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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探究故事的治愈效果,诺奖作家库切去找了心理学家长谈|此刻夜读

2021-11-24 18: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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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J. M.库切

文学意义上的好故事是什么?库切曾这样问心理学家库尔茨:

好故事(合理的,甚至引人入胜)的素质是什么?当我把自己的人生故事说给他人听的时候——甚而言之,我对自己讲述我的人生故事——我是应该迅速跳过那些风平浪静的时间段,而浓墨重彩地描述发生事端的时间段,使叙事更为有型,并营造一种期待和悬念呢,还是相反,以一种中立、客观的态度,尽可能道出某种臻于法庭标准的真相:真正的事实,整个的事实,毫无保留的事实?

以上观点选摘自《好故事:关于真实、虚构与心理治疗的对谈》,这本书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库切与英国心理学家库尔茨的对谈,双方关注的核心是“故事”。作家常常独自写作,他们在写作中掌控整个故事;而心理治疗师则与患者合作,展开患者的真实生活和身份叙事。两人在对谈中探讨何为真实?何为虚构?文学和故事如何治愈和影响我们的心理和生活?

作为撰写人物人生故事的作者,对比仅仅作为人生故事的陈述者。创作一个好看的故事,对比讲述真实的故事。

心理治疗师是这些故事最为悉心的聆听者。倾听与分析叙述中的抗拒情绪。其中治疗的目的在于:释放病人的自由表达能力,以及病人的叙述性想象。

J.M.库切(以下简称JMC)——什么是一个好故事(一个看似合理,甚至是令人信服的故事)的特性?当我把自己的人生故事说给他人听的时候——更甚而言之,我对自己讲述我的人生故事——我是应该迅速跳过那些风平浪静的时间段,而浓墨重彩地描述发生事端的时间段,使叙事更为有型,并营造一种期待和悬念呢,还是相反,以一种中立、客观的态度,尽可能道出某种臻于法庭标准的真相:真正的事实,整个的事实,毫无保留的事实?

我和我的生活经历是什么关系?对于我的生活经历而言,我是有意识的作者,还是应该仅仅作为一个讲述者的角色,尽可能不干预从自己内心流淌出的言语细流?最重要的问题是怎样处理记忆中保存的大量素材,一辈子的素材,哪些东西我应该删除,或者说必须略去。弗洛伊德的警告却是,那些未经思索而被删除的记忆(例如无意识的思考),难道不是抵达自我深层意识真相的关键所在?但是,从逻辑上来说,又能怎样确定哪些是我未经思索而删除的记忆呢?

库切部分作品封面

阿拉贝拉·库尔茨(以下简称AK)——我想,也许只有精神分析才能抵达深层意识的真相;抑或,更审慎更确切的说法是,分析其叙述中的抗阻因素,以使个人故事得以在任何一个节点上呈现出来——因为这是一种连续过程,具有全方位、连贯性和啮合性特点。一个真实故事所包含的体验,在幼童时期、青少年时期以及成年人等不同年龄段的叙述是不一样的。

弗洛伊德认为,自由联想是心理诊疗室中能够达到无意识经历呈现的最佳方式,不过在我的经验中,它却未如人们所期待的那般奏效。病人被要求尽可能随意言说,不必考虑通常的社会准则以及是否精确,但是他通常会发现,自由表达能够达到何种程度,其实是受到限制的——恰恰止步于自己内心的私密之处。这确使我们看到心理防卫机制的个体作用,乃至付诸对抗拒的分析,成为大部分治疗中的实质性挑战。

关于精神分析,有一种思路是说这一方法旨在对叙述或自我经历的想象的自由释放。如果我们遵循这一思路,那么像你这样的作家就有可能对“在心理诊疗室中叙述”这一形式提供见解与看法。

JMC——好吧。那么让我来问一个使我困惑已久的问题。作为一个临床心理治疗师,是什么促使你希望你的病人去面对他们自身的事实真相,而不是与一个故事合作或勾结——这个故事,我们不妨称之为虚构小说,但是一种自我赋能的虚构小说——这故事难道不会让病人对自己产生良好的感觉,以致认为自己足以在这世界上拥有更好的爱情和工作?

