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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独白:一群勇敢的女人进行抗争的故事
《碎片》独白:一群勇敢的女人进行抗争的故事 原创 复旦青年 复旦青年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读书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风景万千,思致独幽。在人类智慧的深处,书籍记录着我们对自然和自身无尽的惊羡。当我们打开书时,也许作者还是一位陌生人;当我们合上书时,作者便是一位相伴灵魂的挚友了。
《碎片》(La frantumaglia)是意大利当代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20余年唯一一部访谈书信合集:该书收集1991-2016年费兰特与出版社的书信和她接受的书面采访。费兰特在书中袒露了自己对写作风格和主题的探索历程,回顾了自己经历的自我怀疑和突破,并试图以这些文字“澄清作者从不出现的原因,解释她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坚持自己的决定,拒绝媒体的逻辑和要求”。
为了更深入地对《碎片》这一文本加以解读,《复旦青年》专访了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张怡微老师,以期进入费兰特的文学世界,读懂她的文学宣言,从“碎片”中看见蓬勃生长的女性力量。
张怡微
上海青年作家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师
复旦大学戏剧(创意写作MFA)专业硕士导师
复旦青年记者 严楚童 陈邦彦 王佳同 采访
复旦青年记者 严楚童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戴文卿 顾然 编辑
写作:在“碎片”中内省与重建
作为书名,“碎片”一词是理解本书乃至费兰特写作的核心词汇。在书中的同名章节中,她对“碎片”这个概念作了解释。“碎片”(frantumglia)一词是她的母亲经常说的一个意大利方言词汇。对母亲来说,“碎片”是生理感受( “头晕”“嘴里发苦”);是情感体验(“内心东拉西扯”“痛苦”);亦是由此引发的一系列举动(“自说自话”“无缘无故的哭泣”)。于作者自己而言,“碎片”则是一种时间的扭曲,是过往的沉渣泛起,是没有秩序的回忆和感受组成的漩涡。
“碎片的漩涡”让费兰特痛苦不安,淹没她的生活和声音,但她也在“碎片”中探寻出了一条自己的写作道路。
费兰特的写作风格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其一是理念的碎片化:费兰特没有完整的女性主义写作的理论。她的文学观点和创作想法散见在书信或者访谈里,不是理论化的。
其二是感受的碎片化:由于历史上的社会秩序是由男性的文化建立起来的,女性的秩序是不稳固的,女性的经验和感受也不是一个整体,“内部席卷着来自不同历史和生活的碎片”。
然而这种女性的表达方式并非是一步形成的;实际上费兰特在文学创作领域的性别观念经历过重大的转变:由于历史上女性写作环境的缺失,女性写作没有像男性写作那样坚固的秩序。也正因如此,费兰特年轻时也喜欢假装男人的语气写作,并认为所有高水平作家都是男性。
但在接触到女性作家的优秀作品之后,她产生了研究女性文学的欲望,并试图在实践中打造女性的文学传统、建立女性的文学世界。
在费兰特看来,即使女性拥有了一块园地,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她们也会被隔离在男性文学的秩序之外。很多情况下,女性文学的实践就变成了女作家写、女评论家评、女读者看,只是一场狭隘的实践。学界对于女性作家的认可,更多仍是出于“政治正确”的考量;其没有脱离二元性别环境这一前提假设,同当下的多元性别环境也不甚相符。
因而费兰特所期待的“革命性改变”,并非要从单一的男性文学世界迈向二元对立的两性文学世界;相反,她在从女性视角进行写作的同时,更希望“超越性别”,彰显文学本身的魅力。在实践层面,费兰特致力于建立女性的文学秩序、关注女性的内心感受,例如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她就对“女性友谊”这一在文学史上长期缺失的主题加以探索和书写。与此同时,她隐藏自己的身份,回避媒体对自己性别的讨论。
▲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中,两个女主人公一起读《小妇人》
而在理想层面,她在《碎片》中提到,每一个女作家的目标不应该只是成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应该成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无论男女,都要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文学才能。写作是自由的,不能受到任何意识形态的束缚,当然也要摆脱关于性别的束缚。
费兰特的转变不仅体现在性别观念上,更表现在对写作与生活间关系的认识上:一开始她认为文学高于一切,写作意味着全部;渐渐地她意识到“写作并不是至高无上的行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值得全心全意投入”。她明确地在书中表达,真正全心全意生活的人,是没有时间写小说的。换言之,真正拿到生活的权力的人,不需要通过写作的方式梳理出一种生活的秩序。正如王安忆所说,会写小说的人,其实都不是生活的强者。真正的强者会去参与权益的分配,而不会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厘定世界的秩序。
除此之外,在她眼中写作的本质是“对他人生活的掠夺”:作者调取他人的生活经历为自己所用,建立自己的秩序。费兰特能够对“偷窃”他人的生活是否道德这个问题有所反思和讨论,是难能可贵的。也正是在这种深刻自我反省的驱动下,她作为一个幸运的人,通过书写真正的不幸者对女性生活处境的不满、书写真正的强者对命运的反抗,来建立新的秩序,开辟新的道路。例如《我的天才女友》中的莉拉就是一位生活中的强者,费兰特通过书写她的抗争,开辟了一条充满生机和激情的生活道路。
