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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说|三三:我想用叛逆而决绝的心,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
编者按:文学属于青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学记录者。虽然我们不再用“80后”“90后”这些代际标签去定义和描述那些年轻人,但他们依然在写作,在自己的一片天地,叙述着这个时代。“青年说”,试图完整记录这些青年写作者,文学的未来属于他们。
上海青年小说家三三有一颗“玩心”,她喜欢玩游戏,间歇性变化写作风格,偶尔还会在小说里写上自己的真实邮箱,看看有没有陌生读者发来讯息。
三三从2005年开始写小说。那时候她上初中,常去一个叫轩辕春秋的BBS,论坛主做“曹操传”的游戏模组,论坛里也有各种文史版块,网友人均比她大8-10岁。论坛不时地发起主题写作,有一次三三心血来潮,拿小说去投了一个线下比赛,结果得回了短篇小说金奖,成为了当时最小的得奖者。前阵子搬家,三三翻出当年的获奖作品合集,还发现当时得奖的不少人后来还在写,比如董夏青青。
三三也一直在写。她一度自称“全上海最懒的小说写作者”,后来又把这个地域范围扩大到了“长三角地区”。她曾是知识产权法律师,25岁后辞职北漂,去人大读了创造性写作专业。这两年,三三的创作体量上去了,不断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等文学刊物。
今年11月,三三的小说集《俄罗斯套娃》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今年11月,三三的小说集《俄罗斯套娃》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这是继陈思安《活食》、周恺《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朱宜《我是月亮》、王苏辛《马灵芝的前世今生》之后,“现场文丛”书系的第五部作品。《俄罗斯套娃》共收入三三写于2014年至2017年的12篇短篇小说,每一个故事分别对应一个月份,共同构成了一年首尾相连的闭环。事实上,这里的故事也给人深深的闭环感:晚年与旧爱重逢的女人总走不出另一个女人的阴影,收费站的女子从小执着于一场场尊严拉锯战,儿时被丢进油锅的金鱼重回梦境,陌生的网友又发来“补天”的资讯,数学家的不幸犹被复制……
而新集子定名《俄罗斯套娃》,也与卡萨雷斯的短篇集《俄罗斯套娃》有关。在同名篇目中,卡萨雷斯借一个旅馆女主人之口,阐释了套娃的隐喻:“里面套着几个一模一样的娃娃,就是个头小一点。即便打破了一个,其余的还能留下来。”
在三三看来,卡萨雷斯的隐喻非常动人,但没有指出全部:所有的套娃都长得一模一样,意味着它们的破碎并不会导致任何长进——还是会犯同样的错,困扰它们的事物将无尽循环。近日,三三就新书《俄罗斯套娃》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
三三,1991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律师。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曾获2020年“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
【对话】
经常去写一些“玩”的作品
澎湃新闻:《俄罗斯套娃》距离上一本小说集《离魂记》的出版已有八年。在这八年里,你做了知识产权法的律师,又辞了职,去人大学习写作。生活的变化给你的写作带来了哪些影响?你觉得自己的写作是否发生了一些变化?
三三:八年的生活如何变化,其实难以回答。但最近我发现一件事,我一直以为自己性格温顺,对大部分事情都不太在意——这不假,可同时,我是一个非常叛逆的人。
就写作而言,我经常去写一些“玩”的作品,是因为对精美、意义的厌倦。最早写《离魂记》,常有人说有灵气,当然可能只是朋友之间的纯捧场,他们说,可以继续那样写下去,但那种写法对我而言太容易了,我不想那样写。再比如,我总是觉得,假如去展示自己,那么呈现的结果必然是虚假的,因为不即时,还因为多少带着期待他人认可的目的,所以我时常沉默,有时甚至会造出一些“自卑”情绪来平衡内心的中正,这都是出于叛逆。
在生活上更不必说,放弃律师职业转写作,决策时与不少朋友讨论过,结论都是弊大于利,但没关系,还是辞职去人大读了创造性写作专业。我不是有文学理想的人,我最大的理想是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我是用叛逆而决绝的心在看。这对我的写作方式有很大影响。
澎湃新闻:“玩”意味着各种尝试和可能,也是一种比较轻松的创作心态?
