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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一禾是我的良师,我竟觉得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他这样近乎完美的人丨纯粹名家
西川:一禾是我的良师,我竟觉得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他这样近乎完美的人丨纯粹名家 原创 西川 陈东东 张玞 纯粹Pura 收录于话题#骆一禾 1 个内容 #诗歌 5 个内容
文末福利:来自纯粹读书社区群的邀请
骆一禾
怀念
西川
星核的儿子:骆一禾纪念诗文集
作者: 西川 陈东东 张玞 等 陈东东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10
这北方的大海:深渊的火
精神寒爽,独自灿烂
不使我被庸人和时代所赦免
——骆一禾《世界的血》
对于诗人骆一禾来讲,20 世纪中国最后的十年,将不同于欧洲 19 世纪最后的十年,我们将面对新世纪的曙光。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成就高迈的诗歌、 宽广的诗歌,必要求诗人以其人格的力量做后盾;屈原、 鲁迅,所有属于开辟文学未来的人们,必要求其文学观和世界观的同一:这是由于,就纯文学领域而言,我们目下的种种努力无异于空谷足音,六十年来我们可资汲取的新文学财富不多——比较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前者不是太过丰盛,而是较为苍白。一禾从他开始文学思考以来一直坚持这种观点。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1982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所谈论的关于彼得三次不认耶稣的事。一禾以这个故事来说明人格的问题涉及信仰。由于他对诗人天生的弱点、矛盾和高尚的了解,他首先升华了自己,同时带给了我们强大的光照。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禾是我的良师,八年以来我受益于他,以至在他病逝之后我竟觉得恐怕在我将来的岁月里,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他这样近乎完美的人,以至我竟觉得真实的他此刻依然上升,而我们这些留在大地上的人不过是一些幽暗的身影,出没于街头巷尾、 纸张书籍之中。
海子自杀后,一禾曾对我说,现在,他只有十个朋友了。
我有幸属于这十人之列。然而这样一位高尚的诗人,直到他去世,我才发现自己对他知之甚少。他生前更多的是去帮助别人,了解别人,谈论别人;我们在一起时他则更多地谈论海子。
只有一次,一禾几乎谈到了他自己。那是在 1989 年 5 月初的一个晚上,在我家里,我给他看一本法国人奥朗卡·德韦尔所著的有关占星术的书。一禾的星座是宝瓶(常用说法为水瓶) 星座,主宰行星是天王星。我给他读了书中与他有关的章节:“宝瓶座的人是新思想的开拓者。如果给他以完全的行动自由,让他随心所欲地去思考和决定,那么他会表现出卓越的工作才能。他是一个创新者,层出不穷的念头和突如其来的直觉,使他能预感到未来。”“(他的) 才能几乎全部集中在智力或精神生活方面。视野开阔、 思想活跃,有敏锐的直觉,并富有幽默感。……他对于一切开拓性的事业、 发明创造、 前沿科学、 改革创新和神秘学都有浓厚的兴趣。”一禾始终微笑着听我读书,待我读完,他说,书上说的基本正确。那天晚上他临走时借走了这本书。去世前他写有一首题为《壮烈风景》的短诗,诗中写道:
“星座闪闪发光 / 棋局和长空在苍天底下放慢 / 只见心脏,只见青花 / 稻麦。这是使我们消失的事物。”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道:“让他的目光脱离自己周围的卑微事物吧”,“我们不再攀登高位而攀登永恒”。如果说思想是人类的使命,人类最高的义务,那么诗人骆一禾恰好具备真正宜于思想的头脑,并且在他平和的面貌和随便的衣着之下,有着他对于诗歌艺术的严谨态度,对于苦难人生的关注,以及对于宇宙大真理和万物之美的迫切向往。现在,由于一禾的死,我们有了谈论和倾听他的机会——
