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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知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贵州海龙屯土司有什么背景?

卢惠龙/中国青年报 
2016-10-27 11:10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政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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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属四川、如今属贵州的遵义海龙屯杨氏土司,在中国具有“标本”意义:海龙屯作为中国西南地区历史最久、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土司城堡之一,于2015年与湖南永顺老司城、湖北唐崖土司城一起,在第39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从而使这座沉睡了700多年的土司城堡受到全球关注。然而,从唐朝时期太原汉人杨端征服播州,因军功受封土司,到其第29代传人杨应龙起兵反明,最终兵败自焚的历史故事,应该更牵引人心:本文所叙述的“土皇帝”骄奢淫逸与灰飞烟灭的过程,才是海龙屯这个土司城堡真正的历史之魂。

苍凉古堡海龙屯。

仲秋,秋雨细洒,沾衣欲湿。

出遵义,朝西北,往高坪,上空的云,灰色黯淡,一动不动。来到龙岩山东麓,海龙屯遗址终于在阴云中依稀显露。孤峰耸峙,地势险要。《明史》称其“飞鸟腾猿不能逾者”。这个曾经的反叛者的军事大本营,这个曾经的称雄一隅的神秘王国,多少还有一层面纱?

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历史上被称为播州时,受辖四川。清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唯恐四川尾大不掉,遵义府才由四川改隶贵州。四川盆地的南大门顺理成章地被翦削。

明朝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29代土司、播州宣慰使杨应龙,为了营造他的独立王国,欲望与野心一起膨胀。海龙屯居然出现这样的对联:“养马城中,百万雄兵擎日月;海龙屯上,半朝天子镇乾坤。”剽悍而忘忌。终于,举兵反明。

朝廷岂容得如此逆臣急调大军进发播州。

第二年初春,明军各路兵马陆续汇集播州近旁。李化龙手持尚方宝剑,坐镇重庆,主持讨伐。每路兵马3万,20余万人浩浩荡荡,势如破竹。

贵州巡抚郭子章坐镇贵阳,湖广巡抚支大可移驻沅江,逼近播州。

明军分兵8路进剿:总兵刘出綦江;总兵马礼英出南川;总兵吴广出合江;副总兵曹希彬出永宁;总兵童无镇出乌江;参将朱鹤龄出沙溪;总兵李应祥出兴隆卫;总兵陈出白泥。

如此排兵布阵,足见神宗剿灭杨应龙的决心。

这在明朝历史上,堪称惊天动地之举。

明军连破楠木山、羊简台、三峒天险、娄山关……

杨应龙率兵欲决一死战。

城下,几路大军夜以继日,轮番攻城;城上,杨氏苗兵,殊死抗拒。

六月初六,拥有18道险关的海龙屯,陷入重围。明朝18万正规部队、各方土司的10万地方武装,在海龙屯最后的据点——2平方公里的山顶混战一场。最后一道城墙,终于被朝廷军队攻破。明军将领王鸣鹤,率先登顶。

士兵逃跑无数,杨应龙身边没有一名侍卫。49岁的他,提着大刀,独自走马城廓,撒出所有钱财,要士兵顶住。守兵稀稀落落,溃不成军。杨应龙眼里固若金汤的城堡告破,三十六街七十二巷,灰飞烟灭。他勒住马头,望着落日的最后一缕血光,惨然而笑。一度的强势与倾颓,荣光与悲怆,都如落日余晖在此戛然而止。却原来,千古春秋,不过一粒朝露,日出即逝。山中伟业,终归于土。

他提着大刀,回到了寝宫。点起一把大火,火焰腾起,杨应龙与二妾周氏、何氏阖室自缢。儿杨朝栋、弟杨兆龙被俘。余部22687颗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哀号遍野。

