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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艳芳》的失败,恰恰印证了她的成功
原创 柴柴可夫斯基 第十放映室
对电影《梅艳芳》,大家有一个普遍的共识,那就是梅艳芳本人实在过于传奇,以至于电影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只要有几分诚意,观众依然愿意买账。
豆瓣7.1分的成绩是佐证。
许多人提到的,每场放映结束后多数观众都自愿等到演职表滚动结束才离场,也是佐证。
其实稍微对梅艳芳和她背后的时代有所了解的人心里都有数,梅艳芳本人和电影《梅艳芳》完全就是两回事。
但这并不妨碍观众为之洒泪。
梅艳芳有一个大时代为她背书。
《梅艳芳》有梅艳芳本人为它背书。
因此,这部电影美化的、略过的,我们靠想象和脑补依旧能够填充完整。而这些显然美化过的部分,又因为种种现实原因可以解释的通。
所以,它一拍出来,必然是令人失望的。但是它能拍出来,能够引起大家的一番怀念热潮,本身又证明了梅艳芳的价值。
从这个角度看,《梅艳芳》是一部失败的传记电影没错,但这部电影的所有漏洞和缺点却有独立的时代价值和意义。
正因如今我们无法还原一个真实的全面的立体的梅艳芳,更能说明,为何这个时代我们产生不了一个真正的如梅艳芳这样的巨星。
《梅艳芳》最失败的一点,是没有拍出真实的大时代。
而《梅艳芳》注定失败的一点,是作为一部游戏规则下的院线商业电影,它几乎不可能拍出真实的时代环境。
梅艳芳为什么会被称为“香港的女儿”?
为什么全香港只有两座艺人雕像,一位是李小龙,一位是梅艳芳?
为什么与之齐名,甚至于在更为广泛的人群中人气更高的张国荣没有过类似“香港的儿子”这样的称号?
苏孝良对梅艳芳说,唱慢歌是唱唏嘘,唱快歌是唱反叛。我们勉强在电影里看到了一点唏嘘的影子,那么梅艳芳在反叛什么呢?
她是怎么做到在反叛的同时,又让大多数人接受她,认可她,最终成为一个城市的文化标志?
这些我们通通没有看到。
影片着重展现两条线,一是事业发展,二是情感生活。
情感生活被电影简化为“恨嫁”“遗憾”“孤独”。
事业发展则更离谱,直接一分为二,以掌掴事件为分水岭,前半生平步青云,后半生热心公益。
电影中的梅艳芳事业发展之顺利,以至于她在泰国避风头时剖白自己的自卑,令人摸不着头脑。
明明前一个小时我们看到的梅艳芳是勇往无前的。
电影中,梅艳芳被黎小田挖掘参加歌唱大赛。她站在姐姐身旁,充满骄傲与挑衅地立誓要拿下第一,连英文名都要以A字打头。
而现实中,梅艳芳回忆当初的心态,没那么多进取心,半推半就走上舞台,拿个前三就心满意足了,因为不拿个名次面上挂不住。
待到成名后,影片更是极力展现梅艳芳的天赋,事业仿佛开挂一般,哪里得见自卑的影子?
但实际上,梅艳芳自卑的种子是从小根植下的。
四岁登台卖唱,初中辍学,家中亲情淡漠,拿梅艳芳姐妹俩做摇钱树……梅艳芳在的童年非常不快乐,所以她曾公开表示,如果可以,十几岁以前的人生就不要了,因为太苦了。
但不要小看这段人生经历对梅艳芳的影响。
因为这段悲惨的童年,正是香港经济腾飞前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对中下层的人来说,那不是一个流着奶与蜜的时代,也没有鱼翅捞饭,有的只是贫穷与艰辛。
在香港导演罗启锐的回忆里,六十年代充满了矛盾。邻里之间互帮互助,宛若亲人,可是在医院里,给病人打瓶热水要给钱,没钱,护士都不多看你一眼。
后来,他把这一幕放在了《岁月神偷》里。在采访中,他又回忆,小时候由父母领着去看浅水湾的别墅,那样庞大,那样遥不可及。这样落差感,他同样放进了电影里。
而梅艳芳的自卑,大概也就是这样来的。那时的香港已经有了腾飞前的预兆,否则也不会有四处卖唱亦能挣钱养家的梅艳芳姐妹。
但越拉越大的贫富差距以及穷人的无奈辛酸,更像是沉默的大多数。
梅艳芳成名后能成为众人口中乐善好施,门客三千的现代“侠客”,和这种成长环境脱不了干系。
即便她日后做反叛的“坏女孩”,极力展现女性情欲,挑战香港社会的传统性别观,依旧大受欢迎。
当时的香港人爱看武侠小说,因为人们需要一个人将他们从现实中脱离出来,而这个人又必须曾经和他们站在一起,就像郭靖的人生起始于无人知晓的牛家村。
虽然她穿上了充满现代气息的战袍,骨子里却是最受当时普通香港民众欢迎的“游侠”。
她自己捱过苦日子,所以见不得别人受苦,即便是事业刚起步那会没什么钱,遇到萍水相逢的人落难也会留下三四千,成名成腕之后更是到处借给人钱,以至于亲妈(没错就是那个吸血鬼亲妈)都说,连阿梅都不借钱给他的人,一定坏透了。
