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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 《我的真文字》|“天书号火箭”发射失败,形成了这件当代艺术作品

2021-11-24 12: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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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疫情时代,人类何去何从?新问题触发了艺术家徐冰向外太空发问的动能。可能是因为“天书”作为“伪文字”在现实世界中的普遍不适应性,也可能是期待“天书”在外太空能发生奇妙的场域反应。徐冰先生燃起了对“天书”进行“再创作”的兴趣与思考。

2020年,徐冰携手民营商业航天公司星际荣耀,共同参与星际荣耀双曲线一号遥二运载火箭发射任务,基于航天技术进行艺术创作,双曲线一号遥二运载火箭发射任务被命名为双曲线一号遥二“徐冰天书号”。虽然在今年年初的实际发射中,这枚箭体上布满《天书》文字的火箭未能成功“上天”,但在同时,“徐冰天书号”的发射,意味着将艺术展览从美术馆、互联网等传统空间移至太空中,是探索艺术在宇宙中无限可能的有力实践。

徐冰,《“徐冰天书号”:回落地表的一子级箭体》,2021

装置

红砖美术馆展览现场

徐冰老师讲他自己最早在35年前的《天书》项目第一次感到虚无,而这次火箭的项目,再次让他感受到这种虚无感,“世界之大是无限的,但现在你就是要面对它。比如布展的时候我觉得这块的光亮了一点,这个柜子应该再往这边移一下,这个字应该再高一点或者低一点,脑子里都是这些东西,这些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还是虚无的东西?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徐冰说。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徐冰老师的文章《天书》。

*

天书

徐冰 | 文

本文原载于《我的真文字》

中信出版社,2015-10

徐冰在纽约工作室小院,2020年,摄影:徐红

这篇文稿是应伦敦夸瑞奇(Quaritch)古书店主人约翰·科(John Koh)先生之约所写。这篇文字侧重谈《天书》印制过程中与技术有关的事情。夸瑞奇古书店从1847年开始专营欧洲古籍与手稿。他的客户包括路易·吕西安·波拿巴(拿破仑的哥哥)、格莱斯顿、迪斯雷利与克劳福德君主等。夸瑞奇建立了全世界最广泛的古籍书物收藏。以出版古籍、手稿类图书和期刊《古版本》而闻名。

1986年的某一天,我在想一件别的事情时,却想到要做一本谁都读不懂的书。这想法让我激动,这种激动是那种只有自己身体才能感觉到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想到这件事仍然很激动—连续许多天都如此;几个月过去了还是这样。而每次激动,思维也跟着激动起来,不断地为这个想法附加各种意义,它的“重要性”,在还没有动手之前,就被放大了。可以肯定了!这将是一个值得全力以赴的事情。当时我必须完成研究生毕业创作。次年7月,毕业展一开幕,我马上转到这本“书”的创作中。

我对做这本书有几点想法,一开始就非常明确:一、这本书不具备作为书的本质,所有内容是被抽空的,但它非常像书。二、这本书的完成途径,必须是一个“真正的书”的过程。三、这本书的每一个细节,每道工序必须精准、严格、一丝不苟。

我相信,这件作品的命运,取决于整个制作过程的态度,假戏真做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艺术的力度就会出现。“认真的态度”在这件作品中,是属于艺术语汇和材料的一部分。

我希望这本书看上去不是素人所为,而是有知识依据的,每个细部的决定,都是有讲究的,因为这本来是一个没学问的人的举动。这特别反映了我一直以来对知识进不去又出不来的敬畏之感。越是这样,我越希望它更像一部经典,最好是宋版的风格,是正装出席的,这样,能帮它装扮出很有文化的感觉。面对它,是要屏住呼吸、不可大声喧哗的,要把手先洗干净或要准备白手套的。制作,必须是手工刻制、印刷的。印出来的东西,在习惯上是正式的,是要认真对待的,是和真理有关的。学版画的我,很知道“复数性”和印刷的力量。字体,我考虑用宋体。宋体也叫“官体”,通常用于重要文件和严肃的事情,是最没有个人情绪指向的、最正派的字体。