这是场耗时114天的大决战,明朝以耗费白银147万两、伤亡4万余人的代价,平定播州之乱。

海龙屯陷落,杨氏执掌播州720余年的历史,宣告终结。

十二月,李化龙班师回朝,并将杨朝栋等69人押解京师,磔刑于闹市。至此,平播一战以完胜结束。

这场震动朝野的血雨腥风,史称“平播之役”,为万历三大征(朝鲜之役、宁夏之役、播州之役)之一。

海龙屯是平播之役的主战场,见证了杨氏王朝的淫威,也见证了杨氏王朝的覆灭。播州土司720多年的臣服、归顺,一并了结。

沉睡700余年的军事城堡——海龙屯,历史之痕漫漶斑驳,岁月之伤早已结痂。2015年在波恩举行的第39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海龙屯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受到普遍关注,也留下不尽的思索与话题。

呵,杨应龙,海龙屯,历史,一边叙述你,一边遗弃你。

土司杨应龙,你当年喧嚣的疆域安在?你还在寻觅当年手书的“飞龙关”匾额吗?你当年的骠骑曾踩碎多少人的脊骨?此刻,你是不是还蜷缩在历史的阴影下书写申诉?

海龙屯飞龙关遗址。

来到海龙屯,我面对群山,当年独立王朝的心脏,曾在这里搏动;一个遥远的帝王梦,曾在这里演绎和破灭。

播州,位于当年的四川、贵州、湖北间,山川险要,广袤千里,尤其富庶。每年,大批粮盐运往贵州穷乡僻壤。据《万历会计录》记载:嘉靖三十一年,播州协济贵州粮食10995石,嘉靖四十一年播州协济贵州粮食10400石。

四川盆地南部边缘延伸至娄山关之南。晋商从自贡运盐到贵阳,所经重庆、綦江、赶水、松坎、赤水、桐梓、遵义、乌江、息烽、扎佐,多为四川路径。

据民国时期唐鲁孙记,当年川盐运销权操纵在晋陕两省盐商之手。晋陕人习惯喝白酒,运盐一路少不了以酒解乏。而沿途的土酒很不过瘾。在四川到贵州途中,发现仁怀赤水河的一条支流,茅台村杨柳湾一段,水质清冽,适宜酿酒。盐商于是把山西的酿酒师傅请来,连同山西最好的酒曲也带来了,就在杨柳湾设厂造酒。这酒以后被称为茅台,一跃为中外驰名佳酿。

地处四川的播州,与山西、陕西、贵州乃至湖南,在地理、经济、军事诸多方面联系密切。

剿灭海龙屯土司,战场在当年四川境内,考古发掘则在今日之贵州。

自秦汉以来,西南地区,中央王朝行“以夷制夷”政策。土司主要分布在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土司人选一是土著,二是世袭。不是所有的土司都是当地土著民,一些是朝廷对部分功臣的特殊褒奖,他们也可能是汉族。

唐乾符三年(公元876年),山西人杨端,汉族,在山西经考试,应募,奉命征战播州。因战功,杨端入播主政,子孙世袭。历宋、元皆授世官。杨端主政即驱南诏,败水西。为保存实力,选中龙崖山屯兵。此乃海龙屯之肇始。

从杨端到杨应龙,历时29代,杨家立足播州700多年。此间,辽阔中原,疾风化石,大浪淘沙,改朝换代,经唐末,五代十国,宋、元,至明,播州杨姓不改。朝廷和杨氏之间大体相安。

杨应龙自以为势力盘根错节,蔑视四川官军弱不经战,误判朝廷对偏僻地区鞭长莫及,不臣之心油然而生,欲占据整个四川,独霸一方。

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杨应龙调集8万役夫工匠、耗时4年,在龙崖屯扩建城堡、宫室,均以千斤巨石砌筑。屯前六关:铜柱关、铁柱关、飞虎关、飞龙关、朝天关、飞凤关;屯后三关:万安关、二道关、头道关。城门嵌刻关名、城门上营造箭楼。仓库、兵营遍于城中,俨然成为虎踞龙盘之城堡。