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
作者: 骆一禾 陈东东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12
骆一禾,1961 年 2 月 6 日生于北京,祖籍浙江临安,少时曾从父母在河南省农村劳动。
1979 年秋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3 年毕业后被分配至北京出版社《十月》杂志编辑部工作。
1989 年 5 月 14 日凌晨因长期用脑过度和先天性脑血管畸形而出现大面积脑出血。在北京天坛医院昏迷 18 天之后,于 5 月 31日 13 点 31 分去世,时年 28 岁。
一禾之死看似偶然,而其实却与他所从事的事业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一个以诗歌为装饰或游戏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样切实体味到“诗歌的深渊”。在那巨大的深渊里,这个勇敢的人搏击、 翱翔,尽管有时恐惧,有时感到孤独,但最终不畏天忌,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有关形而上的上帝的秘密,表现出人的正直,并为此付出代价。就像乔丹·布鲁诺 1585 年左右在《追荐宴》一书中预言自己死亡的情形一样(“诺拉人如果有朝一日在天主教罗马的土地上死去,那么,即使他是在白天走路,他身边也不会缺少火把。”) 诗人骆一禾把自己提升到必然之中, 提升到命运的高度:“这一年春天的雷暴 ,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灿烂平息》)
海子生前在同我谈到一禾的诗歌时,曾说一禾的诗是从一株青草生长起来的大树,因此带有本质的单一性,与其回旋的思维方式形成对照,在我看来,一禾的诗歌以爱为根,结成幻想的果实;只是这幻想与我们通常所说的以形象为出发点的幻想不同,一禾的幻想与其哲学性的宽广的沉思有关。究竟其宽广的沉思以什么作疆界,我无法说清,但沉思对于一禾是至关重要的。他在沉思中听到了血涌,并起立歌唱。相信凡是读过一禾早期诗歌的人,都会同意,一禾早期的诗歌大多是温暖的,注重细节和场景的,且以亮色为主,在语言上表现为平易,在内容上表现为青春。在一禾行将自北大毕业时,他曾抄录了一册他自己的诗歌送我,我对那些诗歌的印象大致如此。1985、1986 两年,是一禾深入思考诗歌的两年,其间几乎搁笔,后来他开始了雄心勃勃的诗歌创作,写下了分别长达 3000 行和 5000行的长诗《世界的血》和《大海》。
骆一禾诗全编
作者: 骆一禾 著 张玞 编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 1997-01
《大海》我不曾读过,《世界的血》我也只是大略通读过一遍, 不能说有深刻的理解。《世界的血》 分六章:第一章飞行(合唱),第二章以手扶额(祭歌),第三章世界之一:缘生生命(孤独动力),第四章曙光三女神(颂歌),第五章世界之二:本生生命(恐惧动力),第六章屋宇——给人的儿子和女儿(穹顶)。我们仅凭长诗各章的标题便可想而知,这部长诗是谨严构思的产物,排除了一时一地的思想火花,放弃了仅仅依靠灵感的写作方式。这部长诗以血为核心,以人的孤独与恐惧为两翼,展开生命的主题。面对苦难、 死亡和黑暗,“黑暗是永恒的,而光明 / 必须运行”。从中国传统哲学的角度看,《世界的血》属于荀子那一路创作。主题是肯定的,人在天地宇宙间有其积极的作用。心灵的眼睛既看到了万物严酷的一面,又看到了万物壮丽的一面,心灵把真正的死亡称作“牺牲”。从这部长诗中,我们已经找不到具体的场景和细节,有的只是紧张的幻象,仿佛诗人自身已经高高升起,无所不在,与此相适应的诗歌语言陡峭而绚丽。
与其说一禾在其晚期诗作中所着意描述的是天堂,不如说是充满了噩梦的地狱。但在这地狱中没有堕落,只有搏斗。
海子曾称一禾的诗歌以大海为背景。他说这话的根据大概是一禾的另一部长诗《大海》,对此我没有发言权,但是请相信海子的话,他的看法不会有误。
一禾曾有一个宏大的构想,那就是海子、 我和他自己,一起写一部伪经,包括天堂、 炼狱和地狱,这部伪经现在是无法完成了。
一禾还曾跟我谈到过他的另一部长诗的构思。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写出一座城市,在大海之下——其规模大约与 16 世纪意大利多明我会僧侣托马斯·康帕内拉所描述的“太阳城”有某些相似之处——只有穿过大海的人才能抵达这座城市。但这部长诗他同样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了,我宁愿把这座城市看作已经完成的一禾本人。
