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塔尔博特之前，这位巴西摄影师就已经发明了摄影

探险家和发明家赫库勒斯·弗洛伦斯（Hercule Florence）的肖像

热带中的日光书写

文 | Natalia Brizuela

译 | 殷洁

1839年6月，威廉·亨利·福克斯·塔尔博特（William Henry Fox Talbot）写信给一位生活在意大利的植物学家，表示他的“光源式”绘画 ——他将最初借助日光显微镜得到的原型摄影称作光源式绘画——可以成为植物学家的“得力助手”。在后来的信件里，塔尔博特坚持认为他的创造会“大有裨益，特别是对自然学家来说。你可以轻松复制最复杂的事情，比如结晶、植物的微小组织等等。”

塔尔博特被公认为摄影术的发明者，而他几乎不知道，早在6年前一名29岁的巴西人就已发明了“光源式”绘画这一摄影形式，旨在帮助自然学家，远远早于欧洲对如何锁定光与影的讨论，包括1839年法国科学家和政治家阿拉贡（François Arago）在巴黎科学院展示的达盖尔式摄影法和同年英国科学家约翰·赫歇尔爵士（John Herschel）在伦敦皇家学会提出纳入新词“摄影术”，当时他所说的“通过摄影获得的图像”如今成为了著名的短语。

1833年，法国人赫库勒斯·弗洛伦斯结束了他四年制图员的任务，在巴西圣保罗郊区定居下来。18世纪20年代，他随俄罗斯自然学家远征队进入亚马逊河流域，发明了他称为摄影术（用光书写）的复制方式，多年之后福克斯·塔尔博特用相同的措辞形容他的创造。弗洛伦斯用光书写的发现从某些程度上看有些偶然。与欧洲描述摄影术发明时运用的典型措辞不同，他的发现既不是19世纪化学家和艺术家进行的曝光和银化合物试验，也不是浪漫主义诗人笔下被称为“自然”的难以驾驭的生命体，而是他长期探索印刷术的结果。更确切地说，是弗洛伦斯创造了一套整理和系统性记录他在亚马逊地区发现的大自然声音的方式，他想要将这种记录方式复制出来并传播给更多人。

18世纪20年代，弗洛伦斯抵达全新的帝国巴西，起初生活在里约热内卢，在当地一家书店和印刷社工作。几年后，他在圣保罗郊区的小镇圣卡洛斯（坎皮纳斯州）定居下来，并在那里度过了他的晚年。弗洛伦斯应征乔治·海因里希·冯·兰格斯多夫（Georg Heinrich von Langsdorff）的远征队并成为远征队的第二名制图员——原计划同行的有著名德国画家约翰·莫里茨·鲁根达斯和一位年轻艺术家阿德里恩·陶纳。在远征启程前，鲁根达斯与兰格斯多夫发生争吵，被迫离队——之前，已经许久没有生活在巴西。远征队的目标是沿着一条河流的路线抵达位于亚马逊河流域的帕拉州，沿路进行此类探险典型的植物学、天文学和制图学观测研究。

在弗洛伦斯这些年间零散记录的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尽管他热衷于旅行和探险——正是这一特质将他带到了巴西 – 他在这一征程中感到十分疲惫。日记中他用“使人筋疲力尽、极度痛苦和不幸地旅行”等字眼描绘这一旅程，屡次这样写道“看到巴西的一个村庄，就像看到了所有村庄。”弗洛伦斯对巴西有这样的观察感受，并不足为奇，他经常说他所移居的国家自然资源过剩，却极度缺乏文化。作为受雇的画家，如画的风景却令他感到无趣。在日记中他质问将大自然重新描绘下来，效仿在欧洲已经被收集和存档的资料集，制作更多资料集的意义在何处？是否还有一些未知的原始的东西可以丰富世界已有的清单？大自然就这样成为了毫无生气的静物画吗？显而易见、平凡琐碎、可以预知、死气沉沉？

弗洛伦斯渴望记录自然世界包罗万象的独特性、奇异性和它所赋予的能量。他发现自19世纪初期的自然学家远征队创造了浩瀚渊博的资料集和制图学知识之后，他们再未关注过是否可以创造一个声音档案集。“我们曾尝试并仍将继续努力尝试学习关于动物的一切，”弗洛伦斯写道“即使是最小的细节我们也没有忽视；正因如此，人们开启了一次次昂贵和艰苦的旅行，脚步踏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为各大城市的博物馆花费巨大的投入制作资料收藏集；其中的描述和绘画使人们了解到世界各地的动物。”阴差阳错，后来由于远征队遇到了各种难题，使弗洛伦斯恰好有更多机会深入研究他关于声音的理论，打乱了让这一次远征成为当地最重要的科学探索之旅的计划：画家陶纳在穿过河流时险些遇难；远征队的天文学家患有脚气病，这种热带疾病困扰着巴西殖民地区的众多奴隶；团队中的半边天兰格斯多夫感染了疟疾，高烧使他身体虚弱，精神错乱，甚至失去了意识。

