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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 刘欣玥、张悦然:徒劳美学与受困的心——张悦然访谈录

2021-11-30 18: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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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是张悦然创作的第二十个年头,藉由编撰“新坐标书系”的工作机会,我们对张悦然进行了一次长访谈。经过了20年的积淀与嬗变,需要被追踪阅读、被重新讨论的不仅是张悦然,更是那个被称为“80后”的写作集群。世纪之交的文学场给了他们难以复制的历史性,也为个体与群体、自我与时代的张力埋下伏笔。张悦然的文学历程提醒我们,每个写作者身上的标签都会失效,但也正是这样的“失效”,通向了一个写作主体真正的丰富与真正的复杂所在。

在写作的第二十年

刘欣玥:悦然老师好!最近因为整理你的作品年表,我发现了不少从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刊登在1998年第10期的《青年思想家》上的《诺言角落》。初中时写的《诺言角落》是你第一次正式在刊物上发表的小说吧,还记得那时候的心情吗?这样计算的话,你的创作到今年也整整20年了。不妨就先回到20年前,谈谈最初对文学“起念”的时刻吧。《水仙已乘鲤鱼去》是你为数不多的以小说家为主人公的作品。璟因为梦见去世的奶奶,哭着在日记本里写下了人生的第一篇故事《爱的炉灶》,也在无意间闯入了写作的世界。最初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开始动笔写作?是不是也和璟一样与某种失去或匮乏有关?

张悦然:《诺言角落》的确是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如果你不提起,我已经把它忘了。

那篇小说被我爸爸的朋友偶然看到,很惊讶,拿去发表在一个学术刊物的创作栏目上,估计总共也没有多少人看到。当时并没有感觉到变成铅字的喜悦,因为对十五六岁的我来说,梦想并不是当作家,而是成为一个很酷的女孩。什么是很酷呢,听打口碟,扎几个耳洞,梳一头的小辫子,如此而已。

真正对于写作“起念”,是高二以后的事。那时候有了自己的电脑和书房,开始写更长一些的故事。有一天我想到了童年,想到了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猫以及和爸爸之间的隔阂,就写了一篇叫《黑猫不睡》的小说。表面上那是个爱情故事,其实男主角是虚构的,当时我并没有谈恋爱。小说真正展现的是一个受困于男权世界的女孩的无助。这也许是一直埋在我潜意识里的隐痛,写出来以后有一种快意,就好像离家出走了一回。小说在打捞失去之物,小说和内心的恐惧有关——这是我当时感觉到却没法说出来的东西。

刘欣玥:你的处女作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里收录了不少中学时期的创作。故事里奇装异服的女孩,热衷逃学的少年,还有那些任性的爱情,在当时都被视作是对封闭、压抑的应试教育,对严整的高中秩序的反叛。尤其是在山东这个教育大省的背景下,这种青春叛逆显得格外具有标本意义。你曾说过高中阶段对于你走向写作有重要的影响,这令我对你高中校园生活的真实情形很好奇,同样好奇在最初的创作里,有多少想象性补偿的成分。据我所知,你所就读的山东省实验中学是山东最好的、要求最严格的高中,在更多时候你其实是一个乖巧的,认真对待学业的优等生?

张悦然:高中是我生活的第一个分水岭。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要过精彩的人生,而不是正确的人生。我认识了一些有趣的朋友,我们的主要话题是村上春树、杜拉斯、阿尔莫多瓦、基耶斯洛夫斯基、Tori Amos、Bjork和Mazzy Star。我穿奇怪的衣服和鞋子,把很多时间浪费在想和别人不一样上。不过我确实没怎么逃学,主要是没地方可去,学习也没有放弃,主要是当了多年好学生形成的惯性。

那时候写的小说肯定有想象的成分,但也谈不上一种“补偿”。事实上,那些小说远比此后所写的离生活更近。只是它们和校园生活关系不大。我很抗拒“日常生活”进入到写作里,这里面包含着一种美学的选择,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小说是关于传奇的,是反日常的。所以我没法接受自己的小说里出现“班主任”“模拟考试”之类的字眼。

刘欣玥:说到了山东,就不得不提一下济南。你出生在济南,在这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和青春期,却长成为一个没有什么地域烙印,也不太喜欢谈论地域性的写作者。用你的话说,过去的写作有种去故乡化的倾向,但故乡的缺席渐渐变得不那么绝对,比如《嫁衣》里绢的老家被设置在青岛,《大乔小乔》也选择了以泰安作为背景。直到2016年的长篇小说《茧》,济南的名字才集中出现在你的笔下,你也在创作谈里说过,《茧》的创作缘起于2010年冬天的一次返乡见闻。济南在你笔下出现的时候,常常以冬天的面目示人,灰暗,寒冷,有种大雪纷飞的绝望和无助,就像《茧》里营造的那种从头到尾都被困在大雪中的氛围一样。为什么济南总是与冬天有关?

