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与汤显祖相会的十字路口，站着形象全新的茅威涛

今年适逢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共同辞世400周年，为让文化土壤有别的两位戏剧大师，跨越时空“你中有我”产生交集，国内戏剧界年初便开始筹谋策划，然而一年时限将至，可堪告慰东西方两位大家亡魂的，几乎仅有一部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新编越剧《寇流兰与杜丽娘》。

而大概是因创作风格上截然不同，创作数量上莎翁又明显领先，致使围绕两人展开的纪念演出，绝大多数只能各自为政互不干涉。莎士比亚仍然走着阳关道，汤显祖依旧在过独木桥。

7月于伦敦西区孔雀剧场世界首演，其后在英、法、德、奥四国展开为期22天巡演的《寇流兰与杜丽娘》，是今年国内唯一一部，让全球重要区域尤其莎士比亚故乡的观众，领略汤显祖奇幻而瑰丽梦境的作品，令汤翁与莎翁“被动较量”时，扳回关键一局。

由此，两位大剧作家无须借助“常常错会意的翻译”，真正在舞台上“打成平手”。曾经主动认识纪君祥的《赵氏孤儿》、被动了解梅兰芳的京剧艺术的西方观众，再度为中国戏曲里蕴含的东方文学之美与哲学之思的丰厚程度震惊。

这一平等对话，亦是对浙江小百花领军人物茅威涛和导演郭小男所带领的全女子越剧团，数十年来对于越剧的传承与发扬所做的创意探索的关键肯定。

正如越剧一代宗师袁雪芬当年排演《祥林嫂》，是为推动时代进步而作，“亦夫妻亦搭档”的郭小男与茅威涛近些年携手为“越剧的时尚化”所做的努力，尽管不断引发争议，却不可否认他们的诸多举措，皆为突破越剧题材上的局限，主动将中国戏曲纳入世界戏剧体系内考核，吸引更为宽泛的地域及年龄层观众的关注。

此种良苦用心，在艺术和道德上患有苛刻“洁癖”的袁雪芬生前曾予赞许，今时理应收获更多知音。

十字路口的“汤莎相会”

《寇流兰与杜丽娘》让莎士比亚与汤显祖两度“相会”在“中西合璧”的十字路口。因爱而死的杜丽娘“回魂”找寻柳梦梅的路途，遇到被罗马民众驱逐出境无所适从的寇流兰，两人有了一番带有勉励性质的短暂交流。此时的多媒体背景里，有关两人相遇的说明文字，正以中英文交汇。

用两种语言的互相渗透指向汤翁与莎翁的“会面”，在全剧尾声时再次出现。但这次，寇流兰的生命走到终点，杜丽娘因爱新生。

生命价值的对比呈现带出的对生与死的终极思考，是该剧总导演郭小男对熟稔无比的莎士比亚与汤显祖文字里的灵魂，做出的提纲挈领式抓取总结，就像他的话剧代表作《秀才与刽子手》中的两个男人，原本风马牛不相及，可是科举与酷刑制度的双双废除，摧毁他们固有的生活方式，却为他们的命运对调奠定基础。

横跨古今的生死命题赋予十字路口现代性，使得这部将莎士比亚与汤显祖同框、把战争与爱情同台而论的作品，超越时代、文化与种族。多媒体里用素描勾勒罗马城市、用泼墨渲染中国花园，不过是表层的符号对比，正如剧中并置设置的男女、阴阳、刚柔一样，它们其实是能够彼此碰撞、互相借力的。

这种碰撞与借力，在茅威涛同时饰演的寇流兰与柳梦梅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在两种表演体系里来回游走，饰演两个性情迥异的角色的难度不说，正因孔武阳刚的寇流兰与阴柔娇弱的柳梦梅在形象上的绝对反差，让她每回角色切换带给观众的视觉冲击，甚至比《江南好人》里的“生旦一肩挑”还要鲜明，“迫使”观众又一次将她细致打量。

有意思的是，国外观众对茅威涛的两种装扮皆表现出赞叹，而见惯她小生形象的国内观众，惊讶的是她扮演寇流兰时的爆发力。

传承者致敬“越剧奶妈”

1947年，张爱玲在《华丽缘》中谈及一出绍兴乡下看的绍剧，说起戏中双手叉腰，歪头惊看女儿与初次见面的表兄调情的老妪，称“若在京戏里，无论如何对她总有相当的敬意的；绍兴戏却是比较任性的年轻人的看法，很不喜欢她。”考虑生于绍兴的同根属性，张爱玲有关绍剧与京剧的对比，某种程度上也可迁移至越剧。

