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蔚华：义利并举的商业价值才是时代大潮

马蔚华，全球化智库（CCG）资深副主席、招商银行原行长。

今年8月，中央对促进共同富裕作出战略部署，提出系列促进共同富裕的路径和举措。在新的历史命题下，作为经济社会创造财富的重要群体，企业家该如何作为？深圳企业如何促进共同富裕？深圳是改革开放最前沿地区，现在又进入“双区”建设的关键期，深圳企业未来如何在落实企业社会责任方面创新？

作为联合国可持续发展影响力目标指导委员会委员、社会价值投资联盟（深圳）主席、招商银行前行长马蔚华近日在接受南方日报专访时指出，“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对企业家意味着更大的社会责任，首先，把财富蛋糕做大，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其次，通过三次分配来回报社会，包括做公益慈善。他强调，商业向善已成时代趋势，这要求企业家具备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以助力社会发展为己任，超越传统的经济利益最大化思维，坚持义利并举，重视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一致性，将可持续发展理念融入到企业经营之中。

谈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现代化本质的体现

南方日报：您如何理解共同富裕，以及如何理解“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

马蔚华：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现代化本质的体现，是全体人民的福祉，是人民群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而不是少数人的富裕。共同富裕的前提是把社会财富的蛋糕做得足够大。我国人均GDP虽然已超过1万美元，但离世界上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还有差距。发展仍然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基础和关键，没有高质量发展，共同富裕就无从谈起。

目前我国的人均收入水平要求我们先创造更多的财富，因为这是共同富裕的物质基础；贫富差距提醒我们要在追求效益的同时，还要兼顾公平，在物质、精神、环境等领域一起发力。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久久为功，用100年的时间分阶段完成。

南方日报：“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对于深圳企业而言，意味着会有哪些新的目标和要求？

马蔚华：对企业意味着更大的社会责任。首先，要坚持新的发展理念，继续把财富蛋糕做大，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这是企业最大的社会责任。而高质量发展要求企业通过创新创业、科技创新、制度创新、管理创新，使发展更有质量，为实现共同富裕打好坚实的物质基础。未来如果保持一定的高质量增长速度，到2035年人均GDP接近2.3万美元，我们才可以进入中等发达国家行列。

其次，企业家要弘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精神，在新的历史时期进一步增强报效社会的责任感，积极参与第三次分配，投身公益慈善。我国目前企业家做公益慈善的数据远低于发达国家。2018年，我国内地捐赠占GDP仅为0.16%，而发达国家该比例都在1%以上，美国仅个人捐赠就占GDP的2%以上，我国第三次分配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第三就是坚持义利兼顾的价值观，在经济活动中注重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一致性，践行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议题，实现绝大多数人的福祉和利益。

谈“新公益”——为大多数人带去福祉，实现可持续发展

南方日报：您如何理解企业用公益形式实现可持续发展？

马蔚华：我们现在谈企业社会责任，不仅指传统的捐赠，更多是指企业通过“创新向善”，用公益的初心、商业的模式、金融、科技等手段来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解决更多社会问题，为大多数人带去福祉，这应是最大的公益。近几十年来，一方面财富迅速积累，而另一方面，环境污染、贫富不均等社会问题越来越多，简单地靠捐款和政府的投入解决不了这些问题，而且很多社会问题、环境问题都是在经济活动中产生的。假如每个企业都具有可持续发展的观念，每一笔投资决策都重视经济效益和社会价值的一致性，在实践中最大限度减少治理成本等，这种商业模式才是解决社会问题、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根本力量。

谈疫情影响——竭泽而渔的发展模式受到空前反思

南方日报：疫情之下，倡导可持续发展有没有特别意义？

马蔚华：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给人类带来深刻反思。联合国报告表明，去年重新返贫的人数达到7100万，而且约90%的学生不能正常上课，还有将近世界劳动力一半的大约16亿人是在非正规经济部门工作，他们的工作受到影响，收入减少了60%。

但是同时我们也看到，经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尽管世界经济到了至暗时刻，但人们对可持续发展的反思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大家开始从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反思到我们必须要关注可持续发展并且身体力行。

去年，我认真研究了疫情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发现人类社会与疫情如影随形。但值得注意的是，工业化以后瘟疫发生的频率明显加快，过去80年发生了20次全球公共卫生危机，而过去10年，这20次有8次就在其中。

这是什么原因呢？联合国的一份数据显示，过去10年是过去100年最热的10年，2016年、2019年、2020年都达到人类有记载以来最高的气温，去年2月南极的气温最高达到18.3℃。为什么疫情频发？显然与气候变暖是正相关。气候变化不仅带来瘟疫，还会产生很多威胁人类健康、福祉的问题。而气候变暖的诱因离不开过去竭泽而渔的发展方式，脱离环境社会去追求GDP，给人类带来了很大的问题和麻烦。

一场新冠疫情给人类带来教训，也让人类前所未有地反思过去那种竭泽而渔的发展模式，只有敬畏自然、转变发展方式，才能守护我们共同的家园。许多企业家表态，要告别过去的股东利益至上，要追求社会价值，实现可持续发展。

人们在抗疫斗争中认识到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得坚持新的发展方式，这个发展方式必须考虑环境、社会、经济的一致性。如果一开始就注意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统一，就会大大减少治理成本。