张悦然:我对故乡的情感,在最初离家的那些年,几乎没有察觉到。我既没有什么想念的食物,也没有什么难忘的风景。故乡对于我来说,是没有任何情感羁绊的。直到开始写《茧》的时候,因为要写到童年李佳栖对北京的向往,济南才作为一个和北京对应的地方,出现在小说里。但是随着《茧》的书写,济南从一个虚化的地名,变得越来越实。电厂的大烟囱,广场的雕塑,一些童年的地标不断涌现出来。我还写到了几乎淹没整座城市的“7.18”大雨。那是2007年的事,当时我并不在济南,但一直都在关注新闻,一些新闻照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灌满水的地下商场漂浮着裸体的塑料模特。当我写到那场大雨的时候,这些画面就出现在眼前,如同亲历。那种感觉很奇妙,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和故乡之间的牵系:有一个我从未离开,还在看着那里发生的一切。我把这种体会写在了《茧》的后记里:“童年不是一个闭合、完结的空间,而是一个一直默默运转着的平行世界。”我想,故乡也是如此。它从未完结。总有一个你还在那里。

至于为什么总是写到济南的冬天,其实济南的冬天没什么特别。所有北方城市的冬天都差不多,灰蒙蒙的,有很大的雾,天一黑街上就没人了,下了雪到处静悄悄的。在《茧》里,因为时间跨度比较大,四季好像都写到了,但是重要的情节都被安置在了夏天和冬天。我一直是个特殊天气爱好者,很多小说里的故事都发生在下雨天和下雪天,有时完全没有计划,不知不觉就又写到了雨。可能我觉得大自然的律动和人的情绪、行为息息相关吧。《茧》的开头是下雪天,一个人在等一个人。雪让外面变得很慢,很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停了下来,都在等待着这两个人见面。在这里,天气提供了某种仪式感。随后我用一个比喻定义了这场雪:雪花像上帝,把人们写给他的信撕得粉碎。这个比喻也确定了整个小说的基调。

《茧》书封

刘欣玥:除了抽象的济南,更令我感兴趣的是你在山东大学校园和家属大院里具体的成长经历。大学校园就像一个完整、封闭、悬浮的小社会,给了你比济南更多的归属感,甚至是乡愁。我注意到你会用“里面”和“外面”来划分山大家属院和济南城,你也曾经历了一个从“外面”走进“里面”,又从“里面”重新逃到“外面”的过程。可以谈谈山大校园作为一个特殊文化空间,还有身为文学院教授的父亲对你成长过程的影响吗?因为在大学校园里长大的背景,在你的同龄写作者中确实很少见。你的性格,写作,包括后来进入中国人民大学任教的职业选择,是否都能在山大家属院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张悦然:大学校园像个城中城,里面什么都有,从邮局到游泳馆再到电影放映厅。它也有独特的文化氛围,比如对知识和教育的重视。我一直生活在这座城中城里,受到某种保护,和外面的世界其实是有隔膜的。我爸爸对我的影响有两个方面,一个他的职业和身份属性,他和他周围的朋友所构成的那个知识分子的小圈子很有趣。我喜欢听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天,喜欢听他们发牢骚。我能感觉到他们有宽广的精神世界,那对我很有吸引力。另一方面,是我爸爸个人性格对我的影响。他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人,那种悲观使他很理智,也很疏离。比如他认为人和人的差异不大,世间的事也没什么惊奇,不过如此而已。像他这样的人,很难教出一个崇拜尼采,想当英雄的孩子。“你想过的所有事,别人早就已经想过了。”我爸爸总是这么告诉我。所以我写作,也是对他的叛逆。我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所想的事很特别。现在的我,和跟我说那句话的父亲年纪相仿了,我还是不能赞同他的很多观点,但是他对世界有一套完整的看法,非常自洽,也很独特。他活得很明白,没有困惑,仅就这一点,我一生也无法企及。

选择任教,主要是因为我想尝试承担一份工作。写作太早,又被文学保护,与社会的隔膜变得更深。工作包含着责任,也包含着归属感和成就感,我应该去体验人生的这个面向。当然,我能胜任的工作也并不多,相对而言,大学的环境比较熟悉,而且教育工作,确实能给我带来一些满足感。

刘欣玥:再来谈谈新加坡吧!19岁前往新加坡国立大学读书的时候,你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在这里迎来文学创作上的“蜜月期”。看你在很多地方谈到不喜欢计算机专业,还有在这座南洋小岛上遭遇的压抑和不自由,但恰恰是在这种环境下写出了大量个人风格明艳张扬的作品,包括《十爱》《红鞋》和后来的《誓鸟》。在我看来,更有魅力的部分,其实是新加坡经验被召回的每一次,都呈现出不断变化的面目。比如《好事近》里那种在遏抑中撕裂的热带情欲,和《赤道划破城市的脸》式的新加坡印象已经截然两样。《好事近》可以和后来你重返新加坡后创作的随笔《时而夏洛蒂》对读,《时而夏洛蒂》和你谈论它的角度很令人动容。你说记忆是有潜伏期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在人事全非的时刻回归。

张悦然:我对新加坡的感情很复杂。在那里时并没有多少快乐,迫不及待想快点离开,离开之后又经常想起那里。对热带岛屿的情感似乎已经植入了我的基因,每次降落在热带岛屿,走出机场的时候,都会觉得空气很亲切。我在新加坡的生活,有种受困的感觉。幽闭,隔绝的气息弥漫在当时所写的小说里,也弥漫在后来所有关于新加坡的文字里,比如《好事近》和《时而夏洛蒂》。二者确实都根植于当年在新加坡的经历,是同一个故事。同一个故事要讲两遍,如同杜拉斯在《情人》和《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里所做的那样,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告别并没有完成,像推远了又漂回来的船,必须再把它送走。但也可能正相反,是怕它被时间冲走,想再一次把它据为己有。

刘欣玥:当初为什么会在结束新加坡的学业后选择来到北京?成长于济南,求学于新加坡,后来又在北京工作和定居,期间还去参加了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你在三十岁以前好像一直在迁徙,是什么契机促使你下定决心要找个落脚点,结束这种漂泊的状态?