三三:我创作最直接的源头就是贪玩。比如《昨日花园》是当年看完《降临》,被里面的旋律《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打动。我试着抽取其中的情绪,一边循环播放一边写成的,大概就写了几个小时。当然,写得不太好。后来写《无双》,也是想抽武侠小说的气,去写一个刚烈、侠义、利落、重情的男性化的女性。最近在尝试的是自己生造一种方言,用那个方言的节奏去写小说,这篇完成后应该会比以前的好一些——都是在玩。
另外,我时常会感受到一些灵动的细节。大多数一闪而过,如果想得起来,我也很想把它们放在小说里。比如在《晚春》里写到过,“我”小时候有过一只珍爱的蝴蝶标本,通体半透明。“我”把它藏在一个玻璃盒子里,隔许多年再找出来,盒中只剩一撮珠光粉末。再比如在《补天》里,有个细节是一藏过去常和朋友去滑冰场玩,有时买不起门票,就隔着铁丝网看别人滑,还会把手指悄悄伸进铁丝网格——悄悄把手指伸进网格,这个细节其实是我虚构的,但我每想到它,就感到十分难过。
澎湃新闻:其实我能感觉到你在“玩心”之外还有一份郑重,你的小说会关心那些深沉的、不显见的东西。像你说会为“把手指伸进网格”这个细节难过,让我想起上个月在双城文学工作坊,你说到一个卖乌龟的农民的故事。一个农民热情地推销着他的“神龟”,被人嫌弃时,竟跑上去郑重说了一句:“它不咬人的。”这个故事也让我内心一动。
联想起你笔下的小说人物,比如早娘、一藏等等,其实不少人像那个农民一样,属于在这个社会中脱节的、失序的、不合时宜的、不顺着来的人。你似乎对这些人特别关心?在写这样的人物时,你心里怀有怎样的情感?你是否认为,小说能提供一份现实社会无法提供的时空秩序与生存逻辑?
三三:我关心弱势的、被社会秩序抛弃的人,我的父母乃至更上一辈,其实都在走向“失序”。我从小不怕死亡,但我由衷希望,每个人临近那个终点时,都是体面、舒适的——我无法忍受的是临别前的落魄。然而,大部分人都是在衰老的过程中被外界抛弃的。早娘、一藏还不够普通,不算典型。我以前上班时,单位附近有个修自行车的老爷爷,每天中午在马路边吃自己带的盒饭,没有生意,菜也不好。当时共享单车已经普及,自己骑车的人更少了,我常怀疑老爷爷是否能养活自己。这其中更击中我的,是一个对世界失去认知的人,如何被世界的新规则所碾压,而他自己甚至未必意识得到。文学能做的,真的太有限了。近阶段,我想的是,靠小说的感觉将人们从功能性、目的性很强的现代生活中召唤回来,让他们能感受事物,感受那些需要体谅的人,也感受到一个人对人类应当有的一种均质的爱。
澎湃新闻:是啊,在很大程度上,小说让人学会感受与体谅。其实“关系”也是你的小说打动人的一个点,在你的故事里,有“本该亲密实则疏远”的关系,也有“本该陌生反而亲近”的关系。我感觉你写关系与情感是比较冷的,难得的暖色反而给到了并无血缘关系的人,为什么呢?
三三:说来有点矛盾,我对人际其实并不敏感,甚至因为轻信,经常受骗。等我到了二十七八岁,才发现周围的人已经这么敏感、警惕了——我这两年还在慢慢适应这件事。
然而,我对人与人的关联是感兴趣的,那是一种比人际更真挚、更难言说的东西。《俄罗斯套娃》里有一篇《凤凰于飞》,大概讲的是“我”童年寄宿在一户老人家,有一天早上,邻居不让我上楼,说那家的老公公去世了。几年后,在老公公孙女燕燕的婚礼上,我才听说事情的真相,是老婆婆把老公公杀了……小说结尾,写到我们始终对此事存有怀疑,多年后母亲在地铁站远远看见燕燕,想过去和她打招呼,燕燕似乎也认出了母亲,但她的反应是落荒而逃。我2018年去一个学校活动,有学生问起《凤凰于飞》的结尾,为什么燕燕会逃跑呢?当时我完全回答不上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隐隐觉得,一个怀有重大秘密的人是不愿意和往日熟人相见的,我能感到那种恐惧。
在路上踢水的三三
小说的“真实”更像一种魔法
澎湃新闻:看你的小说,我感觉你对“永恒”是不大信任的,这个感觉对吗?
三三:谢谢你,能把“永恒”从我早期的小说里提炼出来,读得很细心了!