原则明确了,便开始了准备工作。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泡在北大图书馆善本库,把线装书的知识弄清楚。由于母亲工作的关系,我被介绍给书库主任。主任问:“你要看哪方面的?”我说:“看最古老的和大开本的。”他说:“那多得很,出纳怎么给你提?”我事先买过一套文物出版社的《中国版刻图录》,我说了一两个书名,但也许都不是最老和大开本的。他把我转给出纳,说:“这是杨老师的孩子,他想看什么就让他看吧。”他一定是看出我并没有明确的领域,又像是什么都要看。书来了,我装作很懂版本学的样子,看上去像个研究方向明确的学者,严肃认真地翻开每一页,并做着笔记,与边上的其他老师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书的频率比他们快很多。

几天过去了,可怎么也找不到我想象中的宋版书,但凡宋版都不是宋体,而是楷体。只有到了明版才出现宋体。我对此的分析是:早期刻书,作者或抄书人把书稿交给刻工,刻工按书家风格抠刻出来,不敢走样,这是刻工的本分。随着刻书业的盛行,刻工为求速度和行刀便利,逐渐形成了硬边的宋体风格。这种字体不是由某个人设计出来的,而是由宋至明,历代刻工创造的,也可说是天成的。台湾管宋体叫“明体”,也许更准确。称“宋”是因为从宋代就开始了,叫“明”是说到明代才完善。宋体字是中华审美经验的结晶,看雍正年间“水云渔屋刻本”和清“乾隆内府刻本”的宋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世间真有“看在眼里拔不出来”这回事就好了。

我不能用楷体,因为任何楷体都带着书写者的个人风格,风格是一种信息,既有内容,就违背了《天书》“抽空”的原则。我决定使用略微偏扁的宋体,扁会融进些汉隶之感,但不能过,有一点感觉就够。但版式应该参照宋版。宋书行少、字大而密、鱼尾偏上、版心饱满。我反复调解这些因素,找到在我的书中合适的关系。

在图书馆泡了一阵子后,我对版本学产生了兴趣。有一段时间感觉极好。那时,如果谁递给我一个古本,我可以准确断代,像灵验的算命先生。

我这个业余版本爱好者,时有自己的“发现”和观点。当我一眼就能分辨哪些是活字、哪些是整版印刷后,我惊讶地发现:虽然中国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但在实际印书业中,并没有广泛使用。我的观点是:活字印刷并不适合汉字体系,而更适合拼音文字。所以这一技术很快被欧洲人所用。中文排版要从几千字中找出想要的那个字,光这一点就够费力了。另外,排字工必须识字,即使这样,一页书稿排下来也难免有误。校对又是一道工序,哪怕只漏一个字,整段都要重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市场决定的。活字印书,排、校、改、拆,一页页地搞,拖的时间长。而整版的优势在于:保存一套完整书版。如果明天就要出书,今天,一百个印工,一百块版,同时动手,是赶得出来的,且正确无误。最后一点,是我个人实践所得:把那么多活字木块切割成可用的精度,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只有上过手的人才深谙此道。所以当伦敦“寒山堂”主人冯德宝(Christervonder Burg)先生得知《天书》是用活字印出来的时,他惊讶地脱口而出:“You are a genius!”(你是天才!)我想,我折腾活字的经历,说我是“劳模”更对。我只能使用活字,否则,这本书一辈子也别想弄完。

制作《天书》的小屋,北京,1987

我开始准备活字用的木块。我反复计算了字块应该的大小。我找来锯和刻版画用的梨木板,在宿舍动起手来。我急于开始,我没有耐心去找有电锯的地方。光想没有用,只要动手,就在向最后的结果接近。

但开始动手,真正的问题就来了,这是整个过程中最难的,也是活字印刷术最难的事情,不知道古人是怎么解决的:要把每个字块的六面锯成绝对的90°,是很难的。看起来整齐的木块,一旦在字盘中被挤紧,面上一定是高低不平的。我用砂纸把表面磨平,可当我把它们打散再重组起来时,它们还是七拱八翘的。我再次磨平,也无效。其实,刻字面是否平整,是由其他五面决定的,每一面必须确保严格的90°。我决心把其他几面都磨一遍。几天时间里,小屋粉尘飞扬。我努力地做着,期盼着可以动刀的时刻。但精心打磨了一轮后,再回到刻字面时还是老样子。现在我知道了问题所在:一方木块儿的六个面是互为依据的,但它们在空间中始终没有一个面是正确的。无奈,只能印时再说了,我必须尽快动刀。