张悦然:这可能是一种误解。我迁徙得不多,而且即便是在异国他乡,也没有“漂泊”的感觉。可能因为并不存在故乡所给予的“归属感”,所以也就不存在与之对应的“漂泊感”。“漂泊”一词,是一种心理感受,那些有根的人、或者对“根”有所向往的人,才会强烈地感受到。就像《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王家卫用自己对于漂泊所感到的痛苦创造了这个意象,所以这个意象给人的感觉是苦涩的。但是如果无脚鸟对陆地没有向往,就不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凄苦的。回溯往事,我只会把在新加坡的艰辛归结于我在那里感到不舒适,也许换个地方就会好很多。毕业后我回到北京,很自然地就在这里生活起来了,完全没有漂泊的感觉。我对居住的城市没太多要求,天气恶劣,交通糟糕都可以忍受,只要没有特别不适就好。“漂泊”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母题,但这个母题注定不属于我。我没有探险者的勇敢,也没有旅行家的好奇。

书房之内与书房之外

刘欣玥:你在新加坡求学阶段的文字,也记录了不少购买和胡乱阅读外国小说的经历,另有一番异国冒险的滋味。生长于一个文学家庭,阅读是不是在成长中潜移默化地获得的习惯?最初吸引你的是什么样的作品,现在是否还记得在创作的起步阶段,曾受到过哪些作品的启蒙?

张悦然:在新加坡的时候,我一开始很苦恼,图书馆的中文书很有限。后来我常坐地铁去义安城的纪伊国屋书店,那里有大量台版书。在那里,我第一次读到了安洁拉·卡特、艾丽丝·门罗、雷蒙德·卡佛等作家。当然也会让家人从国内寄去一些书,包括普鲁斯特、纳博科夫、伍尔夫等。我在新加坡有个诗人朋友,她的存书里有不少诗集,我经常借来读,包括艾略特、保罗·策兰、特拉克尔、里尔克、洛尔加,还有顾城、张枣、于小韦等。那个阶段阅读对我前所未有重要,手边有一本书,就能让我暂时离开眼前乏味的生活,去文字里躲一会儿。因为拥有的书很有限,每本书都会反复读。那时候我很喜欢纳博科夫,《黑暗中的笑声》《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都读过很多遍。还有安洁拉·卡特,她的小说呵护了我早期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誓鸟》深受她的影响。

刘欣玥:如果之前是一种由兴趣主导的自发阅读,来到人大文学院任教,似乎也要增加系统性的经典阅读和文学史、文学理论的训练。你给人大的同学开设“影视改编”和“短篇小说鉴赏”两门课程,前者会讨论到莫言、余华、苏童这些经典化了的当代作家的作品,后者好像更多的是讨论外国小说。在设计课程时择选篇目的标准是什么?职业写作和在大学任教并行不悖的工作体验,有没有为写作带来什么新的变化?

张悦然:这两年确实为了教学会去读一些书,给学生上课包含着一种责任,他们用可以学习其他知识的时间来到我的课堂上,决不能让他们没有收获。我所能教授的东西,全部根植于写作和阅读,更多的还是一种审美教育,比如该怎样鉴赏一部经典或一个短篇小说。只有在鉴赏中获得收获,他们才能在小说中找到更多乐趣,让文学一直留在未来的生命里。短篇小说鉴赏,我会选一些重要的作家,比如契诃夫、奥康纳、卡佛、门罗的小说,但有时我会刻意避开他们被讨论最多的名篇,因为可以找到的诠释资料太多了,学生在写论文的时候,会迷失在资料里,让自己的直觉和思考能力退化。我希望他们动用自己的情感去体验那些小说,在论文作业上,我更欢迎那些有缺陷、但包含自己独特思考的解读。和经典名著鉴赏相比,短篇小说的鉴赏课上,学生会更活跃,因为他们能比较轻易掌握文本的全貌和内核,也更有自信发表自己的看法。所以我觉得短篇小说是文学审美教育一个不错的入口。

我并没有觉得教书和写作并行不悖,我也没有觉得主编杂志和写作并行不悖,它们都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肯定会影响写作。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应该参与到更广义的文学事业中,身体力行做些事,体验其中的甘苦。对我来说,作家生活一部分在书房里,一部分在书房外。在这个文学式微的时代,书房外的部分很重要,如果可以,应该去用一些行动去捍卫文学,呵护文学。

刘欣玥:所以悦然老师最近在读什么书呢?读你近年来的作品和创作谈,外国当代小说出现的频率很高,比如安吉拉·卡特、吉根、温特森、波拉尼奥等等,其中似乎又对美国当代小说有更多的偏爱,比如刚才提及的奥康纳,耶茨和乔纳森·弗兰岑,更近似于你的私人书单。举例而言,对你目前关注的中产阶级痛苦的书写而言,这些作品是否提供了更多的滋养?