一个更进一步的同类问题是:是否所有的自传,所有的人生叙事(不是虚构小说),至少在这种意义上,都是一种建构(虚构一词fiction,来自拉丁文fingere,意为形成、产生)?这里我不是说自传是自由产生的,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编造自己的生平故事。我是说,在创作自传时,我们经历的自由就好像在梦境中一样,在梦里,我们植入自己的叙述形式,即便是受到那些我们无法清晰自知的力量的影响,但也都是基于对现实的记忆。

正如我们彼此都知道的,各种自助式治疗相当清楚地表明,其目的是使被治疗者对自己感觉良好,如果真相难以应对,那就倾向于无视真相的准则。一般来说,我们不太看得起这样的治疗。我们会说,他们的治愈,只是看起来治愈而已,治疗对象迟早会在现实面前碰壁。

可是,如果我们依照某种社会共识,不把事实戳穿,而是像某些心理治疗团体所做的那样,确信彼此的幻想,情况将会怎样?这样就没有在现实面前碰壁这档子事了。

在自由开明的文化中,我们倾向于把叙述性想象视为我们内心的一种良性能力。但是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件事,根据我们许多人生活中的自我叙述经历:作为一种能力,我们以往常常详尽描述最适合自己和自己的圈子的故事,这种故事替我们以往和当下的行为方式做辩护,在这故事中,我们总体无甚大错,而其他人却总的来说是不对的。

当这种自我叙述在现实面前公然碰壁时,我们作为观察者,将此归结为治疗对象受到了迷惑,治疗对象的想象所产生的自我真相与实际真相发生了矛盾。所以,治疗者的职责之一,是否应该让病人明白他们不能随意编织自己的人生故事,编造自我会导致现实世界中的严重后果?

AK——不过,关于个人生活叙事,你所说的那种过于自助的方式,是会带来某种脆弱、脆性趋向,而损害其自身价值的。你不妨把心理治疗师的行为说成是悉心倾听与有选择的评议二者的结合——似乎不在于评议生活故事的方方面面,而是暗示更有说服力的潜在故事呈现的可能性。这就是当我说我认为心理治疗师是帮助释放想象叙述的意思。

我想问你,作为一个作家,你认为通过“面具叙述”(mask-narratives)去寻找真相,是否能够产生共鸣?我的意思是,如果某事物在其自身内在逻辑上完全真实,又能符合其外部表相,却并非以透明或直截了当的方式呈现,那么真实就在于一种诗意的感觉,或是情感的真实。

作家们知道准确而别出蹊径地探求某些事物的最佳路径,或是有意尝试新的手法,往往颇具创意;我相信心理治疗师们也可以从这里边学到一点东西,或是重新建立这种意识;或者说,这种未经检验的方式,在我们共同经验范围内,至少有可能找到共同认知的真实,就是那些可以认定和已经沉淀的真相。

我确实相信,那些更出色的心理治疗师,就像是更好的、更富有同情心的倾听者一样,会更加注意一种叙述的内在连贯性——未说出口的欲望和挫折,它们逐渐以不连贯的,以及形式与内容的分裂呈现出来——而很少加入他们自己与外界的关系,诸如外界某个环境真实性的说法,或是生活本来应该如何的先入之见。

病人在交会性治疗过程中的真实。动态的(变化中的)真实。治疗师的调解人角色。主体间性的真实。共鸣。情感作用,心智作用。分享社会阅历,作为对不计后果的自我创造的约束。艺术过程。作为主体体验的艺术作品的交会。学习自如地安身于自己的观点之中;一个临床案例。

JMC——我感觉有必要进一步强调我最新提出的那个问题:心理治疗师的目的(我故意不说“心理治疗的目的”)是要让病人面对自己生活的真实故事,还是向他们提供他们自己的生活故事,以使他们能够更充分地生活(即更幸福地生活——按弗洛伊德理论——重新获得情爱与工作能力)?心理治疗在临床实践中能有多大的变通余地?当然,治疗师总是渴望理想的结果,耐心地寻求整个真相,能够为病人所接受的全部真相;但鉴于时间与费用的限制,治疗师难道不是往往只得勉强接受一个差强人意的结果,并非全部的真相,而只要能让病人回到正常运作状态就算万事大吉?

