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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人苏阳:像草一样歌唱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傅适野
2016-11-05 10:12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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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在银川

我的家住在同心路边上,

那里有我的爹和娘,

黄河的水呀,在远方流淌,

风沙伴我在成长。

从哪儿来呀问我的爹娘,

来历不明到边疆,

生活太简单,年年都这样,

幸福总是在前方。

路边的野草不停地长,

伴我一起迎接阳光,

还有那夏天空荡荡,

我走在小路上。

春天又来呀秋天又往往,

这城市已经不一样,

姑娘们漂亮,马路也宽敞,

冬天还是野茫茫。

路边的野花不停地长,

伴我一起迎接阳光,

还有那夏天空荡荡,

我走在马路上。

看不见雨阿,看这的希望,

我走在老路上,

我就是沙中,疾飞的鸟儿,

飞在那原野上。

苏阳2006年第一张专辑《贤良》里的《长在银川》,像一首自传式的歌曲,里面有他和父母从南到北的迁徙,有他儿时关于银川的记忆——空旷、苍凉、又充满希望,也有银川这些年的变迁。这些都藏在一首歌里,被他唱了出来。

苏阳第一张专辑《贤良》(2006)封面

苏阳1969年出生在浙江,7岁半的时候,跟着母亲从浙江到了银川。在苏阳的记忆中,那段路程很遥远,很曲折。某次演讲中,他曾回忆:“先坐船,然后坐汽车,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火车。到的时候是一个深夜,然后我的父亲,就用一个二八自行车,捎着我和我母亲从火车站,一路黑黑地就回家了”。

苏阳第二天早上把门打开,看到满眼的黄色,和之前在江南所见截然不同。去了银川一个月之后,苏阳学会了银川普通话,至今未改。

苏阳的父亲是河北人,母亲是浙江人。五十年代末,他们来到银川,开始建设祖国的大西北。父母所在的工厂是个氮肥厂,在银川的郊区,里面的人来自五湖四海。

苏阳在厂矿区长大,在那附近上小学、初中。高中没毕业他就辍学了,之后以厂矿子弟的名义去了西安的一个技校,学习电工。

苏阳

在西安,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吉他和音乐。苏阳回忆:“我对面宿舍有个男娃,吉他弹得特别好,我就迷上了吉他。”

之后苏阳从西安回到银川,在一个工厂实习。没过多久又回到了西安。

在西安呆了一个夏天之后,他来到陕西陇县当小工,给人筛沙子、推斗子车。当时有一个宝鸡人在陇县开吉他班,这人曾在西安弹吉他获过奖。有一次下工了,苏阳看到他带着几个人在弹吉他,就找他们玩儿。

宝鸡人觉得苏阳吉他弹得好,把他推荐到西安一个叫新蕾乐团的地方。新蕾乐团是当年西安颇有名气的走穴团体,但苏阳去的时候,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苏阳在新蕾乐团当了一段时间的学员,之后跟着河南的一个走穴团体,从西安出发,到陕西,绕过了四川沿途,进入河南,在河南呆了一个冬天。

苏阳

苏阳对不断辗转的那几年没什么时间概念,始终记不得这些事件发生的确切时间,他只记得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是在西安那个技校度过的。班上所有男生在苏阳的宿舍喝酒,“我们喝了好几瓶城固特曲,那时候很便宜。”

1990年的时候,苏阳回到了银川。24岁那年,他结婚了,妻子是唱秦腔的。婚后他留在银川,在当地的歌舞厅弹伴奏吉他。

上世纪90年代初,摇滚乐在中国刚刚开始流行。欧美的摇滚乐通过北京、西安传到银川,传到苏阳的耳朵里。1995年,苏阳在银川组建了一支乐队。他还记得当时一个打鼓的哥们儿是个诗人,苏阳计划让诗人写词,自己作曲。

