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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情深︱陈毓贤:在西雅图加入“婴儿潮”

陈毓贤
2016-10-17 10: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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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华盛顿的巨幅雕像矗立在校园内。 视觉中国 资料图

西雅图是美国西北部最大的城市,山明水秀,十九世纪下半叶才开发,仍带边疆作风,充满活力和自信。现在很难想象:五十年前美国校园外国学生那么少,华盛顿大学安排了个特别家庭招待我们。接我飞机的是瑞典裔的卜尔葛特(Burgett)夫妇,先生是中学教师,太太是全职家庭主妇,两人是同在一个农村里长大的青梅竹马,本着近乎天真的好奇、理想与热忱,志愿招待我这个外国学生。他们有三男三女,住的房子有花园有网球场,拥有两部二手车,生活虽甚节俭,却可展现五六十年代美国黄金时代中产阶级的富裕。

我在卜尔葛特家歇了数天,便赶忙到学校附近找地方住,最便宜的是在别人家里租一间睡房。我为省钱,和另一位女生合租了个地下室卧房,接着匆匆赶到东亚系找严倚云教授。

严倚云是严复的孙女,在华大主持汉语教学;因小时跌下楼梯伤了脊椎骨,背有点驼,却乐观开朗,声音娇嫩得像个小孩。我申请美国大学时,恰巧她到台湾一趟,我干爹张起钧请她吃饭,介绍我认识她,并怂恿我申请华大中文系,以便获得他在北京大学的“大师姐”照拂。我当时已醒悟到自己最感兴趣的是历史而不是文学,然而申请到的数所大学,得知我想读欧洲历史,都要我从二年级或三年级念起;唯独华大承认我在台湾以及菲律宾几乎所有的学分,让我插入四年级。我当然选择华大,估计储蓄可勉强够我念两年书,先拿到学位再念个与欧洲有关的硕士,未尝不是个折中办法。

严先生说我汉语说得不够水准,没资格做她的助教,但可能有些打字的事可让我做;也许要安慰我吧,她请我跟她回家吃午饭。她在厨房里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噼里啪啦做好四五个菜,把筷子和碗摆好,然后朝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喊道:“老爷,吃饭了!”楼梯咚咚响,上来的是个头发凌乱,穿白T恤衫和沾满油漆的长裤的中年人,叫谁都不会猜到他是个核能物理博士,而且是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高梦旦的公子。

我后来才知道,胡适和高、严两家都很熟,五十年代见两个福州世家子弟在美国都仍单身,坚持严倚云和高书哿通信,成了他们的月下老人。高先生到了西岸没找到适当的工作,那年头西雅图房子很便宜,严先生买了数栋房子收租,让高先生管理。严先生在华大除负责汉语教学外,还当中国同学会的指导教授,同时参与校外各种公益活动,整天有人要接送,有事要接洽,高先生帮她忙,乐此不疲。他平时面容严肃,寡言少语,我开始有点怕他,但不久就发现他很富幽默感,和他与严先生谈话可以毫无拘束,就常往他们家跑。

没想到开学不久,我就不必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了。这事来得有点离奇:我的“美国家长”卜尔葛特夫妇老大老二两个女儿在华大读书,也不住宿舍,而住在Chi Omega会所。美国大学这些姐妹和兄弟会以希腊字母为名,标榜会友志同道合,终生互相扶持;要加入做会友,须经数轮面试方可。此姐妹会全国最大,以培养领导人材为口号,在华大临近盖了一栋可供一百多人住宿的红砖楼。有个周末卜尔葛特太太开车接我到他们家,说老大老二有事要和我商量。她们兴奋地告诉我,该姐妹会本来邀了一位日本女子访问,结果此人不能来,问我愿不愿意代替她,食宿费全免,我自然欣然同意。于是我在该会所住了将近两年,并正式成为会友;因曾受其恩惠,现在每年仍捐钱资助它,虽然我对此类团体至今几乎清一色白人很不满。

姐妹会的成员大多来自中上家庭,穿着时髦,起初令我有点自惭形秽,直到有位会友听说我是修文学的,期中作业要评艾略特的《波特诺伊的情歌》,请教我。这首诗我没全看懂,但很喜欢其中一些意象,便向她解释这些意象什么意思,有什么现代特色。她得了B+回来谢我。看来她们对本国文化也没有较全面的认识,跟风而已!顿然增加了我的自信。