8万役夫,耗时4年。其规模,其声势,其场面,对人的想象力是一种测试。

天下本无事。此番大动干戈,实属战备,终为扩张。这位土司,要海龙屯成为子孙后代之根基。

现今,出现在我眼前的,是300多米高的山峰,三面环水,一面衔山,地势极其险要。

拾级而上,步步惊心。

铜柱、铁柱,左右相环,犹如铁箍。

飞虎、飞龙,关关紧扣,威猛逼人。

屯后三关,高入云端,王者威仪。

周遭五六公里的城墙尚存,屯顶平阔,屯内有新老王宫两组基址。金银库、四角亭、采石场、校场坝、环囤马道遗迹尚存。

沿栈梯而上,北侧威仪棣棣。铁柱关拱门左右角柱,凿有4个对称圆孔,据说是当年设立吊桥的遗证。

骠骑大将军,播州宣慰使,当年真是不可一世。

顺着屯道,上行四五百米,飞虎关横亘山口。飞虎关前,一座36级台阶的天梯。每一级天梯高约半米,步幅1米以上,全由巨大条石斜砌而成。

依飞虎关而建的关隘,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杨应龙,当年敲击播州的山川,是何等撕裂人心。

海龙屯所用的巨大石材是怎么运上山,又征用了多少役夫垒砌?这是一个谜。

当我们无法解释面对的奇迹时,神话就有了用武之地。相传,杨应龙有根“赶山鞭”。每到晚上,杨应龙挥舞鞭子,驱赶巨石、巨木,它们自行往山上奔跑。

海龙屯城堡核心区域是新老王宫。

新王宫是土司的政治中心,具有衙署的功能,格局也与同一时期的衙署相似,有殿宇、宫室、厅堂、亭、阁、池、仓库、营房。

一览众山小的天梯,黝黑,青黛,顶端残存的城楼门洞,虎视眈眈地俯瞰着攀援者。每级石阶落差,都令我膝盖受累,不时需得手脚并用。无声无息,却道出杨应龙当年天威!天梯蕴含的防御理念,在冷兵器时代对同类工事产生过影响,发挥过作用。“因山为垒”一度成为西南地区普遍的防御模式。

上山的这些石级,让人想象出海龙屯之战,曾经何等惨烈,也让人质疑土司们曾经的闭塞与愚莽。

明朝八路兵马决战海龙屯,天梯能阻挡住进攻者的步伐吗?

天梯所达到的山顶平地,曾有皇城建筑模样,从宫殿到绣花楼,已显小王朝骄奢淫逸。

杨应龙的居所,飞檐转角,雕龙饰凤,将军宠妾在傍,衣袂翩飞,红颜脂粉,美目流盼。将军所到之处,马蹄扬尘,步步铿锵,步步荣耀。将军风光荣华至此,却依然对土司马斗斛之妻覃氏垂涎三尺,这搅浑了水,上演了一出阴谋与爱情的好戏。难怪有文人称,杨应龙在海龙屯的故事,可以写一部贵州版的“特洛伊木马”。对了,成吉思汗西征,不也包含抢掳西亚美女的动因?

绣花楼是海龙屯最凄艳的风景。它处于屯南城墙外下方,是一座秀丽的小山。传说杨二小姐常在此绣花,与对面山中的情郎对歌谈情,排遣寂寞。每一座山峰都是彪兵悍马,每一个村寨都有万种柔情。战争与享乐,各有各的算计。倾城的杨二小姐,在明军破屯前夕,纵崖殉情。可怜春闺玲珑女,飘零碧落海屯间。杨二小姐卷走的自然不只是情爱。

播州杨氏在南宋、元及明代前期,历任土司都奉行十条《家训》:“尽臣节,隆孝道,守箕裘,保疆土,从俭约,辨贤佞,务平恕,公好恶,去奢华,谨刑罚”。家族内部矛盾较少,眷属生活也不过分奢华。但在权势和财富双重膨胀之下,播州土司开始讲究仪仗排场,竭尽铺陈,这为杨氏内讧和朝廷干预,埋下了伏笔。

光鲜之下,播州杨氏土司的积弊也逐渐凸显出来。忠臣人杰有之,贪奸之流有之,厚黑的招数,纷纷上演,小王朝成了一锅粥。人性阴暗与光明,实实虚虚,风风雨雨,活脱脱一个权力追逐的生态。家人、属官和部民屡屡失和,终于造成了嫡庶之争的变故。