但不到一个月大家一哄而散。从此,乐队彻底由苏阳接手,苏阳给它起名为“透明乐队”。由他负责词曲,找主唱来唱。

1999年末,唐朝、张楚和超载去宁夏体育馆参加“世纪狂飙——中国摇滚势力演唱会”。演出商把苏阳的乐队叫过去,一块演了一场。

演完不到一个月,苏阳把乐队解散了,去了北京,成为一名北漂摇滚青年。在北京,他加入了“北极星乐队”。

北极星乐队

三四个月后,苏阳离开乐队回到了银川。用他自己的话说,一是当时生活比较困苦,乐队没什么演出;二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离开银川太长时间了。

当时从北京回银川的时候,苏阳拿磁带翻录了两张专辑和一张合辑。其中一张是Yngwie Malmsteen的新古典主义的吉他弹奏,他很喜欢,每天都听。另一张是恐怖海峡 (Dire Straits)的歌。苏阳不懂英文,不知道恐怖海峡在唱什么,帮他翻录磁带的人也没有在磁带上写名字,但他就是喜欢他们的声音。直到前年,他才在网上查到了当时最喜欢的那首歌的名字——《私人调查》。

带着从北京翻录来的摇滚音乐回到银川后,苏阳的朋友开始怂恿他把自己写的一些文字变成歌曲。“要是做成歌了,肯定特别牛逼!”他的朋友们这样说。

于是2000年,苏阳独立录制了个人专辑——《生命的故事》。专辑里只有三首歌,一首有十几分钟长。

苏阳《生命的故事》专辑(2000)封面

现在回忆起来,苏阳说那张专辑里的东西可能更适合用文字表达,而非音乐。里面有大段大段的吉他solo和一些嘟嘟囔囔的词。“那些音频还在,但是我不想披露,因为太难听了。后来我都没勇气打开了。但是作为背景音乐还不错,有的时候我会提供给电视台,他们以为是国外的背景音乐。”

那张专辑的封面是一只手,像是透过毛玻璃去看的一只手,边缘粗糙,上面充满了黑色的噪点。五指伸开的手掌上写着Life。专辑的名字和苏阳二字分别在左上角和右下角,红底白字,让人想起那个年代的中国摇滚。

回忆这段时光,苏阳说,那时的音乐不像现在这么丰富,那时每个人都听一样的歌,全中国某一个时间段可能也就流行一首歌。所以每个摇滚青年都差不多,留长发,玩乐队,觉得自己特牛逼。

“那会儿大部分的摇滚青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稀里糊涂的。”回想当年,如今平头、一身棉质黑衣、一双黑色运动鞋的苏阳这样说。

苏阳近照

二、宁夏川

宁夏川,两头子尖,

东靠黄河西靠吗贺兰山,

金川银川米呀粮川,哎黑……

米呀米粮川呀米粮川。

糜子黄,山丹丹花开,

黄河的水流富呀吗富两岸,

盼只盼那个吃饭不靠天,哎黑……

米呀米粮川呀米粮川。

地当床,天当个被被,

血埋在地下长出那并蒂莲,

中卫城的丫头子固原的汉,哎黑……

米呀米粮川呀米粮川。

宁夏川,两头子尖,

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

金川银川米呀粮川,哎黑……

米呀米粮川呀米粮川。

2003年,苏阳迎来了自己音乐上的一次转型。当时在宁夏地区,有一首十分普遍的歌曲,体制内的歌舞团演出时经常会唱——《宁夏川》。

这首歌在宁夏地区广为传唱,大人、小孩儿一张口就能哼几句。其中最常被大家唱起的两句是“宁夏川/两头尖/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金川银川米粮川”。

苏阳

苏阳在一席的讲座中说,这两句先是体现了宁夏的地貌,接着表达了宁夏人民的真实愿望。在后来的采风中,苏阳发现,其实除了银川平原真的是米粮川外,宁夏很多其他地方并非如此。

“在银南银北更多的地方,常年干旱,他们春天播下种子,然后就等老天爷下雨。如果不下,他们就吃救济粮,等政府救济,这样已经成习惯了。有意思的是,很多这样的地方的名字,反而都跟水有关系。比如有些地方叫‘大水坑’,还有的地方叫‘喊叫水’、‘草泥洼子’。”苏阳说,每次听到这样的地名,就觉得特别苦,都缺水到了要“喊叫水”的地步,还在唱着“金川银川米粮川”。