相比京剧以及某些古老戏曲剧种舞台上繁复到登峰至极的规矩，没有历史包袱的越剧，的确像个“没心没肺”的年轻人，对自己动起刀来面不改色，全然不顾看客会否吓得面色煞白。

以袁雪芬为人物原型的电影《舞台姐妹》，固然有特定时期的意识形态，可是导演谢晋也用镜头一再说明从乡野泥土中走出的越剧，天然具有生活化的底子，在被其它艺术形式渗透后，能够灵活探讨程式化中的含义，作出与时代接轨的改变。

越剧当年的与时俱进，按袁雪芬的话讲，是认了话剧和昆曲做奶妈，差点步上前来与话剧、昆曲以姐妹相称的好莱坞电影，则在服装造型等上，为袁雪芬提供了诸多灵感。

对于传承者茅威涛和郭小男而言，《寇流兰与杜丽娘》致敬的不止莎士比亚与汤显祖，尚有前辈口中的“两位奶妈”。

该剧伊始展示的《寇流兰》部分，开场便具有古希腊戏剧的气质。十几个既可视为歌队又能当作群演的演员，上来便是打砸椅子，比起英国国家剧场现场版《科里奥兰纳斯》起始整排齐座的罗马民众，这一处理将寇流兰与平民阶层的矛盾集中交代，似乎一触即发。而为了让演员能在情绪上愈发激烈，郭小男像创排《江南好人》时一样，再度引入音乐剧手法，让演员跳起现代舞、唱起RAP。

对应到中国戏曲里属于武生的寇流兰，茅威涛演绎时亦没依照表演上的程序，采取的是话剧的表演方式。因为莎士比亚的文本“越剧化”时，考虑到了越剧的意境与韵律，《寇流兰》并没给观众造成“话剧加唱”的观感。

《杜丽娘》部分则是浙江小百花几年前“认祖归宗”创作计划相对完整的体现。这一计划，要求越剧以《牡丹亭》为镜，不仅仅从昆曲中学习某个动作、身段，而是整出剧目，甚至声腔也把昆曲的曲牌体与越剧的板腔体巧妙嫁接。完成《游园惊梦》等主要几折之后，茅威涛请来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汪世瑜来做《杜丽娘》的导演。

而将穿插讲述但彼此独立的《寇流兰》与《杜丽娘》的诸多场景连缀成为完整体的，是身份变化的歌队成员，或者掺杂现代语汇插科打诨的石姑。从场景的当下属性出发的此种处理，也都能从古希腊戏剧或者昆曲里，找到依凭。

最高体系的“创新认可”

仍从袁雪芬身上找对照。当年她和姐妹们排演《祥林嫂》，得到许广平的赞誉之余，加入的鲁四爷与祥林嫂之间的生旦感情戏，也颇让许广平诧异。但这对袁雪芬来说，却是越剧必要的根性，才子佳人要有，浪漫唯美不丢。

自1989年借用电影蒙太奇手法创排《陆游与唐琬》，打出“诗化越剧”概念之后，浙江小百花对越剧的创新改良里无论注入多少让传统越剧迷倍感新鲜的时尚元素，每一出新编越剧骨子中散发而出的，仍是“诗情唱意”。

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脱胎于谷崎润一郎小说的《春琴传》，综合鲁迅的《孔乙己》《药》等短篇改编的《孔乙己》，将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概念移植的《江南好人》，“三十而立”特别创排的《二泉映月》，以及《寇流兰与杜丽娘》等等，皆是如此。

搬出艺术门类里的电影、话剧、音乐剧等“师兄弟”做外包装，并非为了“壮大门庭”，某种程度上是为更好地“装点门面”，引来更多陌生化的注视。毕竟，戏曲阵地正日趋萎缩是不争的事实。而相比流失掉的少量传统越剧迷，新增加的年轻的非传统越剧观众数量上的几何倍增长，证明这种与现代观众的贴合尝试是行之有效的。

浙江小百花携《寇流兰与杜丽娘》在英国等欧洲国家巡演的大获成功，则是世界戏剧体系里产业最为发达的国度，对新编越剧甚至中国戏剧的肯定与认可。追溯幕后功臣，仍是和莎士比亚一样，难以说完的汤显祖。

今年年初，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艺术总监格雷戈多·道兰及剧团众多演职人员，在上海昆剧院“拜会”汤显祖时，曾折服于程式化的昆曲里藏匿的功夫与变通，感叹汤显祖梦境的壮阔与斑斓，似乎比起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干柴烈火，一生一旦在后花园的缠绵耳语，更像爱情。

《寇流兰与杜丽娘》的英国首演，震惊的则不止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高层，尚包括英国国家剧院、皇家歌剧院等英国最主流剧院的负责人。

原来，横亘古今、折射现代人情感处境的尘世各种情，汤显祖早已写尽。原来，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的一生致力之一，演员在“空的空间”内，不着痕迹的表演、无缝化的角色转化、高级干净的情感递进，中国戏曲早已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