杨氏面临着灭顶之灾,最后在绝望中坚守着不可能取胜的城堡。

海龙屯飞凤关遗址。

杨应龙(1551~1600),杨氏地方政权的第29代统治者。他强悍多疑,对内酷杀,对外行劫,久有不法之名,亦有不法之举。

万历十四年,杨应龙登台伊始,明皇宫太和、保和、中和三大殿建成三月后起火被焚,他向朝廷进贡优质的金丝楠70棵有功,受赐飞鱼服,加授都指挥使衔。随着势力坐大,一步一步,逐渐变得有恃无恐,欺压百姓,骄横无度。1573年起,杨应龙与明王朝的矛盾日渐表面化。

杨应龙的反叛,是一个渐进式的过程。执政29年,反叛史大体为:

第一阶段,从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起,他与播州附近的黄平、白泥等土司结怨甚深。因嗜杀,所辖五司七姓——真、播、白泥、余庆、重安五司,田、张、袁、卢、谭、罗、吴七姓,不堪其虐,于贵州告变。他们之所以到贵州,而不到播州所隶的四川告状,是因为他们普遍知道,杨应龙常到四川送礼、效力,与四川官员走动频繁。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贵州巡抚叶梦雄上疏弹劾杨应龙残害多命、贿赂公行、禁锢文字等为非作歹罪行。朝廷上下也多有征讨之论。明朝廷考虑播州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不易征讨,遂听之任之。

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十二月,杨应龙到重庆接受勘问。

杨应龙有罪,且依刑律当处死。杨应龙当即表示愿以2万两黄金赎罪。那时,正值日本进犯朝鲜,明朝要征兵援朝,杨应龙上奏愿率5000播兵赴朝以赎罪,朝廷准奏并释放了杨应龙。

虽然释放,但不等于就此勾销杨应龙罪行。四川巡抚都御使王继光要继续勘问杨应龙,此时杨应龙已返播州。在返播途中“回至松坎,杀害押回官军,遁还巢”,拒绝出播州接受王继光提审。

这可以说是杨应龙走向反叛的起点。

第二阶段,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明朝廷招抚杨应龙,此期间作为朝廷命官的杨应龙武力抗拒朝廷勘问,反叛成事实。

同年五月,朝廷招勘官员到达松坎,杨应龙再次玩弄假降故伎,假装归顺。推出黄元、阿苗等12人,抵己罪,斩首于重庆,又许以4万两黄金助朝廷采木以赎罪。

从万历二十三年杨应龙的行迹看,杨应龙认罪受抚是假,争取时间做反明战争准备是真。

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杨应龙之子杨可栋死于重庆,杨应龙借此出兵焚掠余庆、草塘二司,以及兴隆、偏桥、镇远诸卫,围黄平,杀重安司长官全家。

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杨应龙向西北劫掠江津、南川、合江,向南劫掠贵州洪头、高坪、新村等地,向东南侵入湖广四十八屯,阻塞驿站。

已经有恃无恐。

促使杨应龙反叛的另一个原因,是明朝内忧外患、国力虚弱,虽有张居正的改革,明朝宗藩制度、党争问题、土地兼并、财政模式等从来没有得到改善。宁夏之役和正在进行的援朝之役花去大量财力,万历极其不愿用兵。面对一个土司的抗命,才有最初的隐忍,引而不发,顺坡下驴。而这恰恰助长了杨应龙的野心。杨氏土司治播700多年,积累了雄厚财力。杨应龙不断向贵州输粮救济,而朝廷却反目成仇,数次勘问。杨应龙自身还曾平松潘叛乱,而川贵诸省军事实力远不如自己。跋扈的个性激化了他,他不造反朝廷也难容他,为了杨氏土司的基业不断,为了自身家族利益,与其被改土归流不如起兵造反。

时任四川总督的李化龙,除增收国家税赋外,还私自增加播州的税赋,要求杨应龙长年向其进贡。杨应龙不允,便派其子前往四川谈判,其子被杀,并将头悬挂于城门,李化龙激化矛盾,杨应龙震怒。这使杨应龙不接受中央政权辖制的野心空前膨胀。

同年起,杨应龙大集工匠役夫,在海龙屯大兴土木,扩建天堑。并广集粮草于屯中,将属下官员及其家眷移居屯上,制定纪律,布置军队严守海龙屯,其严阵以待的程度,犹如大敌当前。这无疑是公开树起反帜。