想到这些,他觉得应该有另一个版本的《宁夏川》,更接近于真实、更接近于土地的表达。这才有了2006年《贤良》专辑里那首传唱甚广的《宁夏川》。

“我记得我当时用一把特别破的吉他编前奏的时候,实际上已经确立了当时音乐的路子,就是受小曲的影响。民间有很多特别短的小曲,跟花儿(注:西北的一种民歌)是不一样的。小曲可以类似宋大哥、李大姐这种。”

苏阳演唱

改编完《宁夏川》后,苏阳觉得自己应该更多地了解西北民间音乐。于是2003年春节,他去宁夏海原县听花儿,拜访花儿歌手。此后每年夏天和过年,他基本上都会去海原、盐池、固原一带。

过年的时候恰逢农闲,当地人不用干农活,有的是时间,苏阳就去和他们喝酒,让当地人唱歌给他听。喝完酒后,在当地人家里的热炕头或是村子的小山头上,他们唱,苏阳一边听,一边用容量不大的mp3把歌曲录下来。

苏阳说,自己不是专业的田野调查者,所以那些记录只是记录生活而非音乐,“音乐是不用记的,它给我的感受会被我消化、吸收。它的旋律习惯、包括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声音,我的身体会吸收这些。我实际上是把文字独立出来。文字就是文字,就是描述当时的情景,甚至可能和他的歌没有太大的关系。”

《黄河今流》苏阳当代艺术展海报

在《黄河今流》的展厅一侧,放着几本苏阳采风时写下的文字。固原县下面村子里唱花儿的马风山,他这样写道:“山上的风很硬,唱了一会儿,冻的,就赶紧都回到他家里,围着炉子,他家给我们做的洋芋面,还有洋芋红薯和甜萝卜,很暖的气味就在屋里把我们围了。”

《黄河今流》苏阳当代艺术展现场

苏阳也写旅途中听到的除了民歌以外的音乐:“我们开过灰蒙蒙的小马路,固原的司机师傅放着世界的中国风,火了火了火了中国火了火了火了。”

在一次次的采风中,苏阳渐渐发现了花儿之美。“花儿的歌词特别美,它很野,但随口出来都是韵文,而且那种修辞在我们今天的语言习惯里已经没有了。”

苏阳说起了河州地区特别流行的花儿《袖筒里筒的是千里眼》:“袖筒里筒的是千里眼,远山照成近山;阿哥是孔雀虚空里旋,尕妹子是才开的牡丹……”

他讲到,歌里的前两句是起兴,就是他来劲儿了,来情绪了,在做铺垫;而前两句和后两句,其实并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联,而是用此说彼,从远山近山想到了阿哥和尕妹妹。

苏阳演唱现场

还有一段花儿大师朱仲禄唱过的《雪白的鸽子》:“左边的黄河,右边的石崖,雪白的鸽子,水面上飞来;阿哥连尕妹俩,一对的鸽子,尾巴上连的是,惹人的哨子。”从“尾巴上连的是”开始一直到“惹人的哨子”,中间的全都是拟声词,模仿鸽哨的声音。

这段独具特色的花儿让苏阳想到了《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的解释有很多种,其中之一应该是象声词,和这里模仿鸽哨的拟声词类似。通过这些拟声词构造了一个场景,唤醒了人们,也唤醒了人们的情感。与此同时,这里还用到了比兴的手法,用黄河、悬崖和鸽子的场景引出阿哥和尕妹妹,借此说彼,这在花儿中十分常见。”

这个发现让苏阳兴奋不已,也成为他众多创作中的灵感来源。他借用这种比兴的形式,陆续完成了两张专辑中大约一半的歌曲。

三、像草一样

我要带你去我的家乡,

那里有很多人,活着和你一样

那里的鲜花呀,开在粪土之上

干枯的身子哟埋在地下哟

像草一样,像草一样

陌生的人呀,经过我的村庄

听我像风中的树叶为你歌唱

这歌声啊,是黑夜做的衣裳

你听见我的心跳和血在流淌

血在流淌,血在流淌

血在流淌,血在流淌

这首2010年同名专辑里的歌,兴许能反映苏阳当下的状态。

苏阳《像草一样》专辑(2010)封面

对于当下的苏阳来说,他希望带着更多的陌生人——不仅是中国的,还有世界各地的——到他的家乡银川,去听他唱歌。而流淌的血,就是一种苏阳认为的文化基因,也是他经过十多年在音乐上的探索和实践逐渐系统化了的一些想法。