或许有人会认为一禾的创作应该属于 14 世纪至 16 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其文学观念虽然高级,但是经过 20 世纪初欧洲现代派文学及我们时代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冲击,这类观念已经显得陈旧。然而,对于文学的潮流,一禾有他自己的看法,简而言之,即登上顶峰的文学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文学。
诗歌自精神始自精神终,其灵光不因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变化而减弱,亦不因种族、 地域的差异而变质。这正与里尔克在 20世纪初所表达的观点相同:艺术作品应当具有“共时性”,它们都是人类各种“向往”和“恐惧”的“物化”,古典艺术、 中世纪艺术和现代艺术之间存在着不间断的延续性。
对于后现代主义文学,一禾基本上持否定态度,以为这类聪明作品的产生,说穿了是作家心力低下。他曾经兴冲冲地给我读《世界文学》1987 年第 4 期刊登的美国批评家本·德莫特所写的《六十年代是否损害了小说》一文:“这些作家中一些最能引起兴趣的人,有时候活像是暗中勾结在一起,在通力合讲一篇故事,而且只有一篇故事,主题一成不变,就是人间的无情。……他们要向我们指出——简直无休无止,不遗余力——人们在互相观察,期待着病态的反应。”在一禾看来,这种情况已经渗入中国文学。
所以我把一禾的死看作中国健康文学的一大损失。有他存在,就有一种尺度存在。我在这里回忆的,不过是一禾全部思想的万分之一,而且不能说是他最重要的思想,它们有些已随一禾而去。一禾去世以后,曾有一位朋友来信,说海子选择了死,所以他干干净净地去了,而一禾未曾选择死,所以他至今依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生活在我们中间。这当然是一种美丽的说法,不过对我来讲,一禾的确已经不在了,虽然有时我还在夜晚梦见他,但 1989 年 6 月 10 日在北京八宝山,是我和别人一起拉着他的灵床来到火化室门口,事实总是这么残酷,哀莫大焉。
1989 年
骆一禾的诗
作者: 骆一禾 著 西渡 编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1-01
记诗人骆一禾
昌耀
浮云何曾苍老,
岁月仅只是多积了一份尘埃。
我们却要固执地寻求试金石,寻求奥学玄旨。
世间自必有真金。
而当死亡只是义务,
我们都是待决的人伕。
浮云总是永远的过客。
得知一禾去世噩耗时,我几乎是以一知情者听到谣传时所能有的漫不经心揶揄调侃了对方,声称事情完全被弄颠倒了,只应是一禾为故去的诗人海子料理后事而非一禾本人蒙受不幸。
其后不久接到了一禾夫人 6 月 27 日的来信,写道:“……5 月 11 日—13 日他连续熬夜为海子著书著文,又上班,饭几乎每天一顿,身体很虚。……14 日凌晨 1 时 45 分左右他突然发病……他惊人地挺过了开颅手术,又坚持了 18 天……在 5 月 31日 13 时 31 分一下子停止了呼吸,自始至终没能发出一句话来。”
至此我始信一禾确实是远行了。后有友人汉卿悼一禾的一句话曾长久留在我耳边令我思索,话称:“生命真奇怪,越是精美,越是脆弱。”诚哉斯言。但我仍有不解:精美就必脆弱吗?一禾自己倒是以“韧性”对待自己的生命,而打算在其一生中还要做许许多多有意义的事情,其一即于诗。他欲效法庞德为英美诗人工作的榜样,拟将一部分时间为中国新诗的繁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服务。他说:“如果缺少着眼于中国诗歌的胸怀,一个人的成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最后只等于一事无成。”他相信“平凡的人驮着更大的世界”,断言“一个人不能只为自己做什么”。因之他要以“韧性”自许,并让我相信他所表示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韧性的战斗将工作切实地做下去”的决心原就基于献身的自觉。那么又怎样去理解生命的“脆弱”?
