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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不存在的松岛|新批评

2021-11-26 18: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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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不存在的松岛|新批评 原创 赵松 文学报

新批评

近期,德国作家玛丽昂·波施曼的小说《松岛》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一场源自脆弱、自卑与焦虑的莫名逃离,让失意学者吉尔伯特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飞到了日本,由此开启自我发现之旅。作家赵松撰文表示,松岛并不存在。这种不存在并不是指地理意义上的,而是指象征意义上的。当吉尔伯特抵达松岛,获得了觉悟之时,“松岛”也就不复存在了。它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正因如此,它才又是无所不在的。

本报封面作家

赵松

郭天容 绘

一场源自脆弱、自卑与焦虑的莫名逃离,让失意学者吉尔伯特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飞到了日本。松尾芭蕉的俳文、北游之路和绝美之境的松岛,以出乎他意料的方式,慢慢地将所有的一切演变成一次发现本我之旅。在《松岛》这部小说里,松岛可以说并不存在。这种不存在当然不是指地理意义上的,而是指象征意义上的。当吉尔伯特抵达松岛,并获得了觉悟之时,“松岛”也就不复存在了。它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也正因如此,它才又是无所不在的。

想想看,一个男人,梦到妻子出轨,醒来后失魂落魄,当晚与妻子激烈争吵甚至动手。之后他愤然出走,飞到了遥远的东京。他在火车站阻止了青年舆谢拓麻的跳轨自杀,说服其成为了自己的旅伴。说到这里,如果我说这个故事会跟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有关,你一定会诧异:这样一个听着就很诡异幼稚的故事,怎么会跟松尾芭蕉扯上关系?确实偶然,那个男人在东京机场,出于应景的习惯,随手买的几本日本经典文学作品的英译本里,就有芭蕉的游记。而正是这本书和那个想自杀的青年,把他的这次有些荒唐的逃离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朝圣之旅——他决意按照松尾芭蕉北游的路线,从东京一路向北,直到松岛。最后,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的是,这偶发的旅行竟变成了他发现本我的觉悟之旅。

在德国作家玛丽昂·波施曼的小说《松岛》里,只有三个人物,吉尔伯特·希尔维斯特,他的妻子玛蒂尔德和那个舆谢拓麻。玛蒂尔德的戏份很少,除了跟吉尔伯特通过几次电话,主要是作为他旅途中写信对象而存在。而那个一心想自杀的舆谢拓麻,则更像是松尾芭蕉的那个旅伴曾良的扭曲变体,他跟着吉尔伯特走了很久,但在离松岛不远时忽然消失了。如果说玛蒂尔德所担当的是吉尔伯特情绪的引爆点和情感牵系点,那么,舆谢拓麻则更像是作者为他量身定制的自我镜像式分身,一个敏感、脆弱、孤僻、无助的失意者。或许,对于他来说,舆谢拓麻的自杀意愿与行动,就是他在潜意识里要走出早年留下的心理阴影的意愿的象征。

也正因如此,在重走芭蕉之路的过程中,当“学习死亡”这样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才会以阻止舆谢拓麻自杀的名义,说出了自己那完全不同以往的对于死亡的全新认识:“外部的自杀与内心的自杀没法相提并论。芭蕉是在努力进行内心的自杀,他想去除自我,才能自由地进行创作。当然人们可以把这种做法看作某种没有必要的极端行为,但这却是另外一种有趣得多的实验。”

他终于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摆脱现有环境和那些令他尴尬的他者阴影,而是像松尾芭蕉那样去除“自我”。芭蕉的启发,令他对自己之前盲目的逃离有了全新的认知:“是逃离,接近,无非就是努力关注在此过程中产生的空间。一种运动,跟随思想的扩张,在‘这里’和‘那里’的中间空间,寄希望于心灵能够越来越平静,思考的行为变得有序,让万物的漩涡能够放慢一点儿,找到已经忘记的形态,在这个中间空间里能够观察到模糊、未知、始终处于变化中的事物。能够跟随细微的变形,幻想的形态,希望能够更清楚地发现看不到的东西,看到本我。”他知道,人只有在去除了“自我”的前提下,真实的“本我”才会自然浮现,并能由此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自由,而不会再受制于环境与他者的任何扰动。

