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在自黑的伍迪·艾伦，正是知识分子的终极形态

在伍迪·艾伦为亚马逊拍的新剧《六幕危机》（Crisis in Six Scences）里，一群美国老妇人围成一圈开“毛泽东语录”读书会的场景着实滑稽。她们一本正经地引用着论述革命和暴力的句子，却忍不住把话题拐到衣着时尚上去。

这些拎着Chanel、Gucci手袋，穿着Ferragamo鞋，闲极无聊，用读书会代替下午茶的老太太们一致认为：中山装（英文里叫“Mao Suit”）简洁时髦，毛的衣品不凡。对远在东方大陆的人们的苦难，她们表示能够感同身受，比如妇女缠足，其痛苦指数可以与从第五大道的Bergdof Goodman百货买了一双昂贵却挤脚的皮鞋相比。对切·格瓦拉的看法呢？他确实是个伟人，不过有点轻度肥胖。

正如剧名《六幕危机》所提示的那样，这是部每集25分钟的六集迷你系列剧。伍迪·艾伦说自己从来不看电视剧，这次简直做了一个灾难性的错误决定，因为“拍电视剧比拍电影难多了！”但从结果来看，伍迪·艾伦还是那个伍迪·艾伦，这个持续稳定地一年产出一部电影的80岁的老头，并没有因为从大银幕转战网络平台就做出多少改变。

《六幕危机》的容量与一部电影相仿，只是把故事拆成六小节，每集结尾稍作悬念处理而已。一开头他还进行了一番自我解嘲，为什么给电视剧写剧本似乎很没有档次但还要写？因为赚钱啊！

看来是亚马逊的开价让老头没有理由拒绝。在《蓝色茉莉》里曾与伍迪·艾伦合作过的演员Max Casella也说，电影和电视剧对伍迪来说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一部剧本、一台摄像机，更大的差别在于伍迪本人是否出演男主角。

本剧播出之后，各路媒体和评分网站的评价都不高，理由是伍迪·艾伦仍在自我重复。把这部电视剧放到他长长的作品列表中，确实只能算是平庸的一行，但又何妨呢，他的魅力在于自说自话，本来就不那么在乎反响。

伍迪·艾伦亲自主演的这部《六幕危机》不太像他近几年的黑色爱情喜剧，但作品的模式从来没有变过——永远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通常是编剧、作家、导演、教授这几个以能聊会侃著称的职业）在夸夸其谈，而后一系列戏剧化的情节展开，主人公出现前后矛盾、自欺欺人的荒唐举动，相当于亲手把先前的一套理论与刻意维持的体面掀翻在地，从而产生幽默而讽刺的效果。

这次伍迪·艾伦讽刺的对象是“六十年代”。第一集的片头闪过了举着反战标语游行的学生，驱散人群的高压水枪，旁白说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到了革命的边缘，在社会动荡之中，有个叫做西德尼·蒙茨辛格的人。”镜头随即毫无转折地转入一个安逸的老式理发店，伍迪·艾伦演的这个叫做西德尼的作家，戴着他的招牌圆眼镜，坐在那里要求理发师把他稀疏的白发修剪成詹姆斯·迪恩的样子。理发师一脸无奈，西德尼却不肯让步。

詹姆斯·迪恩与伍迪·艾伦相差4岁，算同代人，如果他还活着，今年应该是85岁。死在24岁的詹姆斯·迪恩成了叛逆自由的符号，永不变老，而伍迪·艾伦发挥着他滔滔不绝的嘴炮功力，所有价值观在他这里都能被戏谑，从30岁到80岁，数十年如一日。

詹姆斯·迪恩成了一个过着中产阶级郊区生活的老作家的发型参考，这种反差构成了伍迪·艾伦对所谓“反叛”的戏谑。接下来的几集再也没出现社会运动的镜头，每集伴着Art Blakey的爵士名曲《Moanin'》开始，镜头摇向一幢郊区住宅，这里住着男主角西德尼和他的老婆。夫妇俩与1960年代轰轰烈烈的政治风暴、社会运动毫无瓜葛，直到老朋友家的女儿伦尼（Miley Cyrus饰）——一个在暴动中枪杀了警卫，正在被通缉的女孩躲到他们家里。

作家是标准的保守派，做婚姻咨询师的老婆则对激进的青年人怀有同情，他们扮演着两种对革命态度截然不同的知识分子。作家惊慌失措，由于家里住进了通缉犯，时刻紧张兮兮提防着被监听、追杀；老婆则热心地学习起革命理论，把读书会的课题从卡夫卡换成了毛泽东。

但看下去就会发现，两人的本质一样，一个抱怨喜爱的甜食被通缉犯吃掉了，一个试图用普遍适用的原则去分析革命理论，自以为书读得够多，对世界的理解足够全面，却依旧是在自己的一套价值体系里打转。

伦尼是个热血的政治异议者，每说三句话就会提到越南儿童、被迫上战场的美国男孩，逢人便推荐共产主义经典著作。但她的主张都是纸上谈兵，她对橙汁是鲜榨的还是浓缩的都相当敏感，显然出自不错的家庭背景。伦尼站在别人的厨房里，一边把资本主义的华夫饼机、榨汁机、热巧克力机批判一遍，一边把各种点心吞进肚子，上一句刚刚宣称不怕为革命蹲监狱，下一句便问我今晚睡哪个房间，这种矛盾就是昭然的讽刺。

伍迪·艾伦既嘲讽1960年代暴力革命的荒唐，又借机戏谑了所谓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在他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是认真和神圣的。

美国思想家艾伦·布卢姆在《美国精神的封闭》里批评伍迪·艾伦美国式的“价值虚无主义”：“伍迪·艾伦扑朔迷离的喜剧诊断出了我们的病根来自价值相对主义，其治疗方法是价值定位。他的强大力量在于他刻画了一个有自我意识的角色扮演者，从未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自在。艾伦塑造的自主取向的人根本就是个空洞苍白或子虚乌有的人物，这使人不得不怀疑人物创造者的思想有多么深奥。这里我们面对的是空无一物……艾伦帮助我们惬意地与虚无主义共处。”

下一句就是上一句的自我否定，任何意见都可以拿来反驳推翻，《六幕危机》里甚至还出现了对他“爱上养女”的自我调侃。对生活的戏谑不是把生活不当回事，只是拒绝自欺欺人的幻觉、装模作样的高尚。伍迪·艾伦把这些泡沫一一戳破，不停地自嘲、自黑，可以说正是知识分子的终极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