从小尝遍人情冷暖的梅艳芳就是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偶像。
那个时代还有很多像小梅艳芳那样的穷苦孩子,到处卖唱,或是在街头卖花,卖口香糖,做零件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但只要搵份工做就不会饿肚子。
六十年代香港大街上的卖花童
那时,影视娱乐业也才刚刚兴起。
戏棚就搭在路边,街坊邻居都能凑上去看两眼,日后许多影坛大佬的电影梦都发迹于童年时看戏棚里在打架;
那时,专业制作人会循声来到鱼龙混杂的歌舞厅,就为了挖走一个卖唱的小歌女。
尽管人人都很穷,但人人都相信自信可改变未来。
总有一个出身草根的人先实现了“香港梦”,才能让越来越多的草根前赴后继,才能有后来的幢幢高楼起。
六十年代的香港虽然穷,但相比逃难大军,物资也不算短缺。
于是你能看到香港民众自发将物资抛撒给即将被遣返的偷渡者。
这是梅艳芳能成为“香港的女儿”的重要原因——
香港(曾经)是什么样,梅艳芳就是什么样。
但很可惜,电影里的六十年代是失真的。所有刻意做旧的街景、路牌和歌舞厅,全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滤镜,只见错落有致的霓虹街灯,不见灯下的卖花童。
那是一个刻意迎合观众想象的六十年代,不是真正的六十年代。真正的六十年代,应该像梅艳芳的《小歌女》唱的那样:
旧戏衫远观不错,纵近观穿破多。
电影只展现了“远观不错”,却完全摒弃了“旧戏衫穿破多”,但这才是令梅艳芳早熟且复杂的东西。
只有经历了那些世故,梅艳芳日后为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一掷千金”,为身边亲友雨中撑船的天真与豪气才显得弥足珍贵。
再说她的反叛。
电影用一句台词,一段和日本当红男星的禁忌之恋,以及她不顾电台禁播坚持演唱《坏女孩》这三处来塑造梅艳芳的反叛。
但是呢,和近藤真彦的这段爱情故事,电影的呈现又完全歪曲了事实。
近藤真彦的人品已经超出了“渣男”的程度(有兴趣的可以去搜一搜日本娱乐圈著名的“金屏风”事件,主角是让梅艳芳陷入三角恋的近藤真彦和中森明菜)。
近藤真彦周旋在几个女人之间,给梅艳芳带来很大伤害。虽然深爱对方,但她也及时抽身。不仅如此,梅艳芳还对曾经的情敌中森明菜很是欣赏,颇有英雄惜英雄之感。
中森明菜的演唱风格与梅艳芳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电影中两人完全是纯净的初恋,还以近藤真彦保护了梅艳芳作结,不仅看不出梅艳芳的人生格局,反而把她框进了现代大女主剧的套路里,成功的女人一定要有白月光初恋。
这种情节只能令英雄气短,小人得意。
但当你想到近藤真彦本人尚在人世(并且混得风生水起,去年又传出轨丑闻),而《夕阳之歌》的版权还在他手上,又只能作罢。
可惜,梅艳芳真正反叛的地方,电影依旧语焉不详。
私以为,梅艳芳在演艺事业中最突出的贡献,在于打破公众对女性形象的刻板审美。
在梅艳芳之前,香港人最爱的女歌手是徐小凤。
徐小凤的形象就是丰腴、端庄、贵气。
所以,当19岁的梅艳芳用低沉的女中音唱着《风的季节》出现在大众面前时,其冲击力可想而知。
甚至,再细数梅艳芳的同辈和后辈女星,也并没有太多同款——
利落的短发(后期染成了银色),深陷的眼窝,精瘦的乃至皮包骨的身材。
刚出道时,梅艳芳为自己干瘦的身形感到自卑,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反而被舆论造谣吸毒、纹身。
挚友兼好搭档刘培基干脆反其道而行,让她露出纤长的四肢,剪掉长发,在台上尽情释放情欲,反而大受欢迎。
毫无疑问,舞台上的百变梅艳芳是香港娱乐业商业运作的巨大成功。
按现在的话说,梅艳芳的人设就是可攻可御,雌雄莫辨。但与之相对的,是梅艳芳本人在性别意识上呈现出的纠结和摇摆。
走下舞台,那个真实的梅艳芳并不是天生的大女人。
电影在外形上复刻了梅艳芳演艺生涯的诸多转型,但却没有同步深究她的内心变化。
关于梅艳芳,一直有两种看似非常矛盾的标签,“独立”与“恨嫁”。
一方面,梅艳芳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女性先锋,绝对的现代独立女性。
另一方面,她的个人世界最为外人熟知的依然是“恨嫁”。
梅艳芳真的是“恨嫁女”吗?
