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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怪谈:一个全民开讲鬼故事的时代是如何造就的?
虽然奈良时代的《古事记》梳理了日本的神谱,平安朝的阴阳师打开了日本鬼怪世界的大门,并且日本史上最强的三大妖怪——(祸害女人的)酒吞童子、(祸害男人的)九尾狐玉藻前、(这个最牛,祸害天下的)崇德天皇化身大天狗全部凑齐,但这时候的日本妖怪们,好比中国魏晋时期傲娇的门阀士族,大多出没于天皇朝廷的近畿,公家贵族的府邸。
直到平安朝末期,百鬼之王酒吞童子被源赖光(这位平安朝武士堪称日本的钟馗)砍了脑袋;九尾狐玉藻前被网红阴阳师安倍晴明逐出了宫廷,变成石头;大天狗则沦落到干些诱拐儿童的勾当(美其名曰神隐),皇权衰落,幕府时代来临,群龙无首的浪鬼们纷纷撤出京都,走向日本各地。
之后历经两代幕府,其间南北朝对峙、战国之乱,武士主宰的时代人命如草芥,大概鬼怪也开始几何级增长起来,读者时常能在《今昔物语》、《宇治拾遗物语》、《御伽草子》等民间文学作品集中见到诸多鬼怪的身影。
1603年,生民百遗一的战国时代结束,德川家康被天皇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在江户设立幕府,是为江户时代。回首遍地坟场的数百年战乱,在这天地间有许多事情,是我们的理智所梦想不到的,加之中国明代《剪灯新话》等最新最潮的志怪书在江户时代的传入与普及,谈狸说鬼蔚然成风。
鸟山石燕画酒吞童子
对于生活在日夜通明的后爱迪生时代的我们而言,夜晚鬼故事的恐吓力自然越来越微弱了。于是鬼怪们也开始了与时俱进的步伐,先是融入了电话、视频科技(《午夜凶铃》),之后甚至用起了互联网和手机(《鬼来电》)。然而对于守着火塘或油灯的江户时代,黑暗与寂静不但笼罩屋外,也存在于屋内的各个昏暗角落。仅仅是远处一盏灯笼的忽闪明灭,一丝怪异的声响,就足以把人吓个半死。如果在家讲恐怖故事的目的在于让孩子别黑灯瞎火地到处乱跑,那么故事如何百转千回、情节曲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景气氛的渲染到位和惊悚场景的清晰定格。于是便有了百物语中最为经典的日本三大怪谈。
《哆啦A梦》中的百物语场景所谓百物语,是流行于江户时期的一种鬼怪故事会游戏,多在夏日的夜晚,一群人点起一百根灯芯的油灯,然后再一个个轮流说着鬼怪故事,每说完一个故事的人,拔掉一根灯芯,据说当最后一根灯芯被吹息时,就会招来鬼怪。日本江户时期作家浅井了意(1612-1691)在其怪谈物语集《伽婢子》的最后一篇“谈怪则怪至”中说道:
自古以来人们认为如能将传说的恐怖故事、怪异故事收集一百个便定会有可怕和奇怪之事出现。讲百物语有一定的模式。在月黑之夜点起纸灯,灯糊上青纸,点一百根灯芯。讲个故事拔掉一根灯芯,座上逐渐黑暗。在青纸灯影的映照下,变得阴森可怕。据说如再讲下去定会出现奇怪之事。
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在熄灭第九十九根灯芯后,游戏就结束了。这个游戏的精彩之处就是,于鬼故事本身的恐怖之外,在熄灭灯火的渐暗过程中,为真实的环境不断增添恐怖的空气:讲鬼故事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个鬼故事。
《哆啦A梦》第二卷第三篇的《鬼怪灯》,就是野比大雄和静香、胖虎、小夫一起在玩百物语游戏。其中胖虎所讲的鬼怪故事,便是号称日本三大怪谈之一的《皿宅邸阿菊》。
《哆啦A梦》中阿菊的故事1741年,一部名为《播州皿宅邸》的净琉璃在大阪上演,故事背景是战国时代的播磨国(今属兵库县)姬路城。话说姫路城第9代城主小寺则职的时代,家臣青山铁山企图弑君篡位。另一位忠臣衣笠元信察觉其阴谋,于是让自己的爱妾阿菊到青山家当女佣,侦查青山动向。青山的家臣弹四郎察觉到她的身份,并以此事逼迫阿菊嫁给他,遭阿菊拒绝,弹四郎遂在青山宴客的酒席上,藏起家宝十枚盘子之一,并以遗失一枚盘子为由,把阿菊绑在树上,加以刑罚,惨杀后丢进井里。从此以后,井底每晚都会传出“一枚……两枚……三枚……”数盘子的哀泣声。数到第九枚之后,又再度从第一枚数起。现在的姬路城内,还有一口井名为“阿菊井”。
这与胖虎所讲皿宅邸阿菊的故事,颇有些不同,但像这样经典的恐怖桥段,本来就可能有许多种版本,除了阿菊、九枚盘子这些核心意象不可能变更,其他任何细节都可能被讲述者添油加醋。甚至这部《播州皿宅邸》,可能只是作者根据民间传说“皿宅邸阿菊的故事”为基础,把播磨国的一段史实编入了剧情,以增加其可信度。除了这部战国版的,还有忠臣藏版的。反正改写历史书对于日本人来说可是祖传的手艺。