在这样的混乱局面下，弗洛伦斯将他的本职工作搁置一旁，转而关注起了他身处的声音世界。他首先用一系列符号记录了各种鸟鸣和青蛙及其它一些动物的叫声。弗洛伦斯笔下的南美钟鸟“它很漂亮……它的叫声如同锤子砸向铁砧时的敲击声，”他描写一种名为Anhupóca的鸟“他的叫声十分有力悦耳；每分钟重复鸣叫四次。”弗洛伦斯用相应的符号记录下他听到的这些声音，又发明了一种他称为“动物声学（zoophonie）”的乐谱创作方法。弗洛伦斯想要将丛林中所有种类的鸟鸣编入目录，他并没有放弃这一雄心勃勃的目标：“一想到动物的叫声变幻无穷，便会觉得不使用无数个不同的符号几乎不可能记录下这些声音……我现在使用的方法只是一个初步的试验……”

1831年，弗洛伦斯结束旅程回到家中，他尝试将他的记录和手稿打印出来，进一步传播他的动物声学。这份标题冗长的资料《致自然学的朋友们：动物声音的研究或新课题研究论》详细描述了他对创建大自然声音文档的发现，并阐述了他采集和记录巴西热带森林中无形却动人的动物叫声时所创造的新方法。然而弗洛伦斯却苦于没有印刷机，他的挣扎也揭示了他关于摄影的实验所处的十九世纪早期，印刷文化还十分脆弱，尚未成熟。巴西后来仅存的几家印刷社也被葡萄牙王室用于控制反殖民宣传的传播。但是弗洛伦斯并没有因此放弃。这一障碍促使他寻找更容易获得，也更加民主的复制方式，一个任何人都能使用的资源——阳光。和在欧洲被誉为摄影术发明者们不同的是，弗洛伦斯将摄影术用来复制符号和书写类的艺术品。他用这一摄影过程进行的首次尝试是1833年前后，他为朋友兼合伙人化学家Joaquim Corrêa de Mello印刷药剂标签。化学家当时和弗洛伦斯一样生活在小镇坎皮纳斯，这一尝试帮助他学习到硝酸银的特性。对于弗洛伦斯来说，这套在一张纸上呈现出的6张药剂标签展示了摄影可以作为与于印刷术并驾的另一种复制形式。他的方法和当代的影印十分相似——更重要的是，这套标签展现了他工作始终的连续性，后来发明的名片式肖像照便得益于这一摄影史中的标准记录。通过他的笔记本和日记我们还发现他进行的其它摄影创作：一份共济会证书影印、一份他手绘的暗箱设计图以及其它摄影过程中需要的工具。最终，弗洛伦斯并没有使用这套方法复制他的手稿。他终于说服了一家里约热内卢的印刷社出版他的研究发现，但是没有任何关于当时人们对他的动物声学的反馈记录。

1839年5月1日，里约热内卢当地的报社《商业期刊》发表文章，介绍银版摄影法的发明，称之为“设计领域的变革”，“大自然的自画像，将大自然和艺术作品复制下来”，“光，光成为了作画的人。”六个月之后，弗洛伦斯通过圣保罗本地报纸 A Phenix发表了一篇新闻稿，以此回应这篇讲述路易·达盖尔方法的文章。他表明九年来他一直在研究摄影印刷方法，正是这些实验使他首次发现了polygraphy（使用日光、模板和化学试剂复制文字或图形的印刷方式），自此“发现”了如何“利用光将影像固定在暗箱内。”他还写道，“我不会质疑任何人的发明发现，因为不同的人有可能有相同的想法， 也因为我常常认为自己的研究发现还不稳定。” 两个月后弗洛伦斯的新闻稿在里约热内卢进行了第二次印刷，并附有一名记者的引言，“请读者对比二人的关键日期，判断摄影术的发现或者至少是Polygraphy的发现是该归功于欧洲还是巴西。“

达盖尔获得了法国政府的津贴，弗洛伦斯想要得到同等待遇。他将自己的研究致信法国科学院，却从来没有收到认真的答复，他在这段时间的日记里记录了受到冷落的怨愤。“摄影术是这个世纪的奇迹。我也曾为此奠定了基石，预见到这一艺术的灿烂光芒。我在达盖尔之前就开始运用摄影术，但我身在他乡。我早在人们第一次正式谈论摄影术的七年前，就利用日光制作影印件。我早已将这一发现称为摄影术；然而所有的荣誉都归功于达盖尔。”法国人的这一发明日渐盛行，并在巴西流行开来；1840年，14岁的佩德罗二世即将被加冕为第二任巴西帝国皇帝，他接触到达盖尔式摄影法之后爱上了这一发明，自此成为了官方推广摄影术的第一人。这一君主制政体聘请了“御用摄影师”，比英国维多利亚女王还要早。

