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仪三：大连为什么要保护老街

【编者按】

本文系10月19日，同济大学教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仪三探访大连东关街之后，在沙龙讨论中的发言。东关街是一片凝聚了移民史、殖民史与革命史的老街区，还是不可移动文物，而如今正在被大面积拆掉。

在这次沙龙上，八十三岁高龄阮仪三先生对此讲述了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对这片街区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而正是在对本文进行修订的过程中，东关街已经开拆。

为什么要保护老街，这些道理值得反复去讲。

我到大连来，是应大连理工大学的邀请。来到大连，知道了东关街的事情。把原先的东西拆光、拆平、建高楼，这种做法绝不应该。现在的重要的问题是，城市发展现在到了一个比较危急的关头。用地量由国家控制，建设用地不好超过多少，有一条底线。

现在大部分大城市都用光了指标。唯一手段是拆掉旧房来建新房。既然是旧房，就划为违章要改造的“棚户区”，把东关街这地方划入到棚户区，要改造建设。

老房子里的居民没有自来水，没下水道，没天然气，当然生活很困难。问题是，这个责任谁负，怎么造成的？是政府造成的。原来居民的生活很安全，在以前没自来水的时代、没有煤气的时代，就可以很好地过日子。因为房子是那个时候建的，那时没有这些东西。现在有了这些东西，人们当然向往现代的设施。

最主要的是，这些地方是我们大连城市重要的历史传统的根之所在，是我们乡愁所在，是我们习主席强调的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这个遗产是我们民族的，是城市人民的根。

我们这里已划定是历史街区，还被列为文保单位。这样拆，是违章违法的行为。之前我们也怀疑，这个说法不确实，经过几番追查下来，是有依据的。但有人又说不是。其实是这些人在玩弄手腕戏弄大家——我昨天听下来说，没有立为“文保单位”，现在查到了，有根有据，已列入国家文物局的文物保护清单名录中。这不是我找到的，原来就有这个依据。

为什么要保护历史建筑

我们说，要留住乡愁。那么乡愁是什么，怎么留得住？刚刚一些同志谈到，乡愁就是我们从小对家乡的一种回忆、一种记忆，一种美好的回忆，或者说是一种愁，带有伤痛性的回忆。这个回忆是落在这些物质环境上的。

比如，通过外婆桥，可以想到外婆。但外婆桥不在了，河没有了，外婆也不在了，就什么都找不到。所以说，乡愁是依附在物质环境上的这些历史现象或事迹，跟你个人发生的这种感情血缘关系。这种感情血缘关系跟建筑环境有关。因此，我们说，要保护历史建筑。

《文物法》存在一些漏洞，让我们很难很好地保护历史建筑。实际上，“可移动的文物”，和“不可移动的文物”，保存修缮等要求，都不一样。到现在为止，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历史建筑保护法”。比起别的国家，法兰西共和国1842年成立了历史建筑保护局，1907年就有历史建筑保护法了。到了1976年，就有历史城镇保护法，也是法国开始的。后来，全世界各个国家都有了类似的法律。

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这样的法律。历史建筑只有归成文物，才能得到保护。这是非常浅薄的。所以，我们这个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就提出要求，所有历史文化名城都要制定自己的历史建筑保护条例，即《历史城镇保护条例》。这样也能把它管起来。

大连就有这个问题。第一没有立法权，第二没有“历史文化名城”的招牌。按理说，东关街这块肯定要划为历史街区，还有好几块很好的地方，都要把它划成历史街区。大家可以努力促成大连成为国家级的历史文化名城，然后就有名城保护的法规来管住。我们自己也可以建立自己的法规来保护。在目前的社会当中，法治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现在习总书记比较重视这些。但很多人只想到了做现代化的建设，脑子里没有文化。实际我们缺乏这个。其他国家是1842年就开始重视历史建筑的保护。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专门的法律，在认识上还比较差。

大连理应成为历史文化名城

我觉得大连是一座充满了历史文化的名城，有重要的城市记忆，能搜索到城市文化的源泉。从古代到现代，地面上留存的现代文化特别丰富，有一些珍贵的建筑，又和很多事件联系在一起。

光是这个迫在眉睫要保护的东关街，上面就有很多历史事件，尤其是建筑物。我们大连，那些建筑物，包括俄罗斯人建的、日本人建的、我们自己建的，当时都作为重要的建筑来做，比较仔细打磨，所以留了下来。我昨天看了，应该说是相当精彩的。