张悦然:我确实读外国小说比较多,这主要是个阅读习惯的问题。从很早的时候,我就成为外国小说的忠实读者。喜欢的作家出了新书,我会去读,喜欢的作家表示深受另一个作家的影响,我也会找那个作家来读,整个青春期就是这么度过的。这种阅读已经成为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没有很强的目的性。

我喜欢耶茨和弗兰岑,并不是因为他们所写的题材我比较熟悉,而是他们确实写得很好,展现出了独特的才能。我也很确定,我写不出《自由》和《革命之路》那样的小说。虽然题材有相似,但我并不是朝着他们的方向走的。再比如波拉尼奥,《2666》的题材距离我很遥远,但它却改变了我的一部分小说观。我觉得它在引诱我朝某个方向走,做一些新的尝试。

张悦然主编的杂志《鲤》封面之一

刘欣玥:从外国小说家说开去,你主编的杂志书《鲤》也曾经刊载过一批广泛影响了文艺青年的作家作品。称他们为“文学偶像”都不为过,比如村上春树,门罗,青山七惠,吉本芭娜娜,珍妮特·温特森等等。他们置身于各自不同的国别文学谱系中,但确实是以非常通俗化的传播方式,不分先后地入驻了一代文艺青年的文化记忆。在筛选、刊载和传播的过程里,《鲤》是否在有意识地呈现一代人自发选择和定义的“经典”?

张悦然:发现年轻作家,展现我们同时代的经典一直是《鲤》的宗旨。刊载艾丽丝·门罗的小说时,她尚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国内对她知之甚少,像珍妮特·温特森等作家,都是首次在国内书刊上推介。历经十年,我们刊载过的作家确实构成了一张别致的文学地图。这是很美妙的事,我们用微薄的力量,参与了一代文艺青年文化记忆的建造。所刊载的那些作家并不一定影响了我的写作,但是我确实喜欢阅读他们,在其中也获得了养分。我不想也不能把编辑的审美和作为写作者的审美完全隔开。《鲤》的特点正在于编辑都是写作者,我们在阅读也在实践。写作者的喜好大多不像纯粹的编辑那样宽广,从这个角度说,《鲤》的审美肯定是偏颇的,但一个杂志可以长久存在,有时凭借的就是一份坚笃的审美。

遗忘才是最大的逃避

刘欣玥:没有任何一个严肃对待创作的人愿意接受标签的限制和偏见,但就是有这么吊诡,到现在为止,人们在谈论你时,“新概念”和“80后”可能依然是最信手拈来的标识。和你的写作一样,当初让你走入公众视野的“新概念”作文大赛也走过了整整20年。20年的时间见证了很多事物的变化,除了你个人的创作转型,作为文学群体的“80后”内部也发生了洗牌重组。你早年非常抗拒这两个标签,但后来态度发生了变化。隔着20年的沉淀回头去看,“新概念”对你的成长、写作以及后来的文学道路带来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记得在七堇年的一次新书发布活动上你说,现在再听别人说“你们新概念的”,甚至会有某种亲切感和归属感?

张悦然:“新概念”是一个作文比赛,仅凭几千字的文章,根本没法确定一个人将来能否成为作家。何况参赛者只有18、19岁,以后是不是仍旧想要写作尚未可知。只是当时遇到了出版商业化的时间点,获奖者得到很多出版机会,纷纷变成了小作家。但是随着时间流逝,热浪过去,人潮散去。很多人做了别的职业,偶尔我会在一些场合遇到,对方告诉我,他当年也参加过新概念,还说出几个已经消失的名字,感觉很亲切。有些当时获得很大声名的人,后来也去做了导演,我觉得这些都很正常,18、19岁时的爱好,在未来漫长的人生里当然可以更变。文学是信仰,但不是宗教,它看护相信着它的人,也祝福那些离开的人。对于那些离开的人来说,青春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热爱文学的日子,也是很美好的。

当时因为“新概念”而认识的很多人,都成为了我的好朋友,我们有共同的青春记忆。那些青春记忆里也包含着我们的文学初心。当时是网络论坛兴盛的时代,我们在上面热烈讨论着文学。我青春最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发生在现实生活里,而是发生在那个虚拟空间里,现今它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我所说的归属感,并非因为“新概念”这个群体有共性,而是它曾伸出一块甲板,让我们在上面栖息,让我们安置文学理想。我很反感年纪大一点的人,在回忆青春的时候反复强调它的特殊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所有的青春记忆都是独特的。所以我只能说,嗯,对我来说那是个美好的年代。

刘欣玥:其实相比于“新概念”,“80后”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这个文学概念是敞开的,你也提到了大量早期“新概念作家”的离场,后来又有了传统文学期刊作家的加入。《茧》出版后,文坛再次掀起有关“80后”成长的热议。在某种程度上,你的写作在“80后”问题上好像总是自带话题性,有种能引发代际现象讨论的潜质。而且很有趣的是,在现在的“80后”序列里,好像是因为“新概念”和市场化出道的经历,反倒使你变成了少数典型性的向严肃文学“转型”的样本之一。