尽管弗洛伦斯没有得到声名、财富甚至人们的认可，他仍旧不知疲倦地开展研究。18世纪30年代末，他购买了一台印刷机，获得了经营和印刷宣传品的许可。他创立了革命性的报刊《Paulista》，一度成为“自由主义运动的助推器”。这一短命的报刊未能抵住对反君主制起义的镇压，仅仅出版了四次，弗洛伦斯就不得不藏起印刷机。18世纪40年代初，距离弗洛伦斯首次尝试摄影术，已经过去了十年，他又发明了独一无二且不可造假的纸币。从摄影术到金钱似乎相隔甚远，其实两者间有着共性。1864年的银行危机致使银行和商业系统重组，由此凸显出一个问题，无论是纸币还是硬币，都很难鉴定其真伪。弗洛伦斯在这一经济乱象中发明了一种“高清晰度”的纸， 1842年他在一则广告中表示，其印刷后的颜色和图案“可以呈现极其微小的细节”并且“不褪色”，可以“防止造假……”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获得认可。但是弗洛伦斯从不言弃：1859年，被他命名为“立体印刷（stereopainting）”的复制技术获得了专利，此后，他又注册了“日光印刷（solar painting）”的专利权，然而我们无法得知这些有趣的创造项目在当时获得的反响如何。弗洛伦斯的最后一项“发明”被他命名为《建筑第六柱式或巴西柱式》，其中阐述了巴西人受到棕榈树的启发而建立的廊柱、墙饰、和其它建筑细节。棕榈树那时已经成为了巴西的象征。希腊人创造了象征着西方建筑之基的三种风格柱式 - 多利克柱式、爱奥尼亚柱式与科林斯柱式。弗洛伦斯将彰显了巴西热带风情的建筑称作巴西风格或巴西柱式，试图将巴西放进文化的版图当中。

为什么弗洛伦斯的观念和创造没能蓬勃发展呢？十九世纪的巴西政治和阶级体系划分严格，强势的君主政权和有组织的文化中心都聚集在里约热内卢和北部城市累西腓，而弗洛伦斯并不属于体制内的一份子，或许这是他没有得到认可的原因。尽管他的名字在摄影史中并没有名垂千古，甚至有可能无人问津，弗洛伦斯的晚年生活却十分美满，他住在小镇坎皮纳斯一座漂亮的庄园，养育了20个孩子。

人们发现弗洛伦斯的卓越成就时，已是一个世纪之后。19世纪70年代初，巴西摄影师和摄影史学家Boris Kossoy在一些专业出版物中发现了其中 “声称” 弗洛伦斯的发明，自此开始了被他描述为“被孤立的巴西摄影大发现”的研究。为了成立课题，Kossoy前往位于纽约州罗切斯特市的乔治伊士曼故居，在技术人员的协助下对弗洛伦斯在他的摄影实验中所提及的概念进行试验。这些试验证明了弗洛伦斯确实在1833年创造了一套摄影流程。当时人们对他关于摄影的发现知之甚少，他对亚马逊流域的声音研究也处于生物声学或动物交流学的萌芽期，需要获得更多人的拥护。1978年，闻名世界的法国鸟类学家Jacques Vielliard受邀来到位于弗洛伦斯家乡圣保罗市郊外的坎皮纳斯大学，成立了或许是当时美洲最重要的生物声学实验室。Vielliard汇集大量热带动物的声音，创建了“新热带声音档案”。2005年他又创建了第二个档案，名为“亚马逊流域声音档案”，保存在帕拉州联邦大学。

不久前，当代艺术家们纷纷从弗洛伦斯身上中获取灵感。九十年代，德国声音艺术家Michael Fahres 与来自俄罗斯、德国和巴西的几名艺术家重走了兰格斯多夫探险队的路线，并重新诠释了他的动物声学。意大利摄影师Linda Nagle正在为摩纳哥新国家博物馆筹备一场多媒体艺术展览，聚焦众多艺术家和科学家围绕弗洛伦斯进行的探索，展览将于2015年开幕。

由作家Pola Oloixarac、摄影师Luna Paiva和作曲家Esteban Insinger组成的阿根廷“三剑客” 共同创作了当代歌剧《马托格罗索的赫库勒斯·弗洛伦斯》， 今年10月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首映。或许，弗洛伦斯既不是自然学家也不是发明家，而是远远走在他时代前面的观念艺术家。

原文：

https://aperture.org/editorial/light-writing-tropics/

原标题：《早在塔尔博特之前，这位巴西摄影师就已经发明了摄影》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