从采访来看,早期的梅艳芳的确是恨嫁的。
别人夸她性格豪爽,愿意帮人出头,帮身边的女伴挡酒。
她却说觉得自己太像男人,很羡慕那些温柔娇羞的女孩们。
梅艳芳的恨嫁的确持续了很长时间,虽然在台上攻气十足,然而回到台下,还是将激流勇退的山口百惠当作自己的偶像,甚至对喜欢造谣的港媒说,他们欠她一个婚礼。
但是到了人生的后半程,到底像男人还是像女人,早已不重要。
就像到底找不找的到一个真心爱人,也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梅艳芳这个人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责任在身,她要与时间赛跑,没有太多精力纠结性别认同或是个人得失。
但正是这份放任天性,成就了跳出性别模板的、雌雄同体的梅艳芳。
所以说起来也很简单,大部分普通人总是在接受了结果后改变自己的想法。这是一个人逐渐自洽的过程,也是一个完整丰满的自我逐渐生成的过程。
生于传统的香港男权社会,成长于包容性极强、深受西方现代流行文化冲击的六十七年代,成名于文化大杂烩的八九十年代。
最终定型的那个人,不是一个“恨嫁”可以概括的。
虽然曾极力追寻过爱情,但梅艳芳依旧保持了清醒。
在几段人尽皆知的恋情中,也传出过男方求婚的流言,记者向梅艳芳求证,她的回答是,的确有,而且不止一次,不止一个人求过婚,但是时机不对。
再后来记者追问恋情,梅艳芳已经不想多谈了,不是失落,而是随着人生阅历逐渐丰富,原本很近很重要的事情,逐渐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轻飘。
也许对过去有遗憾,但的确是云淡风轻了。
梅艳芳的最后一场演唱会常常被拿出来当做她恨嫁的佐证——你看,这么成功的女人在生命最后心心念念的仍然是此生没能找到爱人,孤孤单单地来,孤孤单单地走。
电影以梅艳芳身着婚纱回首向观众告别作结。
那一刻,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不可否认,那是梅艳芳最能引起大众唏嘘的个人舞台高光,但这其实不是梅艳芳真实人生的结局。
更符合她真实人生的,是这次演唱会的第八场也是最后一场,她依旧身着婚纱,但身边多了一帮亲朋挚友,而后她又返场安可了两首歌才落幕。
电影最后传递出的情绪,依然停留在“恨嫁”的阶段,而对梅艳芳后期许多支持她、陪伴她的朋友只字不提。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未曾经历过香港黄金时期,性别观念也早已开放的后辈,应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待梅艳芳的一生呢?
真的只有惋惜或者敬佩吗?
电影里,刘培基告诉年轻的梅艳芳,女明星卖的是性感,而性感就是七情六欲。
于是,《梅艳芳》就展现她身上最能激起人们朴素情感的地方。
惋惜她始终孤独,或是敬佩她品德高尚。
这就是《梅艳芳》通篇表达的主题。
但这种表达简化了人性,简化了时代,使得梅艳芳的人生故事变成一场迎合观众的卖弄。
现代传媒下,一个顶级女明星的确是在“贩卖”个体的七情六欲。
但能跳出自我的明星寥寥无几。
后期的梅艳芳人生格局显然开阔了许多。
《梅艳芳》自以为看到了梅艳芳招揽食客三千背后的寂寞芳心,这种叙事仿佛缺乏想象力的三流小说对顶级女明星暗戳戳的窥私。
主流叙事中,一个人必须找到厮守终生的爱人,否则无论如何人生都不算圆满,必须为此感到遗憾。
而真实的世界里,梅艳芳从小缺失亲情,爱情也屡屡失意,但却用一颗真心换来无数传为佳话的友情故事。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同行、搭档,甚至是歌迷、陌生人,最终都毫不吝啬对她的疼爱。
从小缺爱的女明星我们见过太多,运气好的如蔡少芬伊能静,运气差的如蓝洁瑛中森明菜。
但能够源源不断向外界传递能量,又被重重爱意所包围的人没有几个。
为什么如此特殊的人生,旁观者的眼光最终还是要落到惋惜上来呢?
更不用说她的社会责任感早已超出了一个艺人的本职工作,生命最后几年一直为行业环境、为港陆关系、为中国电影奔波。
她发光发热的四十年,也是香港方兴未艾的四十年。也正是因此,其实很难想象如果梅艳芳活到了现在会怎样。
如今这个时代,显然不是一个适合梅艳芳诞生的环境。
我们骂《梅艳芳》美化历史,可我们自己本身就生活在一个过度美化的环境中,我们对一部电影的苛刻要求,甚至不敢放进现实生活中。
我们渴望看见真实的梅艳芳,但又清楚的知道,很难再有了。
这才是《梅艳芳》真正应该惋惜的东西。
原标题:《「梅艳芳」的失败,恰恰印证了她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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