开篇时,他就像个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大男孩,而不是个成熟的男人,否则的话,他的思维与行为就不会因为脆弱自卑和醋意发作而变得只有情绪而全无理智,也不会那样陷入依恋和怨恨的漩涡里——在摔门而去之后还希望妻子能追出来挽留他,到了机场后,还在看手机里有没有妻子发来的信息,更不会矫情地把这逃离看作是“玛蒂尔德对他的迫害”。

他的情绪由来已久,那个梦不过是导火索而已。因为自卑与多疑,他也许早就处在爆发的临界点了。他是德国某高校里不起眼的学者,没能争取到教授职位的编外讲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他当时在做的那个某电影公司资助的冷僻课题项目——《电影里胡子造型产生的影响》。而妻子玛蒂尔德不仅是优秀的教师,还是走到哪里都备受欢迎的人。

可在他看来,自己的所有不成功,在于他缺乏必要的家庭背景、不懂构建关系网,不会讨好别人。

“他时常会觉得自己变成了透明的,这种透明感与轻盈无关,而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因此他觉得连行走都变得困难,他感觉身边人工作结束之后那种骤然而至的激动在推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似乎他是一具僵尸,正在吸取身边的人散发出来的能量,而他自身一点儿也没有什么驱动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所以就毫无目标地跟着人流走。”

“这么多年来他都生活在害怕之中,担心自己沦落到无法清晰思考的地步。……他也学会了对一切都表示赞同,不提反对意见,只表示支持,可惜他明白得太晚,白白耽误了几十年。”

这个时候,他还不可能意识到,导致其尴尬处境的,正是他自己的致命问题:只知沉溺于脆弱自我深处,却丢失了本我。

实际上,最初他对日本并无兴趣。这是个“把茶文化发展到极致的国家”,它有的不过就是“这种特别需要耐心,极为细碎,繁文缛节多到令人沮丧的茶文化。”然而,他很快就改变了这种看法。

在给玛蒂尔德的信里,他写道:

“在东亚文化里深邃是至高无上的。深邃意味着不引人注目,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既不会太大声也不会太显眼,而是一种平衡的内敛,所以不那么敏感的人,尤其是从外国来的人,几乎觉察不到这种特质。它不会冲在前面,因为它过于重要,也不会充当背景。它是一种中庸之道吗?它很重要吗?它是秘密吗?这些都不是。它无色无味,没有清晰的印记,它是微妙的,也许和西方传统里被称为崇高的那种品性有关。……可是不管沼泽还是草,或是竹子构成冥想的物体,褪色的叶子,一片雾气笼罩的田野或者是云雾低垂的山峰——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一种精神状态,可以让人到处都能看到那种深邃。因为深邃是一切现象的基础。这样说的话,它倒是最接近于德国神秘学里的概念‘深渊’。”

促使他觉醒的,就是松尾芭蕉。他在机场里买到的,应该是那本《奥州小路》,芭蕉俳文体代表作,写它的时候,芭蕉离去世还有五年。当时芭蕉已是名声显赫的俳句大师,但他却远离喧哗、避居乡野。随后,因追慕日本十二世纪著名诗人西行法师的北游之举,他变卖家产,开启了那次漫长而又艰辛的行旅。他一路向北,走了2400公里。这个路线图里,就有松岛。

松尾芭蕉与《奥洲小路》

那么,他从芭蕉那里学到了些什么呢?“这一切必须发生在另外一个层次上。持续地步行。最简单的住宿。不使用技术方面的辅助工具,尤其是手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一种状态,让人与严格的超我拉开距离,正是这个超我每天都监督我们的日常行为不会失控。这是一种高度自主和无欲无求的态度,最终会让我们毫无保留地转向其它的事物。转向内心生活。转向松树。转向月亮。”