葛饰北斋画阿菊的故事能与关西皿宅邸阿菊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东海道四谷怪谈阿岩了。这个东海道四谷地区(今东京新宿区四谷)的民间传说,讲述的是被丈夫抛弃并杀害的苦命女子阿岩化作怨灵复仇的故事。江户时期的著名剧作家鹤屋南北以之为背景,糅合忠臣藏(又是忠臣藏!)的故事,创作出歌舞伎名剧《东海道四谷怪谈》。就像皿宅邸的核心意象是阿菊和盘子,四谷怪谈的核心意象是阿岩和丑女,至于是先天貌丑,后天生成,还是被丈夫伊右卫门下药毁容,反正丑得足以吓人就是了。如果说阿菊的恐怖是作用于听觉,那么阿岩的恐怖就是视觉冲击了,总有一款适合你。
歌川国芳画阿岩的故事而号称日本三大经典怪谈之一讲述人鬼情未了的《牡丹灯笼》,则是彻彻底底的舶来品。这篇出自浅井了意《伽婢子》的怪谈小说,翻改于中国明代瞿祐所著的《剪灯新话·牡丹灯记》。其实不光这一篇,《伽婢子》共13卷68篇,全部来自中国小说。但浅井了意并非直接把中文故事翻译为日文,而是把原著中的人物、地点和历史背景全都调换成日本的历史人物,给人一种仿佛发生于日本的真实感,而且去掉一切中国风味的细节,替换为日货。再加上当时并无《著作权法》这回事,因此抄袭狂浅井了意的这部彻头彻尾的抄袭作品,就这样成为了日本怪谈小说之祖。
三大怪谈中,要说故事之曲折生动,自然还是翻改于中国小说的《牡丹灯笼》为最。例如关于恐怖场景绘声绘色的叙写,便有“则见一骷髅与荻原对坐灯下,荻原讲话,那骷髅便手舞足蹈,头盖骨频频点首,从原是口处出声便是说话”这样生动活泼细思极恐的场景。然而阿菊和阿岩的故事,却是一番古朴有味的日本特色。如果再找一堪与媲美、古色古香的日本怪谈,应该就是小夫所讲的无脸“狸”的故事了。
一位商人路遇一位女子,趋前搭讪,女子转过头来,脸上什么都没有!商人吓得半死一路跑到街市路旁一个卖宵夜的摊子,稍作喘息。宵夜摊老板问商人:“发生什么事了?”商人便告知无脸女人的事。老板说:“你见到的无脸女人,是不是这样的?”老板把脸一抹,脸上什么都没有!商人当场昏死过去。这个无脸鬼,就是日本知名妖怪狸精(原型为貉)的化身了。据说狸喜欢变身为女人、和尚或小孩,是很可爱又喜欢搞恶作剧的妖怪。与苗条婀娜的九尾狐玉藻前不同,狸精长得胖墩墩的,充满喜感,所以《哆啦A梦》中机器猫就经常被人误认为是狸精。
鸟山石燕画狸随着怪谈的流行,妖怪画就成了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们最喜爱的题材之一。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鸟山石燕(1712–1788),鸟山石燕倾其一生完成了《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画图续百鬼》、《今昔百鬼拾遗》、《画图百器徒然袋》4部妖怪画卷,描绘了207种妖怪,堪称妖怪画的集大成者。鸟山石燕把语言的讲述中捉摸不定的妖怪形象化,我们今天对许多妖怪的视觉想象,皆由此而定型,如果说如今动漫中的妖怪世界是由鸟山石燕开启的,并不为过。然而从艺术手法上来说,比鸟山石燕晚一代的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1760–1849)绘制的《百物语》,可能显得更有想象力和奇幻性。毕竟是马奈、凡·高、高更等大师们的大师,即便偶尔涉及的题材,也可见出狮子搏兔的功夫。
在民间怪谈走进美术史的同时,江户的文学家也在提升这些世俗村言鄙语的艺术性,让怪谈走进了文学史。前面所提及的浅井了意,本职乃是和尚,本着色即是空、抄即是作的精神搞搞文学;风气一开,抄袭成风,大阪的医生都贺庭钟(1718-1794)也从冯梦龙的《三言》中抄出了《英草纸》《繁野话》。直到跟随都贺庭钟学医的弟子上田秋成(1734-1809)于1768年完成《雨月物语》,怪谈文学才抄出了一片新天地,新境界。
《雨月物语》共5卷9篇,也主要翻改自《剪灯新话》和《三言》。大概因为上田秋成的人生太过悲惨(出生妓院;四岁丧母;五岁出水痘险些丧命从此右手手指畸形;继承的养父家产一场大火尽失;半路学医又经常搞出医疗事故;晚年失明),这份郁卒哀伤的心情融入怪谈小说中,往往点铁成金,与借(chao)鉴(xi)的原著相比,竟别有一番风味。佳作往往是妙手偶得,即便上田秋成自己晚年写出的《春雨物语》,也远不及《雨月物语》。这份借(chao)鉴(xi)之功,只有黑泽明改编莎士比亚《李尔王》拍出的电影《乱》,差可比拟。
鸟山石燕画阿菊的故事上田秋成把民间怪谈升格为经典文学;到了明治时代,小泉八云以一人之力把日本怪谈推向了世界;其后1953年,沟口健二导演的《雨月物语》获得第1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加上20世纪末叶日本动漫的全球普及,这群本生活于蕞尔小国的怪物们就这样从近畿走到全日本,走向全世界。然而这段故事已非本文所及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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