比如说，最初名为尼古拉耶夫广场——现在大连中山广场上的建筑群。全国找不出几个，恐怕只有上海的外滩可以相比。这儿的历史建筑群规模比较大，哈尔滨就只有单个的，只剩了那几个历史建筑是好的，而整个城市的风貌，特别是松花江上，一个一个的高楼，从楼房的比例关系上很难看。

可以参照完整留下来的上海外滩。当时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允许现代建筑进去。有人说，外滩上要建高楼，要搞新的房地产开发。我就很清楚说，你们在外滩上这种是现代的房地产开发，一幢都不允许。他说，这么好的地方，寸土寸金，这不是给社会主义建设造成很大的浪费吗？我说我还没费哪里浪过。我说，是你们要兴起一股浪，破坏整个外滩的历史文化。最后，外滩严格地遵照了历史街区、历史建筑的轮廓性要求。

对已冒出来的联谊大厦、外滩大厦、金陵大厦，我做的规划中写明，这几个大厦已对外滩风貌造成破坏，违反了上海外滩天际线轮廓性的规定。这个东西报纸上一登，大家都知道，这些大亨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再也没有大亨敢来了。大家形成共识，这个事情就比较好办。

我说，对这些重要的历史建筑，以及历史形态的历史地段、历史广场、历史街巷以及居民区，应该重视其历史价值，不是坏了就把它拆掉。

甚至于，刚刚说到的大连的妈祖庙，是什么地方，可以把它找出来，必要的时候，可以当作旅游建筑，把它恢复。我们恢复成历史建筑不对，是旅游建筑，我恢复它的历史场景，恢复它的文化价值，那完全可以。

就是说，那些建筑有内在的文化含义，假如这个层次加上去，会有说服力。特别是，刚刚我们提到的，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发生的地方——比如说胡适做演讲的地方等，把重要的文化内涵包含进去，这些地方的价值就提高了。

在全国范围来讲，从这些建筑的质量和复原率上来讲，我说一点，跟哈尔滨、沈阳，跟其他地方相比，在历史保护地段方面，我们大连毫不逊色。

大家应该一起来申请、申报历史名城。这个帽子不仅是一个辉煌的金冠，也是一个紧箍咒，这样可以限制很多乱开发、乱作为。那些作为，看起来是为了城市的利益，实际背后是另一套，搞房地产开发赚钱。

老街对现代城市的启示

东关街上，城市内部的建筑组合的组成，和城市街巷的肌理，以及和空间的关系，这些都是传统的。我们是院落式的，一个个院落式的。就这一点，我们现在的城市很危险，危险在哪里？我们现在的房子分性质，你是高级居住区、别墅区，你是廉价房区，你是群租房区，就人为地分成了不同阶层。

过去东关街上，有大老板住的开店的大房子，后面就是他的住宅；也有穷人住的，一家门面一个小店，后面根本没有房子；有的前店后房；有的前店后坊，就是制作的工厂。这种建筑物的形态形成以后，就有左邻右舍的睦邻友好关系，就会形成所谓的青梅竹马的联系。

现在我们新的住宅楼，讲究的是采光、通风、日照、绿化带、停车位。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没有得到重视。门对门都不认识。这是把我们原来的民族文化的内容，用技术消解掉了。

对历史文化，对我们原来城市传统特色的内涵，要把它抓住。我觉得，东关街就是我们近代城市发展的一种重要的积淀，也是近代城市发展中的历史文化的一个重要见证，也是中西合璧的典型范例。

我昨天发现，东关街很多细部装饰也非常有特点。虽然不是很高档的石雕，都是泥塑的或简单的装修，但它的一些细部的做法，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要留下历史的遗存。

有些施工的做法，比如说它的洗石子，是水泥墙面用碎石屑铺上以后，用水洗去浮面的水泥，把石子露在外头，这是老的做法，现在老师傅都不会做了。还有一些砖砌的纹饰、砖的砌法。很多东西，都是我们需要留下的很重要的典范。它整个街区也是留下大量城市记忆的地方。

毫无疑义，我觉得应该全力保护。最良好的保法，就是形成合力，说服领导。因为现在城市拆迁的过程，就是权与法的斗争。我们现在有法律。问题在权大于法，它会把这个法抹掉。我们要把这个法张扬起来，让大家都知道，你这种行为是违法的，违反《文物法》的。

文化的教育

我觉得大家都来做好这样一个事，就是要提高我们的认识。比如说，现在东关街，是要把它拆迁，准备拆平了，然后建高楼，认为是为了它的经济上的效益和城市风貌上的改善。

我们要知道，它的风貌我们应该收藏，非常有特点、非常好。但另一些人就认为，它的风貌非常差。这就是要通过我们的宣传教育，提高大家的认识。很多东西，你只要很好地说了以后，大家就会知道的。