张悦然:其实我不知道所谓的“转型”是怎么发生的,好像没做过这样一个决定。当时我只想慢慢写,暂时不出版任何书。结果一下子就变得特别慢,拖拖拉拉写了十年。十年,足够原来的读者把我忘记三遍了,所以出版《茧》的时候对于销量也没有任何期待。在创作最旺盛的时期,十年没有出版一本书,这基本上是毁灭性的行为,正常人应该不会这么做。我当然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读者散去,看着积累的那点名气消失殆尽。可是写作终究是一个人的事,回到书桌前面对电脑白屏的时候,你听到的只能是自己内心的声音。得益于早年的阅读,我建立了自己的文学标准,那些伟大的作家像灯塔一样屹立在远处,让我不会迷路。

这十年文学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商业出版变得更商业,严肃文学退守回自己的方寸之地,两块陆地彻底割裂,越距越远。现在的年轻作者,一开始就得做出选择,自己要走向哪片陆地。十几年前不一样,当时比较混乱,应该说也比较自由,我们是在后来的写作中慢慢做出选择的。

刘欣玥:今天回头去看,这更接近于一个缓慢的潜移默化的过程,截然的人为划分或“转型”之说,有时是出版社的宣传定位,有时则来自研究者追踪与观察。在文学层面,本来就没有一个天然的“80后”。是不是因为无法阻止人们继续误用或误读“80后”,反而萌生了一种主动参与,将话语权夺回自己手中的念头?在我看来,你后来的创作和文学行动,无论是创办《鲤》,还是以《茧》为代表的创作,都可以视作是对“80后”的主动建构。你为创刊号《鲤·孤独》写的卷首语,几乎就是一份生于1980年代的青年人的集结宣言。但《鲤》更多地关注文艺青年式的精神生活和情感症候,是否也觉察到了小众趣味的局限或“离地”之感?

张悦然:我一直觉得不用去在意误解,只管自己做事就好了。做事也不是为了消除误解,误解永远都会有。《鲤》从创刊开始,就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是想建立那么一小块文学园地。和同时期的《独唱团》《天南》相比,缺乏话题性。有人觉得它太文艺,有人觉得它不接地气,这可能主要是由我们主创人员的气质决定的。但它确实在秉持自己的标准,刊发国内外优秀作家的作品,而且如果根据文学杂志的销量来看,它一点也不小众。在很多签售会上,读者都会问我,下期《鲤》什么时候出版,他们也会给我看照片,书架最重要的位置上,排得整整齐齐的《鲤》杂志。也有人跟我说,他们是因为读《鲤》才知道珍妮特·温特森的,甚至才知道艾丽丝·门罗的。我是这两年才意识到,《鲤》确实积累起了一些东西。今年我们做了“匿名计划”,引起了广泛关注,我想不仅仅是因为计划本身很有意义,也因为《鲤》的品质是大家信赖的。

刘欣玥:刚才我们也稍微聊到了主创们的共同爱好。《鲤》这份刊物具有同人性质,最令人振奋的地方,除了对“孤独”“嫉妒”“逃避”“上瘾”等青年精神症状的挖掘,其实是同代人的友情政治。包括文字总监周嘉宁在内,《鲤》的核心成员都是“80后”吧?这份友情在《鲤》这里转化成了切实的文学行动力和精神生产力。你曾说过羡慕上一辈人的友谊,因为“80后的友情”好像就是在过家家,小打小闹。《鲤》已经办了整整十年了,也出现了像你说到的“匿名计划”这样的严肃,颇具规模的实验。现在对“80后的友情”的看法是不是有所改变了?

张悦然:《鲤》最初确实很像过家家的,我们装修了一个漂亮的工作室,每天待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工作。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出去郊游野餐。很多可爱的年轻女孩去我们那里实习,跟我们打成一片,那是我过过最美好的集体生活。但是当然不能那么一直下去,作为创作者,我们还是得花大量的时间独处。而且《鲤》做了一两年以后,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开会和讨论了。后来嘉宁搬回了上海,我们的集体生活就结束了。当时大家也都很担心《鲤》也会随之解体,结果并没有,反倒一直做了那么多年。我想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支撑,就是我和嘉宁的友谊。我们彼此太熟悉了,做事无比默契,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对对方完全信任。这十几年,我变了很多,她也变了很多,但是我们在对方眼里,几乎一点没变。我们不必交流,就能知道对方对一件事的看法和做法。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拥有这样的友谊。

刘欣玥:延续同代人的友情这个话题,同代人的批评家同样也是“80后”文学生态中很独特的部分。虽然“80后”很早就进入了一些文学研究者的视野,但早年间的讨论,更接近于对大众文学市场现象的文化研究,当然这也和当时“80后”的创作状态有关。在这个意义上,杨庆祥老师对于你的《好事近》《家》的批评文章,似乎开启了一种更有效地谈论“80后”写作的方式。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到《家》反过来启发了他在《80后,怎么办?》中对历史虚无主义和小资产阶级梦碎的思考。“80后”作家与批评家这种相互启发、支持和共同成长的状态,会让我想起80年代文学现场的那种友情,那句“做同时代人的批评家”,也被越来越多地被提及。这个传统的确首先是在“80后”这里被复活的。身为写作者,你怎么看待创作与批评的关系?批评家的声音,会不会对文学创作自主性造成干扰?