结识一禾仅有两年多,记得是 1986 年的秋冬之际他给我写来第一封信。此后收到过他八九封信,少则几百字,多则千言,我将其看作是一禾方式的诗话。直到 1988 年初夏我去北京办事才得以去《十月》编辑部拜访这位不曾谋面而神交有年的年轻友人。
见面初始,我特惊异于他那一头鬈曲的蓬发,竟少见多怪地在心底为之咋舌,以为不可想象。第二天他到我投宿的一家浴池来看我,身着一套布料的墨黑西装,左侧领襟佩着一枚硕大的彩绘太极八卦图式胸章,同样出我意料(后来才揣摩出他对《易经》颇有心得)。他憨厚地笑着,为迟误了约会表示歉意,一面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那天极热,我给他买了好几瓶汽水并看着他一瓶瓶喝下去。事后他对我也好生奇怪,以为常人的方式应当是陪着他一同喝,哪怕是仅只做个样子。
我们最后的一次聚会是在其后的第二天夜晚,他约我在他的一个同学家里吃饭。他对主人的安排十分满意,心境格外舒畅而无拘举止。他喝了不少青岛啤酒,并且是自斟自酌(我与主人均不善饮)。对于此种氛围,我也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但见他渐渐地进入了一种微醺状态,只有在那时我才得以见进入完全的自我时的诗人一禾之心性。我们不太插话以免惊动他,唯听他独语:或阐发见解,或背诵《神曲》章节,或引述名人语录,一任思路所至。我暗自慨叹他超常的记忆力与知性。无疑,他的经过切实思考而做出的对一些事物的独到判断更易给人留下印象。
我以为一禾是一位可以期望在其生命的未来岁月会有卓越贡献的诗人或学问家。如果说,他有可能成为一片新的陆地,但那陆地仅只是刚刚展开一道脊梁就已被无情的浊流吞没;如果说他有可能成为一环辉煌的彩虹,但那一作为太阳投射的生命的焰火刚刚呈示勃发的生机又未免熄灭得太过匆促;我们只听见一位伟男子的脚掌正待步下楼梯,但那人背转身去,从此我们再也听不到一点儿声息。一禾的去世太让他的朋友们感到悲哀。
近日特意翻检了他生前写来的信札,当初不曾为我特别留心的言语此番读来仿佛都另有深意焉,如称:“华伦斯坦在中年之际说了一句话:‘人生是这样紧而窄’,这不是郊寒岛瘦似的缺少气象,而是指人在勉力前行时的感受,我值青年之际竟能领会一句中年人的感叹……”如称:“苏格拉底说:‘你们去生,我去死,哪条路更好,只有天知道。’”如称:“我不愿我的河流上 / 漂满墓碑。”……是指向未来的预言?或是对于生命的感喟?然而一禾终已无可挽回地永逝,隐忍不可言矣。
1989 年 7 月 12 日匆草
1991 年 1 月 14 日删定
骆一禾
编者弁言
陈东东
1989 年 5 月 31 日,骆一禾病逝,年仅 28 岁。三十年过去,这位以文明为背景对写作进行过周密的思量和规划、 高瞻远瞩、迈上修远之路的诗人,从未被读者、 被同道、 被至爱亲朋忘却,他精神遗产的意义和影响,他“灵敏其耳”“血流充沛了万马”的诗歌,重要性愈益彰显,那灵魂的形象(就像他曾就海子之死所说)“依然腾矗在他的骨灰上”。
诗人离世不久,1990 年, 我在上海印行的《倾向》 诗刊就编辑出版了“海子、 骆一禾纪念专辑”,裒集骆一禾的长短诗作、 文章书信,以及纪念和论说他的诗文多篇;之后,1997年,张玞编的《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2011年,西渡编的《骆一禾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2019年,又有一本《骆一禾诗选》(太白文艺出版社) 及他的书信集《骆一禾情书》(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近期,《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也将出版,重新修订的《骆一禾诗全编》和多卷本的《骆一禾全集》,则有了出版计划。