芭蕉那一路的艰辛是无以言表的,但又是乐在其中的,这苦中之乐,其实是精神上的,是在山水间的,更在一路写下的那些俳句里。而吉尔伯特从芭蕉的游记和俳句里获得的最重要的发现,就是精神之乐。

他知道,自己的旅程尽管是按照芭蕉的路线来进行的,但又是根本不一样的过程。不仅因为芭蕉是徒步的,而他是乘坐现代交通工具,更主要的是,芭蕉是在觉悟之下开启这次漫长行旅的,而他则要靠这旅行逐渐唤醒自我,发现本我,去重新体会并融入世界,学会了重新认识绿色、松树,甚至重新回忆起宾西法尼亚森林里的六十五种树木的名字。

川瀬巴水版画

这个觉醒的过程注定是曲折的。他意识到放下精神重负是走向觉醒的开始,自己可以“不再按照周边世界的允诺生活,更何况是这种绝大多数人要做的俗气事情。”他不断打开自我,就像一棵能够移动的松树,去专注体验每一天的风云变幻。他不断追寻着,以期让本我重现。在松岛,他在松林间穿行,“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看到黑暗之中无法接近的海面上重新浮现出长满了草木的礁岩,圆的像是黑色的水母,脆的像晒干的海带,黑暗中能分辨出更黑一些的海岛的剪影,像是黑暗冒出来的泡泡,形状逐渐清晰,有了自己的身体,而身后的黑色慢慢褪去,在深不见底的害怕和无缘无故出现的巨大泡沫上方出现了坚硬的剪影。这才是它,终于出现了,黑色的泡沫现出了真面目。破裂。”

这破裂的,正是过去的那个脆弱的自我,而浮现的,则是本我。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之前一心想自杀的舆谢拓麻确是一个象征——吉尔伯特那个处境尴尬且敏感脆弱的自我。当舆谢拓麻在旅途中走失时,实际上是在暗示,吉尔伯特已从过去的自我中破壳而出,并就此开启了精神觉醒的历程。

在这部小说中,最为精彩的部分几乎都与风景描写有关。那些风景之所以动人,关键在于作者能把人物的心境融入了景物,能让他在观看景物中逐渐化掉自我,融入万物,又让真实本我的气息无所不在。比如,“前一天夜里他久久无法入睡,一直不安地盯着昏暗的天空。他能感觉到云朵变大了,又舒展开来,变成巨人的样子,又被一股任性的风吹走了。云朵被风吹散了,打成了碎片,又重新组合成别的形状,浓郁的黑色也变成了淡淡的灰色,之后再次变成无边无际的灰色平面,像层云就要向他压下来,他想逃跑,逃到海边去,那里是云朵自由自在漂浮的地方,它们失去了相互结合的能力。”或许,所有风景都是人物心境的投射——他可以是每一棵松树,每一块岩石,每一根细草,每一缕月光,每一阵清风,每一波海浪,每一个寂静。

位于日本仙台的松岛风光

这部小说表面上看是采用第三人称视角来叙述的,但在情节展开过程中,作者通过吉尔伯特展开的叙述,在很多时候所呈现的几乎是第一人称视角下才会有的效果——这不仅导致吉尔伯特与作者的界限有时变得不是那么清晰,还让读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被引入介乎人物和作者之间的交叉视角地带,进而产生某种诡异真切的在场感,于是,你与人物如影随形,经历体验了一切。正因如此,原本属于吉尔伯特的朝圣和觉悟之旅,才会在不知不觉中也归属于阅读小说的人。

“关键是内心的体会:时间飞逝,而地点永存。”当我们看到吉尔伯特在这次朝圣之旅的途中会有这样的感悟话语时,其实完全可以换个说法:松岛并不存在。这种不存在当然不是指地理意义上的,而是指象征意义上的。当他抵达松岛,并获得了觉悟之时,这个象征意义上的“松岛”也就不复存在了。它不在那里了。它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也正因如此,它才又是无所不在的。

稿件编辑、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赵松:不存在的松岛|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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