张悦然: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曾写过一篇文章批评英国女作家扎迪·史密斯,把她那种复杂庞大、夸张怪诞的小说命名为歇斯底里现实主义(也被称为极繁主义)。那个批评很严厉,对于年纪轻轻获得盛名的扎迪·史密斯来说,是一记重拳。那篇文章且不论公允与否,但它确实带给我很多思考,为什么在过去几十年里,极繁主义的小说变得流行起来,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这样的小说(我个人完全不反感这类小说)。詹姆斯·伍德显然无法阻止这类小说的发展,几乎可以确信,还会有更多的这类小说出现。但他像最后一个古典主义者站在即将被淹没的大陆上,庄严捍卫着19世纪古老的小说传统,着实令人动容。我很喜欢詹姆斯·伍德,不是因为完全赞同他的批判,而是他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进入文本,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关于詹姆斯·伍德的批判,后来扎迪·史密斯写了一篇回应文章。她显得谦逊和诚恳,没有反击的意思,只是陈述自己的一些想法,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确实认真思考了詹姆斯·伍德提出的质疑。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谁也不能改变对方的立场,谁也不试图影响对方,但是真诚的争论和探讨,还是会给彼此带来很多思考。我非常期待同时代的批评家,能带领着我从另一个角度进入我的文本,让我发现全新的东西。我也期待那些极其严厉和偏颇但会令你心生敬意的批评,我想那个时候,我也会像扎迪·史密斯一样,写一篇诚恳的回应文章。

刘欣玥:我还注意到你执笔《鲤》的卷首语时,往往是以“从前”“小时候”这种回忆视角展开的,如果说《鲤》是面向过去,对青春进行提纲挈领的整理。那么文学创作则更像是面向未来,在通过创作不断将“80后”复杂化的同时,写作者自身也在不断地成为“80后”。这种努力在收获期许的同时,也引发了不少质疑的声音,比如有人指出《茧》的“文革书写”暴露了年轻作家缺乏历史感的写作短板,你是如何看待这些期许和质疑的?

张悦然:关于《茧》,很多人的质疑首先在于,“文革”是上一代作家的经验,你没有亲历,有什么资格去写。我们的历史好像是割裂的,如同一个披萨,你切一块我切一块,放在自己的盘子里,等到我们来的时候,已经被分完了。德国的一些青年作家现在也会写和二战有关的小说,没有人质疑他们的资格。反观日本,在我的阅读范围里,日本的年轻作家,没有人提及二战。即便是更年长的作家,现在也很少触及这个主题。只有像村上春树这样已经完全摆脱了日本国内评价体系的作家,会在小说里谈及二战。我们更赞同德国的做法还是日本的做法呢?“记得”和“遗忘”,是摆在我们民族面前的选择,也是摆在我们年轻一代作家面前的选择。我们应该知道,一个国家的创伤疗愈,不是一代人完成的。“这段历史不属于你”的批判,让我意识到原来历史像地盘一样,是有主人的,不能随便涉入。为什么你不面对现实呢,中国有如此丰富、复杂的现实问题等着作家去处理,去写“不属于你的历史”就是逃避。面对这样的声音,我确实有点意外。我还以为“遗忘”是最大的逃避呢。

《茧》可能的确缺乏历史感。在很多人看来,我们一代人都缺乏历史感。如果缺乏历史感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但又想选择“记得”,而且是想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去“记得”,是不是它就失去了价值呢?说到底,《茧》是一部关于“我”的小说,“我”记得,“我”在乎,仅此而已。

张悦然(右)在巴黎书店

我的目光不会离开挣扎的心

刘欣玥:最后这个部分,想把目光拉回到近几年的作品上来。近年来你最大的变化之一,大概是将重大历史事件和热点性的社会议题纳入视野,它们构成了你拓宽疆域,同时让“我”变得更为充盈的重要支点。比如《家》中的汶川地震,《茧》中的“文革”、90年代“下海热”,《大乔小乔》中的计划生育政策、上访问题,《天鹅旅馆》中的“恶保姆”、官场贪腐。但是你关心的显然又不是这些事件本身,而更接近于历史褶皱中隐藏的人心、情感还有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一篇小说从酝酿到诞生,事件、故事、细节、对人心问题的思考,哪一个会更先进入你的视野,引起你构思的兴趣?

张悦然:最先进入我视野的是人心,是受困的心灵,一种崩坏、碎裂、异化前的挣扎,这是那些小说的起点。不管故事如何建立,我的目光不会离开挣扎的心。外部的事件和历史,有时候是心灵受困的成因,但绝不是唯一的。悲剧事件会导致心灵受苦,这是我们谁都知道的,没什么新鲜。然而心灵会自救,灵魂有欲望,这其中人性丰富的展示空间是留给小说的。在这里,事件、历史没有什么新旧、重要次要之分,只要作者以自己独特的视角,观测到一种心灵之苦,之围困,之求救。

这几年,我确实对社会现实和历史有很高的探究热情。过去好像一直关在精致的温室里,偶然闯到外面,发现一个粗粝、生猛的世界,看着什么都感到好奇,想问个究竟。这是我的需要,但并不是文学的必须。我并不觉得作家必须处理眼前纷繁的现实问题,对诸多社会现象做出回应。作家不是现实的仆人,他可以比时代慢,可以与时代背离。这是每个作家的选择,也是写作的权利。

刘欣玥:在发现受困的人心以后,对困境进行想象性的解决,乃至对抗虚无,似乎构成你近作中的一个结构性命题。无论是《家》中裘洛、井宇出走四川,以为能够参与到重大历史事件中去,还是《茧》中李佳栖对“爸爸的故事”进行碎片考古学式的挖掘和拼贴,又或是中篇小说《天鹅旅馆》里余玲搭建起的那个暂时的庇护所。想象性的参与、追溯和重建,构成解决虚无的种种途径。在这背后,好像始终都弥漫着一种找不到坚实的主体性和意义感的焦虑。在最近的创作中,有什么始终想要解决,或依然没有解决的问题吗?