这些想法在最近的一两年,开始慢慢被公众知道,而今年十月初始于美国的《黄河今流》展览,算是这些想法的一个初步的系统化的呈现。

在苏阳看来,文化基因说白了就是一种表达习惯,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表达习惯,要在遵循这种表达习惯的基础上进行创作。

谈到自己的音乐,苏阳认为自己是在不破坏本质的基础上解构:“解构是让音乐穿了件衣服。穿西装还是穿袍子,不还是一样?其实音乐最首要的是情感,它就是一个感受,只有这个感受才是真的。这就像面条,你拿盘子盛还是拿碗盛,都是面条,只是改变包装的问题。把碗做得像草帽一样这面就能卖到国外去,兰州拉面弄得脏乎乎的未必好卖,我的理解就是这样。但是面的传统方法还是要在。即使有一天面的配方变了,但基本的流程还应该是用小麦做成面粉,这个过程中可能把自来水改成了矿泉水,但本质不变。同样的道理,你拿电吉他弹,这段旋律还是秦腔的旋律,但它可能更丰富了。”

再具体一点,中国的基因,取决于中国的基本语言是什么。“我们中国人的语言和西方的语言是不同的。中国的语言押韵是因为韵脚决定了旋律的走向。其二,我们的语言不仅是语言,而是超越了语言,可以引出一个画面。其三,前后的类比关系,也就是比兴的手法并非一种线性的逻辑关系,而是一个艺术逻辑,由此及彼,但两者之间不一定要有逻辑联系。”

苏阳

苏阳觉得从唐诗宋词到元曲,再到后来的皮影戏和花儿等,都有一个立体化的过程。“皮影其实是本地的道情(注:道情是我国曲艺的一个类别,多以唱为主,说为辅)。道情就是民歌,本来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有个名字。文人有时候会起更好听的名字,比如水调歌头,这种词牌其实指的是旋律。内容可以自己往里面放。文字和音乐结合在一起,要讲一个故事。讲故事的同时再搭配上一个画面,就是声光像三方面。从民歌到成型的文学作品,再到立体化的戏曲作品,实际上就是一个立体的过程。 艺术家未来肯定是越来越立体地表现自己。当然在立体表达的每一个层面,不是说你做得不专业或者某部分是残缺的,恰恰相反,应该是每个部分都是独立的,就是你把它抽出来应该是一首非常好的歌曲,把一张画拿出来看是非常好的一幅画,把歌词拿出来是非常好的文学。”

立体化表达,这将是他接下来持续努力的方向。

同时,苏阳也在筹备自己的第三张专辑,目前已经在棚里录了六首,预计年底能够完成后期。从2006年第一张《贤良》到2010年《像草一样》,再到六年后的今天,苏阳出专辑的速度在这个一切都在加速向前的市场中显得另类。

苏阳演唱

苏阳坦言,速度放慢的原因之一是那种创作的冲动期过去了。“一开始,人在转型的时候觉得特新鲜,觉得有很多种开始没想到的可能。但当新鲜感过去之后,就开始追求另外的东西,追求以前你觉得看不上的、太大众的东西,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以前我追求个性,要风格鲜明。现在我觉得,其实世界化还是很重要的,共性非常重要。不管是黑人唱歌还是印度人唱歌,最后传到耳朵里的还是那些东西,这个东西是超越民族的。这个当然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作品,所以我的问题是,作品的量还是少。”

苏阳觉得,这种所谓的共性,就是全球化,就是一种共享。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听懂他的音乐,他希望打破地域上的、文化上的划分,他觉得好的艺术就应该最大化地分享。而他所有自认为并不专业的理论——关于比兴、关于立体化表达——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标。

谈到未来,苏阳打了一个十分乡土、十分接地气、十分“苏阳”的比方:就跟种地似的,先刨眼前这一块地,需要说话的时候站起来看看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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