对他的阅读、 评论和研究一直进行着,20 世纪 90 年代初, 朱大可的《先知之门——海子与骆一禾论纲》 引人瞩目;近年则有西渡煌煌四十万言的《壮烈风景》(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由上卷《壮烈风景——骆一禾论》和下卷《圣书上卷与圣书下卷——骆一禾、 海子比较论》构成。骆一禾的名字也常常出现在各种选集和报刊杂志上,例如,2009 年第 2 辑《新诗评论》的“骆一禾研究专辑”;洪子诚等编选的上下册《百年新诗选》(三联书店,2015),将骆一禾一首诗的标题《为美而想》用作了下册的书名……
这本纪念诗文集,主要呈现三十年来对骆一禾的追悼和追忆,撰写人既有他的至爱亲朋和同道,也有普通读者,追思追述之间,是对他的追媵。篇章安排上,7 首诗置前,接着是 28位作者的 37 篇文章,最后的录音整理稿,来自 2011 年 4 月 2日在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会议室的“骆一禾诗歌研讨会”。本书没有将更多关于骆一禾的评论和研究性文章收入,有一些诗文未获授权,也没有收入书中。
2019年10月25日
延伸阅读
骆一禾
臧棣
我细数着我的生活中
你出场的次数。不多
可也不算少:一共四次
在某种意义上,这已足够
第一次
当然是在你家,一九八八年
冬季的一天。记忆的拖车
碾过城市的风景,隆隆震响
留在天知道的哪条街上
树枝上的鸟巢清晰可辨
有如木偶戏中的娃娃脸
而观众则像人群已经散去
作为征兆的雪,正被童话
用厚厚的一册死死缠住
脱身无计。只有刺骨的寒冷
贴近透露在脸上的热情
张玞为我们开门,难怪她
差一点认错人,因为溜进去的
很可能是被仆仆风尘搬运的
一座座山峰。只有你、 我
西川和柏桦在座。而后者
正为某件事情奔忙,刚从
成都走动到北京;表情倦怠
说出的话竟少于格言
另一次
是在韩毓海的宿舍。几乎是
相同的时刻和天色:窗外
就像洞口外,自由的面孔黝黑
阔大到不着边际。还是星星
善解人意,眨着不知是谁的
大眼睛,没有多余的小动作
坐在床头,抽着地方烟
你矛盾得像一具大理石雕像
温和中带着幽默和傲慢
在说话的时候,你总是观察
陌生人的脸。为恰当的言辞
权衡着。或者说,为世界的血
你提前准备了一只脆弱的器皿
第三次
是一九八九年四月。为纪念刚刚
卧轨的海子,你身着西装
坐在我的宿舍里。你手摸着
我们募捐用的纸箱子,似乎
感到它空得像另一只棺柩
屋里的空气顿时沉闷起来
像是隐身的人来过,洒下了
尚未获得专利的凝固剂。还是
你岔开了话题,谈到现在
存在着一种新的可能性:
将荷尔德林和惠特曼结合起来
风格是次要的,除非风格
能积累到《圣经》的厚度
……蔡恒平抽着你递过去的
一支烟,用上面发亮的部分
回味着你的预言。麦芒也在场
屁股下压着两本教科书……
当晚的背景音乐由西川选定
愿天堂里有人为法国人雅尔祝酒
——他捕捉到的旋律震撼着
我们年轻的心灵。这是你的
另一面,天才的演说家——
在 29 楼和 30 楼之间的花坛上
得到了充分的发挥,驯服着隐秘的