谈深企责任——通过科技创新为高质量发展作贡献

南方日报：深圳是改革开放最前沿地区，现在又进入“双区”建设的关键期。在您看来，深圳企业在践行社会责任践行方面有哪些特点？深圳企业在“共同富裕”“可持续发展”“企业社会责任”方面有哪些让您印象深刻、有深圳特色的做法或案例？

马蔚华：深圳是一座创新城市，也是一个有爱、有温度的城市。深圳企业在践行企业社会责任方面的积极性很高。可持续发展方面，深圳是联合国在中国的三个试点城市之一，深圳市政府和企业每年都大量投入，这些年耗资上千亿元治理污水，成效显著。平安、招行、万科等企业在绿色金融、乡村振兴、绿色建筑方面的案例都很优秀。给我较深印象的还有深圳光悦科技公司，这个公司为世界上贫困地区没有照明的孩子提供晚上学习的太阳能电灯，这种新能源灯不仅让缺电的乡村孩子有了更多学习机会，而且减少碳排放，为可持续发展作出了贡献。这个企业不仅获得多个国际大奖，还赢得了国际资本影响力投资的多轮投入。

南方日报：深圳未来如何在引领企业社会责任方面创新？

马蔚华：作为创新之都，创新的主体在企业。首先，新时期的深圳企业最重要是通过科技创新为高质量发展作贡献。例如，在芯片等关键技术和设备上发力，不要受制于人；其次，深圳企业要抓住“双区”建设的历史机遇，通过制度和体制创新，创造新的发展动能。

在践行企业社会责任方面，深圳有良好的基础，我相信未来一定会产生更多优秀的企业家。他们有新的格局，不仅可以带头践行可持续发展，重视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一致性，还能为全国共同富裕作出积极贡献，成为先行示范的样本。

谈潮流变化——商业向善、资本向善已成趋势

南方日报：在您看来，这些年来，社会对于可持续发展方面的认知发生了哪些变化？

马蔚华：人类正在进行一场自我革命。今天，可持续发展已成为时代所趋，惟利是图的经营模式必然被淘汰，义利并举的商业价值才会是百川归海的时代浪潮。未来企业所创造的经济业绩、社会价值和环境效应，都将纳入价值循环体系，实现商业向善。

商业向善现如今已成企业热潮、社会所望，这要求企业家具备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以助力社会发展为己任，超越传统的经济利益最大化的思维，将社会价值、可持续发展理念融入到企业经营之中。

从资本市场来看，过去7年我们创建了义利99指数，每年从沪深300中，按照既有经济效益又有社会价值的标准，选取99只股票，我们惊喜地发现，义利99指数的收益率都跑赢了市场。其市场表现说明，经济效益和社会价值统筹兼顾的公司更受市场青睐，这也反映了一种趋势：中国的资本市场也是资本向善，这意味着在中国推动可持续发展有着良好的市场环境基础。

近年来，资本越来越注意推进可持续发展领域的投资配置，绿色债券、普惠贷款、影响力投资、ESG基金等金融创新方兴未艾。此外，绿色金融、绿色信贷在中国最近几年发展迅猛，中国绿色信贷规模居全球第一，这都是明显的变化。总之，商业向善、资本向善如今已成热潮和趋势。

谈盟浪宗旨——评估企业社会价值，推动中国可持续发展

南方日报：今年9月9日，您参与的“盟浪”诞生（盟浪可持续数字科技[深圳]有限责任公司是一家专注于可持续发展价值服务的评估机构，由马蔚华发起创立并任董事长）。盟浪成立的初衷和愿景是什么？未来在构建可持续发展的新生态方面将发挥什么作用？

马蔚华：可持续发展的实现，需要有理念、行动和良好的生态环境。这个生态中，要有标准，包括可持续发展、可持续投资、可持续金融的标准。有了标准，还需要第三方机构的评价认证。联合国提出的目标是原则性的，要把这些目标变成适应我们国家的具体标准。

传统的评估机构，更多的是对财务指标进行评估，但要适应整个社会向善的趋势，对社会价值指标的评估不可缺少。事实上，企业对CSR（企业社会责任）评估、ESG（环境、社会及公司治理）评估以及可持续发展评估的需求会越来越多，在此大趋势下，盟浪通过对企业可持续发展综合价值的评估，帮助企业建立实施和披露ESG。

过去几年，我们推动“义利99”的时候，不断总结完善对企业社会价值评估的方法，我们的初心就是希望通过创建盟浪进行创新探索，期望用公益的初心、商业的模式、金融的工具、科技的手段来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目标，解决更多社会问题。

国际上，包括港交所在内的许多交易所都强制要求上市企业必须发布ESG报告；在资本市场进行并购重组，也需要一份综合评估报告来反映企业的社会价值，包括碳排放、履行社会责任等情况，可以减少并购风险。我相信，未来所有资产负债表中一定有关于社会价值的指标。

疫情后，人类经历了巨大考验，也正在经历空前的反思，随着我国对可持续发展的重视，我相信对企业进行社会价值评估也将成为一大趋势。

通过对企业可持续发展价值的评估，能发现真正伟大的公司。因为一个好的企业和一个伟大企业的区别在于：一个好的企业可以给社会提供好的产品和好的服务，一个伟大的企业不仅能够提供好的产品和服务，还要让这个世界更美好。

文章选自南方日报，2021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