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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就是一场魔术,用虚构的故事表现对真相的洞见 | 此刻夜读

2021-11-23 19: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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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 · 此刻夜读

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曾说:“善于读书是孤独可以提供给你最大的乐趣。”人生难免会孤独,阅读文学却能让我们享受孤独。但在碎片化阅读的时代,如何超越现代小说晦涩的技法、长篇累牍的体量,放慢速度沉浸式阅读,成为专业读者?

在《叙事人生》一书中,作者李杭媛精选若干或经典或先锋的中外小说,以叙事技法为解码器,从视角、语言、人物、情节、场景、情绪等方面剖析小说创作与阅读的基本法则,以及作家在运用技法上的突破与创新。

《叙事人生:小说精读课》

李杭媛/著

广州出版社

超越现实的虚构

什么是小说?东汉学者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这样定义:“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

中国古人很早就发现,民间有一种专门搜集小道消息、坊间故事的人,这些人被认为是最早的小说家。但儒家认为,这种制造传奇故事的雕虫小技非君子之道。

那么,人类对故事的需求仅仅只是满足街谈巷议的“八卦”好奇心吗?恐怕不止如此。

一千零一夜 【法】埃德蒙·杜拉克/绘

还记得《一千零一夜》中的第一个故事吗?国王因为被出轨而对天底下所有女性抱有深仇大恨,每娶一个妻子,必在新婚之夜结束前杀了她。山鲁佐德王后为了避免和之前的王后一样被残忍杀死,想出了在新婚之夜给暴君讲故事的妙计。就在故事推进到最精彩的时候,天亮了。她打住话头,将悬念留到下一个夜晚揭晓。

穿越到今天,山鲁佐德一定是电视剧“最佳剧情片”获奖导演,一集一集吸引着观众往后看。于是,这讲故事的一千零一夜成就了这本《一千零一夜》小说集,最终连国王也被这些既有趣又蕴含哲理的故事征服,决定停止复仇的杀戮。这么看来,阿拉伯人很早就意识到,故事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娱乐、消遣,故事还诠释着我们,定义着我们,改变着我们,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讲故事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

一千零一夜 【法】埃德蒙·杜拉克/绘

孟子更实际地回应了这个问题。

当梁(魏)惠王苦恼于自己明明已经尽心赈灾却依然没有邻国之民投奔到魏国的时候,孟子没有直接骂他:“您跟别国的君王有什么差别呀?天天打仗,民不聊生。”孟子知道,如果这么说,君臣之间友谊的小船就翻了。你看孟子是怎么说的:“王好战,请以战喻。”意思是:大王不是喜欢打仗吗?我来给您讲个关于打仗的故事吧。

这句话,太有分量了。既投其所好,用对方感兴趣的故事讲道理,又婉转含蓄地触及梁惠王的根本问题:好战。所以,讲故事也是一种言说的技巧。无论是公共社交还是日常交流,条分缕析地讲道理远不如讲个有意思的故事效果好。

当然,如果你从更加广阔的视野回看,人类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关于人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宏大叙事呢?讲故事不仅是一种言说方式,以什么视角、站在什么立场、讲述谁的故事、从哪里讲起、怎么讲,都关乎我们怎么理解这个世界,怎么理解我们自己。

小说家们大可以像好莱坞梦工厂那样用故事“造梦”,给在泥泞与黑暗中踉跄挣扎的我们带来负重前行的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传说和童话故事正是承担着这样的功能);当然也可以像写实主义大师们那样,将现实用虚构的时空“复写”出来,展现社会生活的横截面。

但更有可能的是,当代人会觉得,第一种故事太天真幼稚,而第二种故事又没什么意思。

现代以来的小说从反映社会生活转向探索内心世界。比起展现19世纪法国社会“百科全书”的巴尔扎克,躲在地下室的小黑屋奋笔疾书的卡夫卡更贴近现代小说的形象——起笔就把人变成虫子(《变形记》)。现代小说用极端、变异、超现实的设定,映射人类社会的荒诞处境,放大人性的幽微和复杂,让你直面在机械化的现代社会中被异化的自我。

弗兰兹·卡夫卡画像

德纳·艾林/绘

《城堡》里那个费尽周章却始终连赴任单位的门槛都进不了的土地测量员,不就是今天没完没了地加班的现代人吗?拼命工作的意义是什么?仅仅只是升职加薪、买车买房?这些固然不错,可是工作本身的意义呢?一个文件的批示要经过层层烦琐的手续,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问题要开上三四个小时的会,每个人都不过是社会生产这架巨型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不正像极了小说中处处碰壁而找不到组织,也没有出路的小K们吗?

你看,小说看似虚构,虚构的世界有时却比现实世界更加真实。更何况小说比现实自由,且自由得多。与加西亚·马尔克斯齐名,并称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之一的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写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说,叫《公园续幕》。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在出差途中读到了一本小说。由于被情节吸引,他一回到家就处理完所有事务、然后关起门,坐到书房里,舒服地倚在高靠背的绿色天鹅绒椅子上,继续读那本书。他背对着门,因为不想被打扰、读了几章后,左手不自觉地一次次抚过铺有绿色天鹅绒的扶手。他渐渐忘了周遭的世界,沉醉在小说主人公龌龊的两难境地。

胡里奥·科塔萨尔

男人在读什么?作者没有直接说。但从描写来看,很可能是两个情人在山上的茅屋里私会的故事。就在二人缠绵之时,故事转笔描写情夫的心理:

抵在胸前的匕首炽热,下面悸动着潜藏的自由……就连牵动着情夫身体的万种缠绵,似乎想挽留他、劝阻他的千般爱抚,都可恨地勾勒出了另一个必须毁灭的人的轮廓。一切都尽在盘算之中:不在场证明、意外的险情、可能的错误。