我最近在玩《哈利波特:魔法觉醒》,里面有一个副本区域,叫禁林。在禁林里,常能遇见各种npc,比如兔子、地精、马人,你只要过去和他们对话,就会送你宝石。只有一个例外,碰上概率极小。你会远远看到一个巫师的影子,头上有三个点,那说明它想和你说话,但只要你走近,它就会消失……永恒对我而言,就是那样一种东西。恰恰是我相信着某种高于一切的力量存在,我才会想要走过去,一探究竟。我才会看到它被一次次证否之后,还想去重新论证。我相信它在等待一个对话者上前,它之所以消失或者突然变得不可信,是在拒绝定论,以便让对话者在迂回中靠得更近;同时,也是为了考验对话者。某种程度上,这与宗教的功效有点类似。
澎湃新闻: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永恒”若换成“真实”成立吗?《俄罗斯套娃》里几篇小说写到了记忆的碎片,言辞的空间,也写到了记忆与言辞的不可信。它们让我觉得,你是那种对“真实”也心向往之,但又十分谨慎的人。在这本书的后记里,你说希望通过写作抵达“真实”,更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我的感觉。你怎么看待小说写作与“真实”之间的关系?近年非虚构写作很热,你认为小说还能在多大程度上提供“真实”?
三三:非虚构的“真实”、小说的“真实”、我所向往的“真实”或许是三种不同的真实。我常为非虚构动容,有时看到他人竟以那样的方式存在,甚至会反思自己通用的善意是否为一种伪善。小说的“真实”则更像一种魔法,取决于作者的魔法等级以及他是否相信这种法术。我很容易喜欢记者写出的小说,那种准确、切近的东西会打动我。
而我向往的“真实”,可能是存在本质的一些规律——它们不是抽象的,反而非常现实、切近,它们会一次又一次显像,但难以捉摸。好比我们底下有一个雾气弥漫的深渊,我知道它不可能真的变清朗,但我想吹散一些雾,尽可能往里凝视。关于这一点,我前阵子重新理解了“朝闻道,夕死可矣”。它好像在说,道是不可闻的,得保持它的神秘性,否则生命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应当为世界的混沌无尽而庆幸。
澎湃新闻:《俄罗斯套娃》里有一段关于城市的描述,说近几十年城市变得日益威严,城市中的个体与城市的真实成分渐渐疏离。你认为什么是城市的真实成分呢?你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对这个城市有着什么样的感觉?
三三:在悦然老师的课上,同学们讨论过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热衷于细写乡村,却没人详细写如何去星巴克买咖啡。当时第一反应是,城市的功能性变得越来越强,这很无趣。关于探索,无论是探索外界还是自我,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是要消除目的。事后想来,我虽然生长在上海,但我精神上与乡县更贴近一点,小时候甚至有过隐居的幻想,其实现在也有。
城市最真实的部分,也许是“变化”,所以城市适合更有雄心的人生活。在今年初写的小说《晚春》里,我写到一位知青返回上海后的生活。城市此时所体现的变化,对人造成的并不是痛苦、伤感一类的效果,而是失语:“那天夜晚,他独自散步到外滩。他曾热切盼望重回此地,可真的回来,上海早已面目全非。从前熟悉的店铺都被拆除,黄浦江沿岸增设了栏杆,再也无人下水游泳——隐形的新规则在此滋长,人群变得沉默而端庄。对岸浦东新建了高楼、电视塔,他往跨江望远镜里投了五毛,凑近一看,却发现投一元才能用。他摸遍口袋,找不到任何多余硬币。这一刻,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在离去的那些年里,这座曾赋予他许多生命经验的城市彻底背叛了他。”
《俄罗斯套娃》共收入三三写于2014年至2017年的12篇短篇小说,每一个故事分别对应一个月份,共同构成了一年首尾相连的闭环。
“爱而不精”,是一种非常好的状态
澎湃新闻:“信/邮件”似乎是你小说里比较常见的一个元素,这本《俄罗斯套娃》里的《恶有恶报》《补天》《白日黑洞》,还有近年新作《开罗紫玫瑰》《无双》《圆周定律》,都出现了这一元素。为什么对这一元素比较偏爱呢?
三三:我特别喜欢信,喜欢写,也喜欢收到。恶作剧发作时,我会在小说里偷偷嵌入自己的邮箱,但从没有陌生人看到后给我写信。我最喜欢的信的一点在于:对我而言,它是一种独白,是不需要收信对象回馈的,所以能更真诚地袒露自己,即便写时怀有深情也不会羞赧。约翰伯格有一本《A致X:给狱中情人的温柔书简》,很动人,把书信这种文体的魅力全写出来了。
澎湃新闻:我们前面聊下来,你不仅喜欢写信,还喜欢玩游戏。其实我看小说时就对你的兴趣面很好奇了。看《白塔》,我会认为作者对政治与社会生活感兴趣,看《俄罗斯套娃》《圆周定律》,我又会猜想作者对数学、科学也有兴趣。你日常对哪些领域比较关注?或者说,哪些事物特别能吸引你的好奇与注意?