《天书》制书工具,1986—1991

大学时我们学的完全是西方现代版画这一套,与中国传统刻版是两回事。要了解这套技术,我能想到的就是去荣宝斋找刻工师傅。我被中间人介绍给一位中年师傅,他希望去家里见面,而不是荣宝斋工房。见面是在一个中午,那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师傅和他妻子在二十分钟内就把饺子做好了,招待我们。手艺人就是心灵手巧,这让我佩服得很。对从南方来的我家人而言,如果决定包一次饺子,几乎是需要多次讨论和全家分工,然后折腾一天才能吃上的事情。那天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他帮不了我,因为刻书与复制水印木刻画是两套事情。刀是一样的,这种“把刀”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师傅同意借给我一把,回去照着自制。在北方是找不到刻书师傅了,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决定造四千多个假字,因为出现在日常读物上的字是四千左右,也就是说,谁掌握四千以上的字就可以阅读,就是知识分子。我要求这些字最大限度地像汉字又不是汉字,这就必须在内在规律上符合汉字的构字规律。为了让这些字印出来,在笔画疏密、出现频率上更像一页真的文字,我依照《康熙字典》笔画从少到多的序列关系,平行对位地编造我的字。这本字典是我爸从老家带出来,并留存至今唯一的东西。书上有个名章“徐正真印”,一定是徐家祖上的一个人。

让这些字更像“它们自己”的关键一步,是利用字的本性。汉字是由一些表示世界要素的符号组成的,我把一个类似“山”的符号,与一个类似“水”的符号拼在一起,你一定会说这个字是表示自然的;如果我把“工”与“刀”部拼在一起,你一定知道这个字是说人造物的。这让你自己首先相信,明明有这个字。这就像你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却叫不出他的名字。这让我的这些假字,比起古字典中那些已经死掉的真字更像真字。

到现在还不能动刀。把字稿转到木块儿上,也是一道工序。传统方法是:先将字稿正面扣贴在木板上,待干后,再把纸弄湿,用拇指将宣纸表层纸浆搓去,直到薄如蝉翼,可透出墨稿清晰的图像。刻工连纸带木一刀刻下去,准确无误。但我并没有按照正宗的方法,觉得有点太麻烦。我不必如此,因为我是为数不多的自写自刻的人。刻手决定墨稿,就不存在是否忠实于原稿的事,刻便成为调整的过程。我写的字稿有楷体成分,经过刀的整理,自然就成了宋体,有点儿像是刻书,从宋到明演变的快进版。

我弄了一套自己的办法:用加盐的墨汁,将字写在半透明的硫酸纸上,待干后,把字稿扣在木块上,再刷少许水,盐的返潮性能让墨溶化。这时用些压力,字稿会被转印到木块上,是反字,印刷出来是正字。

这些准备工作像登场前的仪式,现在终于可以开刻了,这是一件最愉快的事情。当时除了在中央美院教授素描课外,我停止了几乎所有活动,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开始了刻字的过程。事实上我喜欢这种纯手工的、需要花时间的、不费脑力的工作。只满足原始的、数目累积的兴趣。今天比昨天多刻了两个字,加起来是多少字—这让我感到充实,是看得见的在接近我的目标,比到处去参加无边的文化讨论,感觉好多了。那种活动参与多了,自己原先有的一点东西似乎也都没了。

人生的核心命题是“度过”,就是如何把时间用掉的能力。

精致的刀锋划开新鲜的木面,每一刀都是一个决定,这是一种与物质的交谈,只有我们之间才有的。你面对的是“没有内容”,所以它不干涉你,思维无边地游走,不含多余的杂念。坐在那里,空气已经很充实了,不需要任何音乐。楼道里的喧闹,全被过滤在这个空间之外。很多人觉得我刻苦耐劳,哪知道我却享受得很,享受着一种自认为的、封闭的崇高感。在人们忙着排队买菜、过好生活、奔向现代化的时候,在知识界狂热阅读、研讨的热潮之外,我却忙着赶刻连自己也不认识的“字”。