在招抚无效的情况下,明朝担心,湖广的土司彭元锦、贵州的土司安疆臣,早有二心,如若“事事以杨应龙为法”,明朝势将难以控制局势,只得出兵讨伐,而讨伐部队又被杨应龙全歼于瓮安附近。

第三阶段,即决战阶段。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明朝廷起用前兵部侍郎李化龙总督四川、湖广、贵州三省军队平叛。杨应龙乘官军尚未聚集,率兵入綦江,大肆杀戮,血洗綦江城。明朝綦江守将战死,綦江县志说百姓“男女被杀死万计,被掳千余,童稚亦不得免”。

人性的恶,一旦膨胀,则底线全无。

至此,杨应龙杀红了眼,四处焚掠,扩大叛乱。挫贵州,打重庆,攻成都,一度将明朝军队打得狼狈不堪,西南形势危急。迫使明王朝不得不从陕西、甘肃多省调集军队增援,下决心武力平定杨应龙之乱,毕其功于一役。

海龙屯朝天关遗址。

战争是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以牺牲庶民百姓的鲜血和生命换得的“成功”,其本质都需要廓清。暴力,在我们漫长的文明史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信奉、崇拜暴力的土司杨应龙,杀人不眨眼,好以诛杀立威。他听信宠妾谗言,包括他的妻子、岳母,都死于他的屠刀之下。他骄横无度,演绎成播州狼烟四起、硝烟弥漫。海龙屯的殿宇、宫室、厅堂、亭阁、栈道、石墙、断碑、脊兽、瓦当、陶罐、瓷碗,无一不沾满血腥。

海龙屯的杀人沟,亦称“叵立谷”,长1000米,深350米。杨应龙杀的人,平播战争中被杀死的人,都丢进了这条沟里,因此得名。这很深的峡谷,山峰与峡谷咫尺为邻,地形反差非常强烈,构成了一道怪异的景观。山壁上还有许多一丈多高、一个人勉强可以环抱的大柱,就像怪兽的牙齿。文物考古者在沟中发现散布的累累骸骨,毛骨悚然。寻访海龙屯的葛镇亚说,海龙屯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在海龙屯看到白骨不稀奇,当时山上的玉米地,随便拨开泥土,都有一大把骨头。最为险要的三十六步天梯,也白骨累累。葛镇亚说,每天近30个村民一起帮他挖掘,挖掘超过2个月,龙虎大道才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泥土中,白骨依然不计其数,此外还有残破的盔甲、大刀等。葛镇亚说,发掘现场,似乎把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勾勒出来。

杨应龙次子杨可栋,曾留渝作人质,不久,杨应龙闻次子之死,拒缴赎金。为儿复仇,他喊出了:“让我儿活过来,就给你们金银。”万历二十四年,杨应龙丧心病狂,派兵四处袭掠,朝廷震怒。

君不见,杨氏土司复仇的利刃,又夺走多少他人的儿子?

海龙屯,就是杨应龙埋葬家国恩怨情仇的虎狼之地。

因忌海龙屯攻防中,坠入山谷中的数万尸骨阴魂不散,海龙屯遗迹上,后人修建了寺庙海潮寺——以佛镇山,超度亡灵。我不知道,孤零零的海潮寺,于海龙屯亡灵超度有多少法力?

伫立千古雄关,面对残垣断壁,面对古战场、杀人沟、万人坑、皇宫,绣花楼、云凤楼……平播一战,使多少百姓和军人死于非命?月黑风高的夜晚,独自上山,你只会听到冤魂野鬼在沟壑中的呻吟,他们的鲜血在残垣断壁中流出……

而镇压土司叛乱的李化龙,与杨应龙一样崇尚暴力,草菅人命,杀人如麻。

杨应龙派其子前往四川谈判,其子被杀,并将头颅悬挂于城门。

杨应龙兵败海龙屯,所有与杨氏家族有关的人均被诛杀,斩首22687级,仅杨应龙幼子杨奉禄,被一侍女所救,从海龙屯古堡后山崖逃脱。

平播之役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明王朝的覆灭。曾经拥兵自重的大明王朝,也因频频战事,伤筋动骨,元气尽失,苟延残喘。