集体情绪,甚至令人耳目一新
我几乎难以想象我们能没有你
最后一次
你实际上已死去。这一年
六月中旬的一天,确切的
日期模糊得像失踪者的数目
犹如一架打开琴盖的钢琴
低调的天空中有一个蓝色死角
固定着八宝山火葬场的空地
……你平躺着,你的身体里
一棵我们迄今还未辨识出的大树
使你获得了那样的形状……
作为一种仪式,我们列队走过
你的身旁:就像带着茬口的树桩
漂浮在比泪水更咸、 更容易
变得冰凉的激流上……
1995 年 5 月
骆一禾情书
作者: 骆一禾 著
出版社: 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时间: 2019-10
拿云——纪念骆一禾
西渡
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
议论远了。风声却越来越紧
你从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鹰卵
摊开手,一只雏鹰穿云而去
证实你在山中停留的时间。
与我们不同的是,鸟儿生来便会
裁剪梦的锦被:那大花朵朵。
最难的是,无法对一人说出你的孤独。
贴紧天之蓝的皮肤,一丝丝地凉。
太阳盛大,道路笔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诉血液:你不放弃。
这时候想起心爱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头,朝下看:视野内并无所见
除非云朵一阵阵下降
赶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谈话:
是关于灵魂出生的时刻。说,尚未到来。
银河上漂浮着空空的筏子。
人间的事愈是挂念
愈觉得亲切。胼胝是离你最近的
现实,也是你所热爱的。
泪水使心情晶莹;你一呼吸
就吞下一颗星星,直到通体透明
在夜空中为天文学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闪闪发光,高于事物。
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远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艰难的攀升
更新了诗人们关于高度的观念。
你攀附的悬岩,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个关于下坠的梦做了无数遍。
恐惧是真实的,而愿望同样真实。
最后的选择,几乎不成为选择:
抽去梯子,解开绳扣,飞行开始。
2010 年 3 月 23 日
骆一禾
廖伟棠
热风刹那抱紧我的头颅,亲爱的
我仍记得,这腥甜属于海,
不属于广场上金色尘土。然后
我便在二十年黑河中摆渡亡灵。
十八天昏睡中升起我的渴,亲爱的
我仍记得,热风穿上了你的连衣裙,
里面是裸体烫滚。然后船舷下
酒醉的泳者,为我铆紧了星星的铆钉。
是我从他胃里捡起那两个橘子,
从他的动脉里捞起一株向日葵。
是我向广场投下日晷般长影,
为你们,还有他们,最后一次校准时间。
请叫唤我的名字:卡戎。黑夜里
是谁血流披面?我情愿这染红的
是我的白衫——请原谅这一身衣服
比原谅更轻,比死更晶莹。
亲爱的,我爱上了这最后的钟声,
它在每一个死者的血管里继续轰鸣。
今夜是诗歌最后一次获得光荣!
而我们将第二次穿过同一个深渊。
随后是磬击四记。轧轧的铁履不是一次笔误!