已经刻有两千多个字了,我开始试印。10月份中国美术馆给我一个展览档期。我是年轻艺术家,不想浪费这个机会,也想借此验证一下《天书》的想法和自己的行为。

我首先印刷那些长卷。我按尺寸做了一个字盘,愉快地选择我认为应该的字,放在应该的位置上。我用最土的方法—几条麻绳,一根小棍,转几圈后字盘就被勒紧了。我知道水性墨印刷不是件容易事,那需要一套特别的技术,在干湿变化合适的时刻,一挥而就。何况我的版面超大,凭我的“段位”是不可能的。我用我熟悉的油性墨印刷,墨滚子把崭新的刻版弄脏,真是一种无可挽回的“强暴”。我和助手小心、兴奋地揭起第一页,大失所望!比预期的效果还要差,就像一块不干净的旧地板。印痕比什么都敏感,一点细微处都会反映出来。把字块儿勒得越紧就越不平。玻璃最平,我找来一块厚玻璃,把字模头朝下排在上面,再盖上一片加热的胶泥,用滚筒擀压,胶泥填充在高低不齐的缝隙中。胶泥冷却后会变硬,再把版子整体翻过来,就可以上墨了。这方法是成功的,却是麻烦的。白天我们一版一版地印,晚上我继续刻字,刻字是一种休息。

《天书》首页刻版,1987

《徐冰版画艺术展》开幕了,我有意说是“版画艺术”,因为我想强调印刷对这件作品的重要。这件作品最初的名字叫《析世鉴—世纪末卷》,那时对“深刻”问题想得特多,才用了这么个别扭的名字。这作品本身倒有中国文化的坚定感,题目却受西方和当时文化圈风气的严重影响。后来人们都管它叫“天书”,我觉得可以采用。

我在展厅里制造了一个“文字的空间”,人们被源源不断的错误文字所包围,被强迫接受这个事实。一种倒错感,让人们疑虑: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也许是自己出了问题。我把这些“荒唐”的文字,供奉在神殿般的位置上,它们是有尊严的,不再是被世俗滥用的工具。三条长卷从展厅中央垂挂下来,下面摆放着不同形式的“典籍”,有线装和蝴蝶装的,有《解字卷》(无意义的字解释无意义的字),还有一个《中英对照本》(英文也是读不懂的)。这些都是我的测试,我在为最后要做的那本书寻找最好的形式。

展览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吸引来艺术圈之外的很多人。我的艺术似乎让某些知识分子更不舒服,一些老教授、老编辑来过多次,这对他们像是有“强迫症”的作用。他们在努力找出哪怕一个真的字,这也许是因为,进入这个空间就与他们一生的工作正相反。

人们议论着《天书》,我却“失语”了。我有一种失落感,我的“自我封闭的崇高感”被稀释在了人群中。传统的人批判《天书》太前卫,是“鬼打墙”艺术,意思是这种艺术和艺术家的思想有问题;新潮艺术家认为《天书》太传统、太学院。我对争辩没有一点兴趣,一心想着那本还没有实现的“书”。经过这一年多的尝试,我已经清楚这本书应该是什么样的,现在可以正式开始了。

我重新确定了开本,过去的那套字大了三毫米,我决定重刻一套,反正我也喜欢刻。我打听到一家工厂有一套进口木工设备,说是最先进的,误差不超过0.1毫米。我去试。由于我的小号字模只有小拇指尖大小,入锯和出锯处的木块儿还是有误差。我只能挑出能用的部分,再做些加工,才基本上可以了。我一口气又刻了两千多块,比第一批刻得快多了。这一口气也快有小一年时间。