▲青年莉拉
母亲形象:在《碎片》中揭秘与正视
在《碎片》中,费兰特多次谈到自己发表的第一部小说《烦人的爱》(L'amore molesto)。她写道:
“这个故事讲述了对母亲的爱,一种非常隐秘、发自肺腑的爱,夹杂着厌恶。这一切忽然从记忆深处迸发出来,我不用去寻找合适的词语,而是语言唤起了我最秘密的情感。”
▲《烦人的爱》电影海报
在《烦人的爱》里,主人公小时候一直生活在母亲的笼罩之下,这导致她试图通过剪坏自己的头发,抹去自己身上母亲的形象。女儿的激烈反抗造成了母女关系的裂痕,但最后两者仍能达成和解。
从表面上看,这种冲突的爆发与和解的达成很奇怪,但如果看到背后存在的问题,就会意识到母女之间冲突与和解的必然性。不同于拥有众多成长范本的男孩,女孩成长的范本基本上就是母亲,而一般也仅存在两种情况:“我要成为像妈妈那样的女人”或“我不要成为像妈妈这样的女人”。不管是哪种情况,母亲对女儿的影响都是难以忽视的。
费兰特承认,自己在写作上很大程度受到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在《女性的性欲》(Female Sexuality)中的一些观点的启发:女性在选择丈夫时会依照父亲的模式,在婚姻关系中无法剔除母亲的形象,在每一种爱的关系中重新经历和母亲的关系。所以在她的小说《烦人的爱》和《被遗弃的日子》(The Days of Abandonment)这两部描绘母女关系的作品中都有这样的思想:女性与母亲的关系是唯一长久的,爱恨交织的关系。
除了女性成长范本的单一性,对“母亲”的刻板印象也会让母女关系陷入扭曲。首先,这种刻板印象来自人们对母亲的确定感。人通过母亲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和母亲的联结不需要确证,而在父亲那一方则是不确定的。母亲是婴儿唯一可以索取的来源,她身上有粮食延续婴儿的生命。母亲也是婴儿安全感的来源,对于一个婴儿来说,除了母亲之外的世界充满了风险和威胁。
正因为这种如此确凿的联结,人们对母亲的责任有很高的要求,认为这是本能的,是基本的道义。刻板的要求塑造了人们对母亲的刻板印象,母亲应该忠心耿耿地服役于自己的身份。长期形成的社会规训让人们拒绝去接受一个复杂真实的母亲,即使是同为女性,女儿也不愿意去考虑母亲的女性特征、母亲的情欲等问题。
新女性想要打破传统男性社会的枷锁,但当她们面对复杂的母亲形象时,内心却是撕裂、痛苦的:在费兰特的笔下,兼具着一位美丽性感的母亲和一个黯淡无光的女儿。这种情况下,母亲在男权社会的经验对女儿来说是不适用的,女儿因为压抑而选择逃离,甚至出于嫉妒诬陷母亲。但在逃离之后,她才清楚看到女人的悲苦,感受到男性世界对女性的挤压,进而对自己伤害母亲的行为感到懊悔,爱上母亲身上被掩盖、被误解的东西。
这种母女关系的复杂对于写作者的启发,除了要去塑造更多的独立的女性角色,为女性提供更多的成长范本,根本上还要去还原真实的“母亲”。“母亲”不是男性社会赋予的一个身份,而是一个很复杂的个体。更进一步,文学还要把女性从男权社会中“被凝视”的位置上解救出来。只有这样,母亲的情感生活、情欲生活才能被正视,女儿对母亲的情感不至于扭曲和病态,女性的成长不至于笼罩在母亲的阴影中。只有当女性真正学会接纳真实且复杂的母亲,她们也才能够在碎片化的女性世界中找到一条新的道路,让聚集着矛盾和复杂的自身保持一种平衡。
女性力量:从碎片中迸发与成长
当下,有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关注女性感受的表达。张怡微老师认为,这使一部分从前被忽视的感受得到表达的机会,是一个好的现象,但是这还不够。例如前段时间热播的电影《我的姐姐》,它争取了一次充分表达女性悲伤的机会,但它让人失望的原因也在于此,既没有表达诉求,也没有提供行动的指引。
▲电影《我的姐姐》和小说《坡道上的家》
认为文学作品的功能仅仅是表达感受,是很多作品遭到误读的原因之一。比如角田光代的小说《坡道上的家》,被改编成电视剧传播之后,人们只看到女主人公的困境和痛苦。但是作家写作的目的不是揭露女性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而是想要去探讨和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沟通的困难。
面对女性生活中混乱无序的、碎片化的感受和事件,我们应该追问,文学究竟能做什么?为了把女性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社会各界都在付出相应的努力,他们把实际的、沉重的、有是非之议的工作扛了下来,那么文学的责任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提供一个悲惨的故事,用更加充分的抒情手法来表达女性痛苦的感受吗?事实上,文学可以担当更加复杂和困难的任务。
女性在生活中的确会遭遇许多不幸和无力的时刻,文学要做的,是从这一团碎片的世界里,梳理出一种女性的秩序,让女性从文学中获得能量。凭借这种能量,女性可以从“碎片的漩涡”,即一团乱麻的生活困境中走出来。
费兰特的文学作品就为女性提供了这种力量。在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中,两位女主人公在不同的道路上成长,也会遭遇不幸、陷入困境,但是她们不断地相互照亮,从对方身上汲取能量,展现了一条茁壮的、充满生机的道路。这样的文学给读者的启发,不管是对男性还是女性,即使身陷“碎片的漩涡”,同样可以从生活的一切汲取能量,都可以成为一个“走出来”的人,成为生活的强者。
正如《碎片》中,费兰特为自己笔下一系列的女性人物辩白:
“我并不觉得她们是痛苦的女人,我认为她们是在进行抗争的女人。”
图片来源于网络
微信编辑丨严楚童
审核丨甲干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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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碎片》独白:一群勇敢的女人进行抗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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