当我阅读弗洛伊德那些不那么悲观的言述时,我确实听见了他的回应,在我看来,那种对策似乎成了丝毫不能质疑的路径:你们应该知道真相,真相使你们获得自由。我的问题是:如果治疗目的是让病人得自由,那么真相是通往自由的唯一途径吗?如果目的只是让病人重返人生轨道,那么是否某个版本的真相——不像“全部真相”那样广泛全面,或者也许会被当下的诉求(病人生活中的即时诉求)所裁剪——达不到这种功效?

我发现这个问题亟待解决,因为至少在柏拉图时代,对诗人(就是那些编造故事的人)的指控是说他们首要之务并非忠于真实。诗歌的“真”准确地(如实地)反映了这世界的一部分真相,不过也部分地反映了内心的和谐、优雅,以及诸如此类——换言之,满足了某种自主的美学原则。

柏拉图反对诗人的要义在于,如果要在“真”与“美”之间抉择,诗人们随时可以牺牲“真”。而柏拉图反对诗人的要义是,“美”就是它与生俱来的“真”。

在任何作家的创作实践中,你几乎都能发现那种“美即是真”的描述。“这种故事可以说是我编出来的,但考虑到某种难以解释的因素,必须顾及其内在的关联性、合理性,以及社会正义和历史必然,等等,它毕竟在感觉上显得真实,或者说至少表达了我们生活中的某种实情,乃至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的某种真实性。”

AK——对于你的问题,可以简便地回答“是”,当然,你必须满足这个有效版本的真相。不过我的经历往往告诉我:真相多半就是有效的——我不能真正赞同你所描述的可操作性与真相之间的对立。

首先,人们找上门来咨询心理治疗师的时候,往往已经被所有那些貌似可信的常识性解释以及所有可以利用的实用性辅助手段搞得精疲力竭了。治疗师有必要帮助病人往深处寻找病源,直到挖出他们为何如此不快乐的原因,之前的办法之所以未能奏效,通常是因为无法面对那些痛苦或是困难的事情。只有这些被揭示出来,尽管是不完美或是不完整的,却让人感到真实。

不是那种历史或科学意义的真实,也不是哲学意义的真实,而是情感上的真实。

真相,在精神分析的心理疗法中是指内在真相——存在于病人内心和意识中的真实,通过心理治疗而被感知——如果你有此幸运——被理解。因为正如你始终注意到病人是一个感知体,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感受这个世界,帮助他们更好地了解自己,在这种关系中,相对于病人这个对象,治疗师自身其实也是一个感知与感觉的主体。在这种方式中,治疗映射了包括所有主体与客体的知识和理解,它对病理意义的模型建构的探究留出了适当的同情与情感谐调。

所以,精神疗法,至少是我的疗法所指向的真实,总是动态的、临时的,以及主体间性的。这其中包括了一种关系,旨在回溯内心经验,以帮助病人尽可能完满地生活在这世上。我想,它还基于这样一种信念:我们不能完全通过他人来了解和理解我们自身——我们通过感受他人的方式,我们自身亦在与他人的关系之中,这也是他人感受我们的方式。

这是我读你的《夏日》那本书所想到的。

内容选自

[南非]J.M.库切 /

[英]阿拉贝拉·库尔茨/著

文敏/译

原标题:《为探究故事的治愈效果,诺奖作家库切去找了心理学家长谈|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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