杨应龙和那些战死的冤魂,成了明朝的掘墓人。

44年后,在另一个反叛者李自成的重击下,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明朝廷的大厦亦轰然而倒。1644年4月25日,崇祯皇帝朱由检,在北京煤山一棵歪脖子槐树上自缢,江山从此易主。皇帝大仙也好,乱臣贼子也好,各有各的精彩和蹩脚,都是要结算的。家国故事,再次翻篇。

海龙屯三十六步与飞虎关。

普列汉诺夫1898年曾经发表《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恩格斯的这个朋友、曾经的民粹派,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个人对社会的命运常常有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是由社会内部结构所决定的。

社会历史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个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尤其是历史人物,他们或者是实现某个历史任务的发起者、策划者、组织者,有的历史人物却为其反面,因为他们代表不同的社会结构。历史人物对某些历史任务的完成,可能加速,也可能延缓,甚至会决定个别历史事变的结局。

人,往往是研究社会历史的出发点。

我们在评价贵州历史上的杨应龙、奢香时,离不开他们所处的不同社会结构,同样也离不开他们个人的才能、经验、意志、性格、品质这些个人因素。这是历史必然性和偶然性的戏剧性交叉。人类生存及赖以生存的社会都可能荒诞不经,人性、人道却是最值得珍惜的。

在杨应龙之前200年,贵州历史上曾经出现和睦亲善、知晓大义、促成进步、发展文化的彝族部落首领奢香。

1381年,奢香摄政后,审时度势,支持朱元璋讨伐元蒙势力,献粮通道。她还亲赴乌撒、芒部,对诸土酋阐明形势,劝说开导。回贵州后,奢香亲率各部落开置驿道,还把彝族文字从神秘中解放出来,使彝文成规模地出现在金石等载体上。奢香带头遣子弟到京师入太学。随后,乌撒、乌蒙、芒部、永宁各土司先后送子弟进京入学。

明廷派驻贵州的马晔,役使官兵开置普定驿,大肆杀戮彝族人民,并强迫奢香缴纳赋税。

奢香多次行文陈诉,马晔将奢香抓到贵阳,指令壮士裸露奢香的身体,鞭笞奢香,企图激怒彝族兵衅。奢香属下四十八部头人早已恨透马晔,得知奢香受辱,更加愤怒,即带兵聚集。战事一触即发。

奢香深明大义,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支撑民族的痛苦。这不是弱小,而是强大;虽为苦难,却不丧志。她当众揭露了马晔逼反的用心,从而避免了一场可能殃及贵州的战祸。

朱元璋大喜,封奢香为“顺德夫人”,并将马晔召回京都治罪。

贵州大方县洗马塘畔的奢香博物馆,很好说明了历史的评价,人心的向背。

杨应龙在位29年,他的所作所为,与奢香形成极大反差。

杨应龙与奢香之别,在于他们的历史视角大相径庭,也是野蛮与文明的分野。

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明朝在播州废除土司制,地方军政官吏由中央任命,异地交流使用,拉开了土司地区改土归流的帷幕。

海龙屯是封建王朝羁縻、土司制度的重要实物遗存,完整见证了从唐宋的羁縻之制,到元明的土司制度,再到明代改土归流的变迁。

杨应龙王朝覆灭,万历皇帝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登上午门城楼,亲自将《平播功诏书》颁布天下。杨应龙治下的疆土划为遵义和平越,分属四川、贵州两省。

历史很吊诡,贵州田氏和当时的四川杨氏土司,分别在明初和明末被铲除。田氏的毁灭见证了明帝国的兴起,杨氏的陨落则为明帝国殉葬。至此,延续上千年的土司制度彻底终结,贵州土司崩盘,加快了明代国家化进程。

海龙屯成为当今旅游的热点,旅游者并非为怀念、凭吊杨应龙而去。当年土司禁地,变成人们来去自如的游乐场所。

有的人物陨落,化为一粒尘埃。

有的人物升起,成就万里晴空。

他们,构成历史长久不衰的多样性魅力。

(原标题为《土司之死:海龙屯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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