三三:我对所有事物都感兴趣,各种人物、语言、乐器、运动、旁门左道。很想像《这个男人来自地球》里的主角一样永生,研究很多东西。可惜不能,所以我有点三分钟热度。有个我尊敬的老师,自谦说对很多东西都是“爱而不精”——我现在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好的状态,“不精”意味着从爱好中得不到太多回报,这样才“爱”得更纯粹、自由、侠气。
澎湃新闻:这三个词特别好。那你喜欢的作家呢?
三三:我喜欢的作家太多了。有段时间,看谁都好。枚农曾对苏格拉底开玩笑,说他就像一条电鳗,别的鱼只要接近它、碰到它,就会被电得发呆。我就是那种容易发呆的小鱼,常常满世界寻找电鳗。我不想要固定的“导师”,通常一被电完就跑,满心欢喜。一种寻常的现象是:有时候一部作品有很大缺陷,但仍然会电到了我。作为一个学习者,一个不局限于写作的学习者,观摩缺陷同样有意义。在最近写的一篇小说《即兴戏剧》里,我恰好编过一句关于才华的定义:才华是一种持久地启发他人的能力——这当然不够准确,勤奋、独创性、哪怕阅读能力,无一不属于才华范畴。但从观察者的立场出发,至少我的定义是中肯的。
我最近在读的作家是亨利詹姆斯,乔治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还有要写硕论的金宇澄老师,都很喜欢!至于同龄的写作者,感兴趣的可以小窗来问我哈哈。
三三的第一本小说集《离魂记》
澎湃新闻:对于自己的小说写作,现在最大的困惑是什么?
三三:困惑很多,都很大。最近的一则困惑是,我在课堂上学到了许多小说的理念、分类,比如卡尔维诺的“晶体”与“火焰”,三岛由纪夫“森鸥外”与“泉镜花”,帕慕克“天真”与“伤感”……这些观念自身都是成立的,放在一个体系里甚至很美观,但当我自己在评判小说时,从来用不上这些的理念。我会怀疑它的必要性,但这种怀疑很纯粹,并不倾向于否认,这种怀疑是继续琢磨下去的动力。
澎湃新闻:说不定在你未来的小说里,我们能看到你的琢磨。现在新书出版,你会在意读者的反馈吗?
三三:就我个人而言,写作重要原因之一是交流——不是认同、恭维,而是一种交流的可能性。所以,我不相信有作者真的不在意读者反馈。我只能说,我的写作相对受读者影响少一些,但读者如果有反馈,我一定都会认真看。
澎湃新闻:作为一个年轻的写作者,你适应或喜欢现在的文学生态吗?
三三:我没那么了解文学生态。近几年,有一个怪异的现象。一个作者的书如果卖得好,我们就说他“出圈了”。这说法很好玩,仿佛默认文学是一个圈子内的游戏,出圈反倒惊怪起来。可能也因为,许多当代小说实在缺乏读者,细想十分心酸。
有个作者朋友曾告诉我一件事,他有次出租房子,碰上个打扮得很具艺术感的年轻人。年轻人得知他是作家,问他有什么书可以推荐。他问年轻人平时喜好,年轻人说,看稻盛和夫、卡耐基。朋友说,你要不要读下契诃夫?说到这里,我插嘴说,你这荐书AI不合格,应该推荐《如何让富婆爱上我》。朋友说,那不就是《带小狗的女人》,契诃夫什么都有——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澎湃新闻:对的,很有意思。我会觉得,伟大的作家往往是和时代互动的,而从读者的角度来讲,如果真正投入阅读,也会发现那些看似遥远的文学经典是能和当下的经验与情绪呼应的。你觉得“出圈”这个怪异的说法或现象,是因为什么呢?是我们缺少契诃夫这样的作家,还是我们缺少耐心的读者?
三三:华语作者并不逊色于其他语言的作者,近年来,我更确信这一点。即便如此,只有鲜少的原创作品能受到市场的欢迎。想要分析原因,自然有许多种切入的方式,例如新媒体平台的冲击、当代生活节奏与纯文学阅读节奏的低契合度、缺乏统一的文学标准等等,但去想这些,好像没有意义。归根结底就是,写得还不够好,希望大家一起加油。
三三在莫斯科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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