参加姐妹会让我进入美国主流社会。该会每星期三有个正装晚餐,会友可邀男朋友,男朋友得先在大厅介绍给house mother,才鱼贯入餐厅进食。这“会所妈妈”原则上有责任辅导我们;事实上,她早对我们的私生活没有话语权,遑论执行“不准在会所三条街内和男友手牵手”等滑稽的规矩;舞会及其他活动都从不照会她。随着避孕药的普及,家长交了会费也不再要求姐妹会捍卫他们女儿的童贞。

本杰明·斯波克的《照顾婴儿和孩子的常识》书封。

我因而也顺理成章成为婴儿潮一员。所谓“婴儿潮”,是三十年代经济大恐慌以及二战大批男人去当兵造成的“婴儿荒”后,1946年至1964年如潮涌出生的族群。“婴儿潮”人多势众,每一个生命阶段都左右了美国社会:孩提时期本杰明·斯波克(Benjamin Spock)的《照顾婴儿和孩子的常识》(The Common Sense Book of Baby and Child Care)一书,每年都上畅销书榜;少年时期热衷受黑人音乐影响的摇滚乐,于是“猫王”横扫乐坛;青年时期抵抗被征兵,政府最终只得自越南撤退;八九十年代“婴儿潮”开始成家立业,全社会也跟着趋向保守。现在“婴儿潮”开始退休了,储蓄不多,经济学家恐怕医疗与养老制度会被拖垮;然而“婴儿潮”一代普遍不肯认老,五六十岁仍做健美操,说不定大多数超龄仍继续工作,死而后已。

美国当时的年轻人普遍觉得加入越战是成年人做的愚蠢决定,战争对政客和企业家有利,却要年轻人去做炮灰,愤愤不平,扬言“不信任三十岁以上的人”。有些主张直接向体制(establishment)挑战——游行、示威,甚至占据公共建筑,一起唱黑人争取平权时唱的We Shall Overcome(我们必定排除障碍)。有些则主张必须从长远看,要改变世界则必须抵制一切企业制造的商品,重返自然,并打破各种国界、种族和阶级的藩篱;于是男子不剃胡子,女子不化妆,大家留长头发,穿宽松适体而颜色鲜艳的衣服,不吸香烟吸大麻。有一部分人组织公社,吃自己养的鸡和自己种的蔬菜;口号是“Make love, not war!”(做爱,不作战!)中文把hippies译为“嬉皮”相当形象,因他们最痛恨装腔作势的人,以揭穿虚伪取乐。披头士之一约翰·列侬写的Imagine(想像吧)成了“婴儿潮”的主题曲。

现今步入老年的“婴儿潮”族群对年轻时天真的想法多少有所检讨,但六十年代开打的“文化战”延续至今。本来是青年和成年人的抗争,演变成北方开明派与南方保守派的抗争,以及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抗争;近年来,东西两岸向民主党靠拢,而中部和南部成了共和党阵地。

当时华大也有些教授视年轻人叛逆不道,无理取闹。有趣的是:承袭了五四遗风的高先生和严先生,本来就待人不分国界、种族和阶级;并且没有什么禁忌,不注重外表,凡事自己动手。他们认为学生争取个人自由、种族平等、世界和平,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以说时代终于赶上他们两位——学生都觉得他们酷极了,与他们完全没有隔阂。

我在华大要拿学位,除了须补修四门与科学有关的学科外,还须上中国文学史。我选了人体学、地质学、海洋学,还有华盛顿州植物,都学得很兴奋;虽然植物学我差点不及格,因许多植物我看不出到底有何差别,幸而大考那天碰上全体学生举行反战罢课——校园草地望去全是白色十字架,标识越战里阵亡的兵士——老师决定不打分数,让我们全班通过。上中国文学史我却是抱着吊儿郎当的态度去的,心想在台湾师范大学已选过“国学概论”,现在和些汉语对话都不太行的洋学生重修,简直开玩笑!没想到就在这班上遇上未来丈夫。

(本文原载于10月16日的《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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