就像水乡古镇，很多人就问我，阮老师你保这些古城干什么，有一个周庄，有一个同里就可以了，你保它那么多，几十个干什么。我说你们都不懂，江南水乡你不会看，你要去看，周庄就是周庄，乌镇就是乌镇，南浔就是南浔，西塘就是西塘，都是小桥流水人家，都是水乡风光。但此小桥非那小桥，此流水非那流水，你要仔细看。

你看乌镇，马上应该想到唐诗，“君到姑苏见，家家尽枕河”。它所有房子都打了桩造在水上，所以它那个床铺底下就是水流的声音，就可以停船。

你到同里去看，二十四个岛，七十二座桥，桥乡，还都是富户。我去调查，八九成都是富家子弟，家家都带花园，所以有退思园、耕乐堂等，大小园林共有11个。这就是它的特点。如果你观察它的房子，不看它的院子，你就白看了。我们说的“落难公子遇小姐，私定终身后花园”传统故事的情境都在这里。为什么在后花园里私定终身，为什么落难公子会遇到小姐？它那个情、它那个景，造成了一种很好的环境，就触景生情，情景交融。所以你要会看，仔细地去品，这个内容极其丰富。

这种文化的内容要进行教育，包括像东关街，我就非常赞赏嵇汝广写的那几本书。我建议，还得出点小册子，像我们胡文荟老师的这种画片，让大家手里很容易拿到，一看好精采，画得也精彩，房子也精彩，然后就会放到书页里，时刻去看。那么，这个房子绝对不会去拆，道理就在这个地方。然后人家一拆，你就说这个好东西也要拆，你一点文化都没有。

这里边很重要的是，我们要去做这个宣传。我们考虑多一点好的方法，把人家说服了，这个事情就很好办了。

修旧如故：修缮的方法

还有一个具体的内容，我们要注意修缮的方法。

昨天我们看到，大连修的一些东西，没有按照很好的文物建筑的要求做。明明是很好的历史建筑，却把真古董修成了假古董。

这里有很重要的问题。可能受到经常讲的“修旧如旧”的影响——我把它改了一个字，这个字很关键，“修旧如故”。不要修旧如旧，旧的把它修成旧的，旧到什么程度，你没基础。应该是“修旧如故，以存其真”，这话是我的老师教我的。

1972年，当时梁思成已经说了“修旧如旧”这个话，我的老师冯纪忠教授，是跟他同时代的人，他是外国留学生，他是从欧洲回来的，从奥地利回来，他就讲粱先生这个话不全面，我们要求真，求得建筑完整的真实性，以求其真；不要修旧如旧，旧样子旧模旧样，应该是“故”。就是要研究这个建筑物，唐宋元明清，修成什么时候的情况，要研究；可能这个建筑上留存的就是唐宋元明清，你要修成它的唐宋元明清。你要把它的历史痕迹留住，这样才能让人看到历史。如果把建筑全部粉刷一新，那就变成涂脂抹粉，做戏给你看。

我们应该留住这些历史的痕迹，然后了解它真实的情况。我们应该说，“修旧如旧，以存其真”，下面还有一句话，“不要返老还童，要延年益寿”。这个话是梁思成先生讲的，讲的很对，修这个老房子不要返老还童，就是让它延年益寿，让它继续保持这样一个历史风貌。

这一次米歇尔到中国来，没有让她去看八达岭长城，让她去看司马台长城，司马台长城修的比较好明代的长城，明代的原式原样，是废墟式的留存。

对于八达岭长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已经多次批评中国。你们把它当成旅游的产品，修得不成样子，还到处宣传。

我们没有两千年前的建筑，一千年的建筑都很少了，个别古庙在一千年前。我们大部分看到的全是清朝末年民国初期的东西。少数明代建筑就是宝贝。所以，对历史建筑的修缮，我们非常需要尊重历史，意识到它现存的情况，也要把它历史岁月的痕迹留住。

包括东关街在内，讲到修缮，就要很好地研究，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什么东西可以恢复，什么东西可以留存。

这里讲到“四性”、“五原则”。四性，第一个是原真性，第二个是整体性，第三个叫可读性，第四个叫做可持续性。这是国际文化遗产保护宪章里规定的内容。

建筑的原真性，就是原来的真东西。要把真东西留住，你别把真东西弄成假的。

第二是整体性。它不是一幢房子，它是连周围的环境，比如街道、旁边的陪衬建筑、树等等。昨天看到好多树，这个洋槐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那就得留住。把这些树留住了，就是留住历史。树最能说明问题，它是不死的文物。有的文物都死掉了。所以这里很重要，它的环境要留住。