不是和我无关!鱼们眼窝里的青铜
不再梦见地安门。请叫唤我的名字——
我不是你的爱人,我是水中折断的旗杆。
2009 年 5 月 2 日
骆一禾与张玞
心愿之乡
——纪念一禾
张玞
我活着,并非虚妄地活着,然而我一生永远不会相信的,就是一禾死了,真的死了。
“对于死亡我更加痛恨了。”“然后,我反对死亡。”他早早地发出这样的宣言:“我认为永恒是不值得达到的。”假如还有永恒,那么这样的时刻是永恒的——有两次他经历了最好的朋友的死亡,两次他都以泪抱住我说:“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这声音一直如雷贯耳——然而我的确是不能以肉眼看见他了。
然后,我将和他同样地活下去。
他说过:“生命是一个大于‘我’的存在。”他说:“怎么说呢?——即使在我停顿的时候,我仍然感到我在继续,这就是朋友对我最重要的意义。这得以使我不是只有一个灵魂。”灵魂和灵魂,世界上,不是太阳无处不在,不是大地无处不在,而是灵魂无处不在,这就是我们的大气,我们生命的呼吸。
当我亲手把一禾仅有的骨灰安置在死者们中间、走出老山的时候,它那一点点的高度已使我眺望了整个城市和它的上空,我突然感动地哭了:“这是一个人的城市!一个人的城市!”一禾是无处不在的,这里的上空就是他的肺、他的心脏。我已是不能和他对话了。他的灵魂已经开放,而我还被封闭在坚硬得只会脆弱的肉体里。但我仍可以长久地、长久地凝视他。
他的生命终于挣脱了他的精神而去,一个人最可以依赖的东西他也不再需要了,他已无须拯救。这才是我们终生要考虑的事。他得到了那可怕的自由,这多么令人晕眩,我有时不得不承认这是幸福的、美的。因为我也在向往他去的地方,一个朋友说,我们脚下的土地再也留不住他了。
他说:“想起一个一个的好朋友,真是留恋人间,明知天空升高,日夜远去,不知怎样看着人呢,也还在天底下做无尽的充实……神的孤独真是这样,……人在空虚,诗歌在强劲起来,只觉得我时时从诗歌里飞走,渐渐挪入自己写下的东西里,越写得好越不能自已,好像我在失踪,对于朋友就更为思念,因为这是扎实的活实体——”他就是这样地走了,永远地居住在他亲手建筑的屋宇之中去了,也许还会时时在灵魂的飞行中注视我们的余生或者人类的余生,他也是可以瞧见的。
我不能相信他真的死了,我的灵魂是他。
朋友们,或者像你们常愿意说的,我的诗人兄弟们,一禾的灵魂在你们中间漫游、呼吸。这是一个天路历程。
我们这样看着他:一禾如此地生活过,如此高尚,如此热爱,如此清醒,如此愤怒。他是一个有多个灵魂的人,而他的灵魂都是不死的。
这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一定可以肯定。
我相信,并且在我死后也相信,世界上会有更多的人热爱他和他的诗歌,凡热爱者皆拥有他的灵魂。一禾一定会同意我这样的说法,否则他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一禾仍在,活于心愿之乡。听,他这样亲切地叨念着:“我们这些大地上的人们都曾经衷心地感觉到这样的痛苦,眼望着家乡!”
1989年
(选自《星核的儿子:骆一禾纪念诗文集》,西川、昌耀、陈东东等著 陈东东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10)
星核的儿子——骆一禾纪念诗文集
作者: 陈东东 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10
骆一禾是中国当代杰出诗人,著有短诗《修远》《为美而想》、长诗《世界的血》《大海》等。他不仅对中国诗歌的前景和诗人的任务提出了“修远”的命题,显示了诗人宏阔的历史视野与深邃而沉潜的人格品质,而且其诗作具有沉静的生命体验与谦和的人性抒写之美。
《星核的儿子——骆一禾纪念诗文集》是由7篇诗歌、37篇文章、1篇录音整理稿组成的一部纪念骆一禾诗文集。其中既有对骆一禾生平的追忆,又有对其诗歌创作的探究,此外,行文之间还回顾、反思和总结了当代诗歌艺术的创作和发展。
在该诗文集中,众多诗人、作家、评论家以及骆一禾生前好友从不同的侧面追忆了诗人骆一禾短暂而灿烂的一生,展现了他深刻而闪光的精神,为读者了解骆一禾及其创作打开了一扇窗户。
原标题:《西川:一禾是我的良师,我竟觉得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他这样近乎完美的人丨纯粹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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