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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年轻时,我们不懂“成年人的崩溃”
深圳地铁上,一男子听闻母亲去世的噩耗,放声大哭,乘客及安保人员递上纸巾对其安抚。这一镜头引人唏嘘。
人在外地,无法得见亲人最后一面,这种正面插入中年打工人心脏的悲伤,是任何面纸都无法擦拭干净的,它会成为一个人心头永远的痛点。好在,这个突发事件的结尾令人心生暖意。
1984年的春天,我爷爷去世,他只活了70岁。从苏州大药店退休回到南京的乡村后,他竭尽所能帮衬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但这一局面戛然而止于一个中年男人最艰难的时刻。
那时,学有一门中药制作技艺的父亲,在医院苦盼着“转正”进编,他一边在药香弥漫的中药房里碾药、抓药,一边以瘦小的身躯在农田里学着鞭牛耕田。
爷爷走得很意外,他死于一个非常闷热的春日。那时我才12岁,还不太懂死亡的含义。爷爷去世后,父亲很忙很沉默,在所有需要在人前显现的仪式里,他的哭泣是得体的、节制的。他获得了“为人子至孝”的声名。
但多年后,在尽心尽力照顾了我奶奶的晚年,并把她送走之后,他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要是娘老子安然在世,要那虚名何用?“哪怕他们瘫在床上,只要活着让我照顾,我也开心啊。”
爷爷是村里第一个火化的。安葬了爷爷,我们家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这种农家表面秩序的获得,代价是父母的更加辛劳。我的母亲是务农高手,但心怀梦想的父亲不能成为“专职农民”,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常年是超支户。没有了爷爷的退休金,全家唯一的收入就是父亲微薄的工资。
出了“七”,在一个清晨,父亲担着两只木桶,从厨房穿过堂屋,打算去池塘担水回来把水缸蓄满。那时村外的池塘,水很清。这是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做的工作。我和弟弟妹妹在堂屋坐着吃饭,以为父亲会和往常一样,带着一股风走过堂屋,走出门口,走出槐花小巷。
可父亲看了我们一下,突然撂下木桶和扁担,趴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声音很大,但他极力压制着,他的肩膀激烈地抖动,仿佛要撑破那件已经打上补丁的蓝布衣服。我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我们一直觉得父亲是最坚固的城墙,父亲的瞬间崩溃,让我们不知所措。
父亲很快自主结束了这场意外事件。他无声地挑起水桶,走出屋外。
现在想想,他那时也就三十几岁,比我现在的岁数还小上很多。父亲是有资格崩溃一次的。遗憾的是,我们那时还不懂得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场景,既没有询问,也没有上前去拍拍父亲的肩膀。如今一想到父亲当年独自一人走出内心困境,而我连“安抚”的言行都没有,就觉得遗憾。
我家的邻居大妈,也曾在1980年代的一个清晨,坐在屋门前的石头上崩溃大哭。她哭的是,上学的儿女时常要本子要笔,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但她缺钱,经常借钱,压力太大了。
她哭了片刻,回家烧饭。那块石头安静如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虽然此后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但我始终忘不了她那一刻的极度无助。
在村庄,“崩溃”经常成为生活的节拍器。只是这种崩溃时刻,不会在村庄的公共空间留下任何印迹。崩溃,没来由地发生,没来由地消失,这种无人关切的场景,在时间的长河里发生过多少次?我们无从统计。
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我读了不下十遍,越读越苍凉。那份挤压在一代又一代人心深处的无边孤独,生发过多少“崩溃事件”?又被多少人间草木无视过?仿佛个体的孤独和崩溃,只是众人生涯里一枚无关紧要的黄叶,落了也就落了。
出于这样的观察,我越发珍视那种陌生人“加持”给陌生人的温暖。这些年来,我们目睹了太多这样的镜头,并为之共情。深圳地铁上的那一幕,又一次戳中了我们最柔软的心。这既是社会文明进步的结果,也是世道人心逐步打开栅栏的结果。
每个人的“生存不易”都可以被看见、被呵护,不是吗?
人们总说,成年人的崩溃,只需要一秒钟。在我看来,意识到我们可以呼应、慰藉成年人的崩溃,却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漫长到从幼时到中年时分。但无论多久,都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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