张悦然:余玲搭建起来的暂时庇护所是虚假的吗?也许下一分钟就不存在了,但是这一分钟,它的确盛放着人们真挚的情感。李佳栖拼贴起来的父亲是虚假的吗?可是李佳栖确实把一份沉实的爱给了出去。我们该怎么界定真实和虚假呢?凭靠虚幻的事物生存下去,或是为之奔波劳碌,这就是逃避现实、陷入虚无的表现吗?在更早一些的创作里,《誓鸟》里的春迟为了一份不存在的记忆颠沛流离,不惜刺瞎双眼,《竖琴,白骨精》里的小白骨精为了一架无用而美丽的竖琴,把最后一根骨头献给了丈夫,《葵花走失在1890》里,葵花爱上了想象中的梵高,不惜为之奉上生命。我的很多主人公好像都在为了虚幻之物做功,但她们信以为真,那便是真的,情感是测度真实与虚幻的唯一量尺,而她们交付了真挚的感情。那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高尚情感,也许只能在面对虚幻之物时才能展现,因为虚幻之物不随人世无常而改变,它是永恒的。我对“徒劳美学”的着迷还在于,它摆脱了社会规范的束缚,由自己去定义事物的价值和意义。

说到真实与虚假,我对二者的边界以及它们之间的转换充满兴趣。我喜欢纳博科夫的《绝望》《塞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喜欢希区柯克的《迷魂记》、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

刘欣玥:“徒劳美学”的提法和它的真实观很新鲜。“徒劳”的背后隐藏着深重的悲剧底色以及将悲剧转化为美的执着。你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直到《我循着火光而来》这本最新的小说集,让人物走向毁灭的倾向依然存在,一些生存、伦理与精神层面的灰色难题到最后依然无解。但这近年来你的笔下的确出现了更多的慈悲和暖意,即使它们往往要到小说结尾才肯释放出来,比如《茧》和《大乔小乔》结尾暗示的成长与“新生”。这让你的悲观立场变得不太纯粹了。这是年龄增长带来的变化吗,还是来自于理解世界和生活的立场,乃至小说创作观念的改变?

张悦然:我对悲剧美学的信仰非常坚定,从写作之初一以贯之。悲剧美学被我发展成很多种,死亡美学、徒劳美学、梦碎美学……一方面这跟我本人悲观消极的性格有关,另一方面也和我对小说的理解有关。小说应该结束在哪里,怎样才算完结,悲剧结尾如同镇纸,让故事得以安顿下来。但是对小说的理解是会改变的。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淡泊一些,人生起起落落,否极泰来,在那些刻意设定的终结之后,还会有新的生活,也会有随之而来的新的困境。这种绵绵不绝,既是希望也是煎熬,但无论如何,生活不是还要继续吗?所以,在最近的一些作品里,我会让故事结束在一个新的开始。倒不是觉得应该留有光明和希望,而是觉得这是更自然的人生。

刘欣玥:近年来的小说里,孩童形象时常会占据一席之地,这好像也是一个新变。《动物形状的烟火》《天鹅旅馆》《大乔小乔》里,都涉及到中产阶级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的孤独、脆弱、乖张甚至纯粹的恶,也折射出成人世界的种种残忍和残缺,令人印象格外深刻。为什么会忽然对写孩子产生兴趣?

张悦然:作家所塑造的孩童形象,体现出他(她)对童年的感受,当然不仅仅是作家,也包括其他领域的创作者,绘画、摄影、电影。奈良美智所画的天真又邪恶的小女孩,能让我们知道他的童年感受是怎样的。美国摄影师Sally Mann,常年以几个年幼的女儿为模特拍照,女孩裸露着身体,和一些充满性意味的物件一起出现在画面里,这也反应了Sally Mann的童年感受。再比如,麦克尤恩的《水泥花园》和是枝裕和的电影《无人知晓》其实是同样的故事,但是在《水泥花园》里,孩子像一种未完成进化的人类,他们身上本能的东西很多,本能的恶,本能的欲望。在《无人知晓》里,孩子是充满善意和温暖的,他们正朝着成人世界艰难前行。同样的故事,孩童的形象却截然不同,我想这是因为麦克尤恩和是枝裕和的童年感受完全不同。

我的小说里的孩童形象,也体现了潜意识里我对童年的感受。其实并不记得什么具体的事情了,但是可能被小孩伤害过吧。总之我觉得童年很险恶,你不知道伤害来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如何躲避伤害。小孩的恶,是人性的天然体现,而他们太真实,不懂得掩饰。如果我们不教孩子礼让和分享,他就只会为自己着想。礼让和分享是一种驯化,为了保持社会良好的运行,人们渐渐掌握了这种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说,社会的法则确立了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分寸,保护了那些脆弱、残缺的人。但是孩子会把他们一眼认出来,会攻击和捉弄他们。

