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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妻子在巴黎恐袭中遇难,他用一本书记录这段人生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朱艳亮
2016-11-09 08:36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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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13日,他的妻子海莲娜在巴黎系列恐怖袭击中遇难。为爱情押上全部人生赌注的安东尼,一夜间与爱人阴阳两隔,从此独自与不满两岁的儿子相依为命。2015年11月16日,安东尼在Facebook上致信残杀爱妻的恐怖分子 :

“星期五晚上,你们偷走了一条出色的生命,我的生命之爱,我儿子的妈妈,但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我不会以仇恨来满足你们。这正是你们想要得到的,但是,以愤怒回应仇恨,就是向同样造就了今日之你们的愚昧认输。”

这篇以“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为标题的短文所体现的以理智和勇气来承受苦难的人生态度,相当程度上平息了恐怖袭击后法国民众间弥漫的复仇式愤怒,坚定了人们对“自由、平等、博爱”的信念。四个月后,以标题为书名,记录妻子遇难后第一周日常生活以及对生死思考的安东尼日记结集出版。《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在法国首印迅速售磬,数月间即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 征服了二十四个国家的读者。

此刻,安东尼就站在我面前,他比预定的约会时间晚到了十分钟。蓝色的眸子看人时透露出些许忧伤的距离感,皱巴巴的浅蓝色牛仔衬衫无疑是从烘干机里取出来直接穿上的。他说:“不好意思,我到了门口的时候突然想抽根烟。”

这个脆弱削瘦的巴黎男人,让我明显地感受到他本人也在这奋力一击中精疲力尽。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一年前还以为能和最爱的女人从容品味生命的巴黎男人,今天却以他痛到纯净的爱情和忧伤的父爱扣动了全世界读者的心弦。

安东尼·莱尼斯

我的书为痛苦打开了门

《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出版后,安东尼极度低调,至今未参加过一场读者见面或签名售书活动。

他说:“我觉得人们对这本书的反应与我在Facebook上发表那篇短文时相当不同。当时 ,有许多人给我的留言,谈论的焦点围绕着恐怖活动的蔓延与应对。但这本书出版后,男人们和我倾诉最多的是爱国情怀,而女人们更关注真正的爱情。既然我在书中坦露的痛苦为同样饱受折磨的人们打开了一扇门,很多人都愿意与我分享他们的隐痛与苦楚。”

“你指的是那些在恐怖袭击中失去亲人的读者吗?”

“各种人都有。痛苦的原因多种多样,但感受是一样的。或者说,我的这本书使人们有了一种倾诉痛苦的欲望。很多人对我诉说如何因亲人逝去而无法自拔,但也有年轻的夫妇向我讲述婚后不育的苦闷。”

“你们通过什么方式进行交流呢?”

“写信,打电话,各种方式都有。在大街上,超市里,咖啡馆,接送儿子上学的路上,常常有人认出我或者认识我的人,拉住我说话。 ”

“你和其他国家的读者有交流吗?”

“我的消息基本是通过不同国家的出版社或记者所获得的。我也会收到读者辗转寄给我的信件或短消息。虽然每个国家的文化符号体系不尽相同,对恐怖活动的威胁感与反应也有相当的差异,但他们和法国读者一样,希望与我分享对爱、对亲情和死别的人生感受。”

安东尼说,因为父亲角色的限制,他基本上没有办法长途旅行。面对中国出版方的盛情邀请,他只能表示遗憾:“我对中国的知识全来自媒体。我非常想去看看这个神奇的国家。可是儿子太小,他耐受不了长途飞机,我也不能丢下他独自旅行。”

书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

我问他,“那些和你一样在恐怖袭击中失去亲人的,你和他们有联系吗?他们看了你这本书吗?”

“我和不少遇难者的家人们保持着不少联系。起初,这是非常违背我性格的作法。但我强迫自己这样去做,我庆幸自己做了这个选择。和他们在一起,我们有很多的话题与共鸣,我常常被他们的勇气和坚强所感动。与每个人都要具体面对的困难与问题相比,我的书算不上谈论的中心话题。我的书出版是一回事,但我的生活是另一回事。这一点,他们非常清楚。”

“这本书记录着你最深处的隐私。你是否担心当你的儿子长大后会责怪爸爸太残忍?或者说,当初你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否想到过要出版?”

“你说得对。我的确没有考虑到这本书对儿子造成的后果。他或许会怪罪我吧。可是,生活中有太多的问题要解决,现在我不愿意去想,到时候再说吧。我开始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去想写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是偶然告诉了一个朋友我写了这些东西,朋友建议出版。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这个朋友就操办了一切。”

“通过《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你有特别想传递给读者的信息吗?”