第三是可读性。历史可以读取，一看东关街，是一九一几年、一九三几年的东西，是历史的原物。我们现在常有人讲，历史可以人来打扮的。这个话是错误的。

第四个是可持续性。以现在的做法，东关街的老百姓全部迁光了，这个就是不可持续的。所以说，老百姓要回来一部分，住宅就是这样的一个住宅，商店就是商店，怎么让建筑的性质和内容加以延续，要研究哪些可以留下来，哪些留不下来。

胡文荟老师昨天告诉我，做了很多方案。我觉得非常好，在做方案的过程中，需要看看哪些东西可以原样留存。

保护的目的是为了利用，保护不仅是为了留存，留存是一方面，利用是现代人来用。怎么去合理利用，还能符合现代社会发展的需要？这就要现代人研究，把古代和现代的建筑做好，它才能留住。

我说到，文物保护的文物，《文物法》里说的，都不好动。中国的《文物法》很不完善，也体现在这里。

比如，上海一大会址、二大会址等，都是国家级的一级文物，不能动。现在把它保护起来，但保护的好不好？不符合联合国世界遗产宪章的要求。马克思故居，我看就不是这回事。

我们一保护，就是供起来，不好动。大家在外面看，里面的桌子、椅子都是经过认证的，因为当时就这样子。但是，一大会址原来是个住宅。原来是人家在那儿打麻将，打麻将装作开会。这个房子住人，有人烧饭、有人吃饭、有人打麻将。你应该让人们看到当时的一种生活场景，同时它又是革命纪念地。

德国的马克思故居我去看过两次。我第一次看和十年后去看，都没变。它留存了马克思工作的地方，工作桌子、工作台子、小的会议室。其他的地方，后代住在那里。老太太是燕妮的外孙，一家住在那里，家里四口人。你就觉得很亲切，很真实，不是冷冰冰的博物馆，又看得到历史的延续。

我说，这块地方你们保护，国家有钱吗？回答说有。有笔补贴，我们负责保护，房子修也让我们修，但要按照国家规定。

所以，这里很重要的，是要留存它的历史场景。可持续性是说，它的建筑物，其实是可以延续的，包括它的人，也是可以延续的。

还有五个原则，那就是原材料、原工艺、原式样、原结构、原环境。不按照五原则，用现代的材料、现代的工艺、现代的做法，仿造古代的形式，那就是假古董；你用原来的材料、原来的工艺、原来的样式，我们说，可以称得上重新恢复古建筑。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是，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搞旅游、搞经济、搞赚钱，那就不是保护，还是经济利益。保护很重要的是，国家遗产的留存，是艺术文化继续扩大影响的作用。这一点很重要，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做好这样的事。

我们大连还是有一些有识之士，关注自己身边重要的文化遗存。我希望我们动动脑筋，针对当今的形势，如何采取力所能及的办法，把这东关街保下来。

有的人给我写过恐吓信，有的人给过我很多骂，反正我是不上网，随便你们说去，我也不看，我也不懂。骂声肯定会有，但我们坚持正面的方向，也就不怕。同时，我们做的事情是有利于我们国家，有利于我们人民——特别是大家在这儿，是作为一个大连人，对大连历史的遗存，做出自己应尽的一份力。

至少，现在留的这些东西，我们尽量做好它，后果如何，我希望能有一个好结果。

附：

大连最近传来消息说，东关街已经开始拆了，城市保护者们的呼吁未能影响领导的决定，据说上级文物部门的领导说东关街不具有保护价值。这恐怕就是我说的，历史建筑和历史城市有其自身的价值，它的价值评定标准和一般人们所认识的文物有很大的不同。我国至今没有城市和建筑保护法，与世界各国有很大的差距，文物保护部门的专家们大多是学考古、博物馆或历史文化的，他们缺少建筑方面的知识和修养——在中国，这些分属两类不同的学科体系，所以，发生这种情况就很普遍。最近经常发生拆真古董去造假古董的事。我在九十年代，保护苏州甪直古镇时，发现有唐代陆龟蒙的斗鸭池遗址，完整的唐代时期的石砌池壁，残留唐代的柱础，池畔三株粗大的唐代古银杏树，完全是珍稀的唐代遗物和场景，真是太珍贵了。我划定了保护范围，但在当年苏州市文物局的决策和主持下，在遗址上重建了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清代式样的清风亭，乡人们都认为好，而我却告状无门，我留下了照片为证，却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