麦克尤恩《水泥花园》书影

刘欣玥:最后问两个我自己特别好奇的问题吧。我在你的作品中读到了很多失败的艺术家形象,几乎是从少年时代的写作开始,这种失败感就如同艺术的光晕本身一样,对你有一种天然的美学吸引力。有一个形象我至今印象非常深刻:你那个空有一身美术本领但是只能去为计划生育画宣传画的舅舅,这个形象从《水仙已乘鲤鱼去》到最新的《阿拉伯婆婆纳》,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这样的艺术观是怎么形成的?《阿拉伯婆婆纳》是又一篇致力于集中探讨纯文学与日常生活关系的小说,除了《鲸》的倒闭,子辰的死表达了对于“纯文学必死”的哀悼,但结尾处对于海瞳的驱逐是一次精彩的翻转。似乎是要在纯文学的溃败之后,为日常生活留出独立存在的希望和意义空间?

张悦然:艺术本来就是面对失败的。失败是常态,也是终点。83岁离家出走,孤身一人死在车站的托尔斯泰,在临终前会觉得他成功了吗?陀思妥耶夫斯本来计划还要写《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却突然死了,他会觉得自己成功了吗?艺术家的成功,不过是一时的世俗成就,回到书房关起门照样会一筹莫展。所以艺术本来就是和失败站在一起的。当然,艺术的失败还有很多种,有人怀有艺术的梦想,却没有艺术才能,有人有艺术才能,却无法在现实中兑现,有人兑现了才华,却又把才华弄丢了——《动物形状的烟火》里的主人公就是这样。我一直有一种才华消失的恐惧。契诃夫有个小说,叫《美人》,在那篇小说里,他用一个小男孩的口吻,表达了看到美人时并没有感到愉悦,相反非常悲伤。因为他觉得美只是偶然栖落在女孩的身上,像只来去自由的蝴蝶,美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飞走,也没办法挽留它。我觉得才华和美是一样的,它只是偶然栖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不过是才华暂时的主人。很多人都有过才华,才华不是稀罕的东西,但是失去才华也是轻易的事。

《阿拉伯婆婆纳》确实探讨的是艺术和生活的关系。它似乎赞同我们应当去除艺术的虚妄,活在真实的当下。同时,它也在探讨,作为虚幻存在的艺术世界和作为现实存在的日常生活是否是隔绝的。一旦一方入侵另一方,如同扎破了气球,梦就醒了。三个文学青年寻找着作为理想、艺术化身的海瞳,寻找本身是他们艺术实践的方式,可是一旦找到,理想主义的旅途就终结了。这篇小说写得很愉快,我很享受整个过程,它好像给我提供了一个可以继续探索的方向。

刘欣玥:坦诚地说,作为从第一本就在跟进你的创作的读者,我对你的新作阅读,仍不可避免地拖着长长的“张悦然的写作谱系”。比如在读《大乔小乔》的时,乔琳和许妍首先让我想起的是《樱桃之远》里的“两生花”段小沐和杜宛宛,两姐妹身上的生死交接、爱恨更替,对称性和对抗性,还有“独一代”身上无法驱散的孤独感。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大乔小乔》是对《樱桃之远》母题的重写或再激活。在某些原初母题的延长线上走向成熟和复杂多义,或许是时间和写作者给彼此的迷人奖赏。这也是我认为早期的作品作为密码和文献,依然非常珍贵的价值。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张悦然:作家的价值观、性格和境遇很大程度决定了他会去写什么,属于一个作家的母题是有限的,所以他(她)会对有限的母题反复书写。现在已经不记得写《樱桃之远》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主题。但是作为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的主题一定对我很重要,是我在写作生涯中首先要去面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最好的朋友都是女孩,她们给了我很多爱,也教会我很多东西。她们和我的差异很大,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可是我们灵魂深处却是相连的,至少那时候我那么觉得。这种体会后来在小说里化作“双生”的母题。这个母题也许透露出我潜意识里的一种残缺感,希望另外一个我来补全。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我渴望某种无法取消、不会改变的连接,一种由根系相连所允诺的不可分离。到了《大乔小乔》的时候,“双生”变成了一对真正的姐妹,但是在那个“独生”的时代,双生变成了一种禁忌。社会、家庭、异化的人格,这一切都会去消灭那个“多余的人”。小乔凭着自己顽强的意志,摆脱了“多余的人”的身份,却将姐姐置于了那个位置。也许我并不相信“双生”是一种恒固的关系,其中一个总会消陨,但她一部分或许会留在另一个的身上,也可以说,她们终于合一了。

刘欣玥: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聊得很深入,也有许多愉快的获益。再次感谢悦然老师如此耐心细致和毫无保留的分享,期待以后能读到更多好的作品!

(本文刊载于《写作》2021年第5期。本期目录链接:)

作者简介

刘欣玥,1990年生,广东广州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张悦然,中国当代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

原标题:《《写作》| 刘欣玥、张悦然:徒劳美学与受困的心——张悦然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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