“没有。这记录的只是我的一段人生。”

安东尼在Facebook上发布的短文。

带着亡妻搬家

“在书里你曾经细微地描述了人们打量你时异样的眼神,仿佛你是大地震劫后余生的小破屋。今天还是这样子吗?”

“没有了。可能归功于这本书吧,既然人们从书中明白了我的内心和我所需要的,他们面对我时自然就不那么别扭了。”

(的确如此。这也是我能与他直切死别这一充满忌讳的主题的原因。)

“一年过去了,生活是否有改变?我的意思是,你还住在原来的家中吗?是否仍然是你儿子的起居指挥着你的生活节奏?”

“我搬家了。一位朋友的母亲特别提醒我,她的丈夫多年前在巴格达的一次恐怖袭击中丧生后,她选择待在原来的家中,一切保持丈夫在时的模样。她说,这是她所做的一个最愚蠢的决定。她因此一直无法走出死亡的阴影,而这样的环境也对孩子造成了心理上的压抑。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决定搬家。但直到搬家前夜,我都没有打理包裹的勇气。最后还是我的家人帮我整理收拾了物品。”

“那么说,小梅尔维尔也换了托儿所?”

“没有。我当时搬家的惟一条件就是让他能继续留在原来的托儿所。小家伙很快就适应了新家。我们的生活节奏和原先一模一样。所以出版社的人很清楚,早上十点前和下午四点以后是绝对联系不上我的。我在送或接儿子的路上。”

“小家伙该两岁多了吧?他会说很多话了吧?会问你关于妈妈的事吗?”

“嗯,他健康地成长着,每天都学会很多新东西。他的妈妈也始终和我们在一起。新家里,到处都摆着她的照片。她所有的物品都装在盒子里,放在我的卧室的床下。她永远是家里的一份子,但是以另一种和以往不同的方式存在着。”

永别始终是一种死缓

我重复了一遍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小梅尔维尔会和你提起妈妈,问妈妈的事吗?”

“如果他问,我会向他解释,但这是属于我们俩的事。”

安东尼的回答用的是法语中的将来时。我于是问到:“你的意思是小家伙现在不再说起他的妈妈?”

安东尼突然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微显烦躁地叫了一杯咖啡后,慢慢地重复:“我说了,如果他问,我会向他解释的。但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事。”

安东尼将浓浓的咖啡一饮而尽。我将话题转移到刚刚向公众重新开放的巴塔克兰音乐厅。

“开放的只是前厅部分。大多数家属都是第一次去这个地方,知道亲人生命最后一刻的所在地,是非常重要的。一切的想象最终被具体化后,葬礼才算是真正在他们的心中划上句号。但我对这个音乐厅非常熟悉,在海莲娜遇害前两天,我们还一起去那里听过音乐会。在现场,我直接看到了那晚的鲜血,听到了那晚的枪声和绝望的惨叫。亲临现场对我因此没有安慰作用。”

“很快就是周年祭日了。今年的11月13日,你有特别的计划吗?”

“目前还没有。有经验的人都告诉我,第一个祭日肯定最难过。但熬过这个痛苦的日子之后,你又会开始担心下一个祭日的到来,煎熬没有尽头。”

“从失去亲人到这本书的面世,一年间,你是否感觉到自己在性格或人生观上的变化?”

“我没有发现自己有任何的变化。海莲娜仍然是我最爱的女人。”

“听说为了带孩子,你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未来你打算如何谋生?”

“你提的这个问题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现在我忙着带孩子,随着书在各个国家的出版,我要接受出版社安排的采访工作。此外,我正在参与一个纪录片的制作,希望能够将这段历史尽可能完整、角度全面地记录下来。但我知道这一切是暂时的,我必须要找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只是我不想去想,等必须考虑的时候再说吧。我想我要找的工作,第一个条件是工作时间能够顺应我儿子的生活节奏。”

安东尼虽然没说,但开始不停地看表。我知道,托儿所快放学了。是结束采访的时候了。

我们一起走出咖啡馆。在门口,安东尼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支烟。握着打火机的左手,食指上依然佩戴着婚戒。分手前,他苦笑着对我说,其实在海莲娜遇害前,他已经开始戒烟了,现在看来这辈子也戒不掉了。

他的苦笑让我隐约产生一种消极的预感……似乎这个男人依然随时有可能将自己彻底投入黑暗的怀抱。正如他在《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中所写:“这本书无法医治我。我们无法医治死亡。我们满足于将它驯服。”

巴黎

2016年10月13日

巴黎11.13恐怖袭击周年祭前一个月

(本文作者系《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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