这寥寥数笔,透露出丰富的信息。读到此,读者恐怕会和阅读的男人一样倒吸一口凉气:这不仅是一场偷情的不伦之恋,还是一场在酝酿中的谋杀。男人或是厌倦了这种偷偷摸摸的关系,或是害怕被妻子发现,最终决定杀死情人。

对当代读者,故事推进到这里,也就五分刺激而已。你可能会想,这不过是一出被影视作品已经演绎得烂俗的情杀悬疑剧。但就在小说快结束之处,故事不动声色地偏离了主轴:情人分手,情夫看着女人朝相反的方向走远,然后他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开始奔跑。在树丛和篱笆的掩藏下,他一直跑,直到迷蒙的绛色晚霞浮起,他看见了林荫尽头的大屋。

科塔萨尔这段描写极其精彩:

狗不应该吠叫。确实没叫。管家这时候应该不在。确实不在。他走上门廊的三级台阶,进了屋。血流在耳边奔腾,女人的话萦回其中,向他传来:进门是一间蓝色前厅、一条走廊、一道铺着地毯的楼梯。上了楼梯,有两扇门,第一个房间里没有人,第二个房间里也一样。接着,是书房的门,是他手握着的匕首,是落地窗外的光线,是绿色天鹅绒扶手椅的高靠背,是扶手椅上那正读着小说的男人的头颅。

这个结尾太意外、太惊悚,也太炫技了。

意外的是你想不到故事里的故事竟然会跳出故事来。虚构时空里的人物竟然闯入了现实时空,阅读的人正是被阅读的人要谋杀的对象。

电影《盗梦空间》剧照

元叙述以来,关于小说的小说、故事里套故事的套层结构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技巧。但是很少有小说家会让里层的故事跳出来改变外层的故事。这就如同电影《盗梦空间》的主人公最深层梦境中的“自我”最终改变了现实层面的他。可怕吧?

惊悚的是,情夫为什么要杀这个男人?这就需要追问,这个小说里的男人与读小说的男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于是我们必须从头来梳理一遍小说。再读一遍,你会发现你被作者“耍”了。显然,小说主体部分对里层故事的叙述给了你诸多误导信息,让你误以为情夫的谋杀目标是与他爱意缠绵的情妇。毕竟,“另一个必须毁灭的人的轮廓”并未点明究竟是谁。

那么,为什么谋杀对象是读小说的男人?也许读小说的男人,正是那个情妇的丈夫。情夫不是要终结婚外情,而是和情妇一同密谋,用杀掉丈夫来结束三角关系。不过,这只是读者的猜测。毕竟,根据前面的描述,男人只是酝酿着杀戮的情绪,并没有点名杀戮的对象。小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不正是小说的魅力吗?给你无尽的想象空间。

科尔塔萨作品

更何况,自阅读小说之始,我们其实是跟随着小说开头那个读小说的男人的视角,进入他正在读的故事。我们在潜意识中会更加认同这个读书的男人,因为我们就是他,他就是我们。所以当书里的人跑出来,绕到他身后,匕首投向他的时候,我们仿佛觉得小说的刀锋也投向了我们。

作者如何能达到这样欺骗性的效果呢?这与小说的叙事技巧有关。在这个小说里,科塔萨尔先大费周章地极力铺陈。没有前面的铺垫,就没有结局的意外。那么,作者是怎么铺垫的?有几个细节值得注意。

开头写主人公被小说吸引,闭户读书,特意强调了一句“背对着门”,这为杀手不动声色闯入并从背后刺杀埋下了伏笔。有一个屋内的陈设小说特意强调了三次——他那铺有绿色天鹅绒的扶手高背椅。这是一个极具辨识度的道具。最后我们怎么认出杀手从男人读的故事里闯入男人所在的世界中?也是依靠这张绿色天鹅绒扶手椅。

你看,好故事不仅是因为故事本身好,也是因为故事讲得好。好故事不仅能让读者在虚构的情节里享受追剧的快感,从故事内涵中领悟出现实的哲理,就连解读故事的叙事技巧,也是一门艺术。可以说,小说离不开叙事,怎么讲故事本身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说实在的,这篇小说讲述的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故事。相反,这是一个令人细思极恐的故事。一个人被他正在阅读的人杀死。这意味着什么呢?在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我们是不是也在被海量的网络信息、舆论甚至大众文化“杀死”?

这当然又是另外一个宏大的故事了。

所以你看,小说的魅力就是:它不是现实,却胜似现实。

它艺术的手法让你思考现实,思考那些隐藏的本质、那些隐忍的情绪、那些如烟的往事。它让你在现实的一地鸡毛里,获得放飞的自由。

作为读者,你看到的是小说万花简里变幻万千的图案。作为评论者和创作者,你要谙熟万花简成像的原理——万花筒里的玻璃碎片和三棱镜如何透过光的反射原理将简单的图形切割、组合、幻化出奇妙的风景。小说的技法就是藏在万花筒里的玻璃碎片与三棱镜的组合。

最终,所有的技法都指向一个核心问题:超现实的现实。小说就是一场魔术,用虚构的故事表现出对真相的洞见;用虚构的魔法实现对自我的超越、对世界的想象、对意义的追问。你会从这些故事中读到关于人类命运永恒的母题——成长、历险、寻找、复仇、和解、饶恕、救赎,等等。这些故事折射着我们每一个人对世界、对他人、对自己的欲望与恐惧、依恋与叛逆。我们成就着故事,故事也反身塑造着我们。因为伟大的故事,往往是关于宇宙、世界和人类浓缩的寓言。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pexels、资料图

原标题:《小说就是一场魔术,用虚构的故事表现对真相的洞见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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