这回的书必须是一“本”正经的,不能再用印版画的油墨这类不地道的方法了。我跑遍了有可能与线装书有关的机构,经中华书局介绍,找到了一家专门印古籍的厂子,在大兴县采育乡韩营村。我带着崭新的还散发着木料味道的版子,找到韩营村。来这里并不方便,坐长途车到一个地方后,再租自行车,骑上两小时才能到。厂长姓任,是个农民,左右坐着两个师傅模样的人,看上去很维护厂长。我把排好的版子拿出来给他们看,师傅拿过来,说:“这是什么?”我说:“是我自己刻的,都是不认识的字,是艺术的想法。”他说:“这是干吗?”我说:“是艺术,先打张样再说吧。”我急于看到我刻的版被行家印出来的效果。师傅把版子拿走了,没一会儿,他回来时像变了个人,眼睛放着光,嘴里反复说着:“这活儿印的!这活儿印的!”后面跟着几个工人,厂长也站起来。我看到清晰至极的书页,亮丽得让人兴奋。厂长说话了:“是你刻的?”我说:“是。”厂长像叹气似的“嘿”了一声。后来熟了,知道这是他的口头禅,一有感触,就先来一声“嘿”。“嘿,这活儿你想咋弄呢?”他接受了!是我的手艺“感动了上帝”。他们肯定从来没有印出过这么清晰的书页,因为今天没什么人刻书版了,有的都是经过历代印刷,模糊不清的古版。再好的手艺,也印不出效果来。今人,即使印了一辈子,也赶不上印头版的机会。在过去,新版开印是件大事,要用朱墨打样。我当时不懂这些,否则,应该有五套朱墨的《天书》。

徐冰在北京大兴寒营乡古籍印刷厂,1987

这一带解放前有印书的传统。“文革”后国家计划重印某些线装古籍,就通过中华书局,把古版找来,让这小厂重印。我去时,厂里正在印《大藏经》,这套书版一直藏在北京房山云居寺。“文革”时,总理下令重兵把守才保护下来。我去这里看过,大殿中央黑压压的一座由经版堆成的山,每块版都有一个小条案那么大,厚如砖头,两面刻。厂里人说:“藏经版光运输就拉了四十卡车,跑了一个多月,完整的一套书就装一卡车。”后来,每当人们夸赞《天书》的工程和壮观效果时,我就会想:比起古人,我干的这点事算什么。现在的人真是没有耐心了。

那时,全厂为《大藏经》这套书已经干了两年,计划还要三年才能完工。谁能相信,这么庞杂浩大的工程,就是由韩营村农民任厂长主持的。繁杂的册页序号、版号的归位,填补漏字、漏页......他硬是靠自己琢磨弄了下来。有时我想:他要是受过教育,不知道会是怎样了不得的人(那也难说)。我向他学了不少东西。他除了不会刻、印外,对线装书制作这套事,知道得太多了。那天打样出来后,我的威信被确立,厂长马上带我参观工厂。他一路上对干活的人嘿来嘿去的,提醒着各种细处—全是印书这一行的知识。他顺手掀开一摞闷湿的纸查看,用手碰一碰又合回去,自言自语:“嘿,纸就怕着风。”好像闷湿的宣纸会感冒似的。凭我对中国纸的一点了解,我知道他在讲什么:着风不着风与纸湿润的深度有关,就与墨色的润泽程度有关,与书页干后伸缩是否平均有关,也就与活做得好坏有关。

一圈转下来我发现,厂长是个很和善的人。他确定了两名说是“心细”的女工,专印我的书。一位姓边,由于姓怪我记住了。另一位是个普通姓,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两个姑娘一印就是两年。从那以后,我每星期往那儿跑一两趟,需要就住下。

这书一开印,我就必须把细节最后确定下来,不能再没完没了地推敲了。有些地方实在定不下来,就算了,这次只能这样了,下次有时间再好好做一套。只要是由于时间不允许再推敲时,我就会有这样的念头—真是一种“完美主义洁癖”的病状。

这本不能称为“书”的书,有着作为书的严密逻辑和结构:册序、页码、题目、总目、分目、总序、分序、跋文、注释、眉批以及段落终止,等等,在“没有内容”中布满了“内容”的密码。我千挑万选,选出三个我认为最像汉字的“字”,作为总题目。按惯例出现在封面及折页处,依次是分册题目、章节题目,最下面是刻工记号。册序号和页码用“正”字计数法表示:正,数字五;正—,数字六。数字有内容吗?在脱离所指和上下文关系时,它们是抽象的。在这本书里,它们严格地“管理”这堆“文字”的起始、顺序和范围,这让被管理的部分显得更是空洞。它们把整套书贯穿起来,如果你按目录的页码查找下去,能在分册中找到你要找的章节题目。这些严密的层次,让看书人获得一种与翻阅经验吻合的生理节奏感。

