为构建大欧亚一体化框架的中心之一。如果咬文嚼字的话，对普京的这句话可以有双重解读：一重意思是一带一盟对接是大欧亚一体化框架的中心；另一重意思是它只是中心之一，此外还可能有其他中心，这可以是欧亚经济联盟与东盟，也可以是欧亚经济联盟与印度或其他国家。

第二次是回答印度学者的问题。这位印度学者的问题是：俄罗斯会不会低估了亚洲单极化的危险，至使俄罗斯的多极化战略和大国合作受损？亚洲单极指谁不言自明，这个问题显然暗设陷阱。普京当然理解这个问题的玄机。他回答说，俄罗斯需要发展与亚洲国家的关系，紧接着，他说中国是俄罗斯的邻国，意思是与中国发展关系理所当然，然后再转向俄印友好，最后以俄罗斯将与许多亚洲国家加强合作收尾。对于所谓亚洲单极化危险，普京说亚洲不是单极的，这个回答也是客观的。

第三次是回答日本学者的问题。这位学者问俄日有无可能在未来两三年签署和平条约。普京的回答仍是从中俄关系开始。他说中俄边界谈判进行了40年，两国最终能够达成协议，首先是得益于两国达到了史无前例高水平的合作。普京说，战略伙伴甚至已不足以形容这种关系，而应称之为优先战略伙伴。随后，普京表示俄日都希望彻底调整两国关系，这符合两国的利益。普京这段话也意味深长。一方面他展示了中俄关系的稳固，另一方面他似乎也向日本示意：两国可发展双边合作在先，解决领土问题在后。值得注意的是，普京回答印日学者提问时都是从中俄关系开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它的效果良好，既赞誉了中俄关系，也满足了印日学者的期待，保持了相对的平衡。应该指出，平衡发展确实为俄罗斯所望，这首先或主要是在经济领域。库德林说得比较坦率，他说俄罗斯一直希望在中日韩之间形成平衡，而不是只依靠一个国家。

概而言之，普京和其他高官讲话给我的感觉是：国际秩序构建是俄罗斯外交的核心。俄罗斯仍希望有一个全面和具有约束性的国际制度，并且联合国仍应是它的核心。主权和安全是俄罗斯的核心关切，俄罗斯为此不惜代价。美国和西方在冷战后犯了历史性错误，而且西方的政治模式也失去了光环。俄罗斯愿与美国和西方改善关系，特别是以反恐为纽带进行国际合作。俄罗斯对中国十分重视，准备与中国建设大欧亚合作伙伴，并以此作为构建欧亚大陆框架的结构之一，与此同时，俄罗斯也将与亚洲其他国家发展更密切的关系。

本届瓦尔代会议于10月24-27日举行，共有来自35个国家的130名代表参加，其中除了俄罗斯代表外，欧美学者占多数。在亚洲国家中，中国学者可能是最多的，这次共有5人。此外，全国人大外委会主任傅莹大使作为嘉宾出席并在会议的第一单元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