为了让印工排出这种结构,我在每个字模背面做上标记,表示正面的“内容”,并按实际册数、页数做了样本。样本里标满了â«¡xv等各类符号,看上去像是四册有关科技的代码演算簿(它确实是能与《天书》对位的密码译本)。印工不需要知道正面的内容,只需按符号的引导,把每一个字块放在应该的位置上。整套书就是这样印出来的。

那期间,两位女工一页一页地排版,我一页页地调整,直到必须开印了,才停止改动。有时,哪怕为一点细处的变动我也会跑一趟。每次去都是骑车过一个小桥,然后沿着一条一侧有树的直路下去,能看到几排平房就快到了。树的颜色从嫩绿、深绿,变到黄、深黄,再变到黑、白,最后又回到嫩绿。四周空旷,颜色变化就很明显,向你提醒着时间。

《天书》,1987—1991

《天书》总共印了120套,每套4册,共604页。每套装在一个特制的核桃木盒中。这盒子是在学生林海的邯郸老家,太行山满市口村,由一位老木匠一个个做出来的。这些零碎的工序,让这套书直到1991年秋天才完工。1990年7月我去了美国,那时出国不知道何时才回来。走之前,装订样本已经出来了,我最后确定了封皮颜色和“六眼装”格式等细节。

我第一次看到最终完成的《天书》,是在日本东京,它们是我想要的“书”的样子。封面是“磁青皮子”颜色,书题签在左上角应该的位置上。这位置找合适了,就像好的裁缝做的领口和袖口的镶边。这端庄透着对人的尊重,宽能走马、密不透风,这是中国人看东西的讲究。这位置找到了就千古不变,因为实在是没有第二个更合适的位置了。《天书》秉承了这种风范。我和所有打开盒套的人一样,被它的端庄吸引,以至于让我感到一种陌生。不了解过程的人,绝想不到,这是在那几排普通平房里弄出来的。

《天书》,加拿大国家美术馆,1988

《天书》在世界各地被不断地展出,广受好评,我才想到那些刻版。1994年回国时,我去了一次工厂,想把版找回来,也去看看他们。骑车过一个小桥,然后沿着一条一侧有树的直路下去,看到几排平房就到了。工厂大门却挂着锁,我向里张望,身后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说:“厂子搬了,在村那头。”她又支使身边男孩儿:“去!找厂长去,有人来啦。”新厂离旧厂不远,厂长还是那样子,只是走路开始不方便。他从家来,透露家里出了些事,好像是小女儿突然得了癔症。他叫人:“去!把小徐的版子找回来。”又回头对我说:“嘿,搬了一次家,不知还留着没有。”过了有一会儿,那人提来一个米袋子,里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倒出来!”东西撒在地上,这哪里是字模,整个是一堆煤球儿。细看,上面确实有字,被厚厚的胶墨黏糊着,它们看起来好辛苦,和那些古版差不多了。还能找到一个字盘、一些字块,我已经满意了。那几册“代码样本”,没了就没了,没关系。我问:“小边她们呢?”厂长说不上来:“是嫁到什么庄去了不是,嘿。”又像是在问旁边人。我在想象:她当媳妇是不是也像整天低着头印书的样子。厂子变了,人也变了,不会变的就是印成的那些《天书》了。

在回去的路上,树正是嫩绿色,我拿着一袋子不是米的东西,心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从1987年到1991年,我怎么了?我做了什么?

只能说是:一个人,花了四年的时间,做了一件什么都没说的事情。

2008年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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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 著

中信出版社

2015年10月

《我的真文字》是艺术家徐冰第一部个人艺术散文集,第一部分讲述徐冰自己的艺术创作成长过程,以及对艺术创作的思考。第二部分围绕十个重要作品,进行介绍和阐释。全书以清晰的脉络,完整、深入地表现了其艺术创作的才华和理念,不仅能让专业美术工作者系统了解这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艺术家的创作,也使得对当代艺术感兴趣的一般读者窥见当代艺术的基本面貌。文字朴素、生动,具有很强可读性。大量图片也增强了全书的视觉效果。《我的真文字》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原标题:《徐冰 《我的真文字》|“天书”号火箭发射失败,形成了这件当代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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