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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与研究|东北边境上的俄罗斯族乡

澎湃新闻记者 钱冠宇
2016-10-14 12:1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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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满洲里西郊国际机场,仿佛触手可及的白云蓝天顿时驱散了早班飞机带来的昏沉。驶向酒店的路上,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巨大俄罗斯套娃引发同行者的阵阵惊奇,那是满洲里最具标志性的人造景观——套娃广场。

9月7日初到满洲里,我们很难想象自己还身在中国,市区内花花绿绿的“洋葱头”俄式建筑和尖峭、高耸的哥特式建筑,标示出这座城市强烈的俄化风格。

满洲里是一座典型的边境贸易城市,地处中俄蒙三国交界处。市区内大多数的商铺招牌包括公交车站都使用中俄蒙三种文字书写,这对于长期生活在内地的游客来说,无疑大开眼界。

满洲里商铺。钱冠宇 图

随意进入一家商店,货架上堆满了套娃、牛肉干、奶制品和“闷倒驴”酒等特色商品,老板说除了本地人和游客之外,他的俄罗斯进口货物主要销往内地,“最远可以卖到海南”。

满洲里建城不过百余年的历史。

2002年,满洲里市政府在市政广场上立起一座高达33.3米的满洲里百年纪念碑,主体由三根不同高度的红色钢轨构成,意指它完全是一座因铁路而兴的近代城市。

满洲里百年纪念碑。钱冠宇 图

19世纪中后期开始,英、俄两国在世界范围内展开大博弈(The Great Game),为了赶超英国的海路优势,俄国提出西伯利亚大铁路计划。1896年6月3日,沙俄财政大臣、外交大臣与清政府北洋大臣李鸿章在莫斯科签订《中俄密约》,俄国取得了使西伯利亚大铁路穿过中国领土直达海参崴的特权。

俄国在中国东北修筑和经营的这段铁路名为东省铁路(又名东清铁路、中东铁路),作为俄国连接欧亚两洲的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一部分,它的干线是由满洲里经哈尔滨到绥芬河,支线由哈尔滨经长春到大连,干支线相连,呈“T”形覆盖东北全境。

满洲里火车站于1902年建成,成为由俄国进入中国的铁路首站,该地遂得俄语名为“满洲里亚”(Manchuria),译为汉语就是“满洲里”。

我来到满洲里百年纪念碑前的时候,老人们正围坐在纪念碑的基座上下棋、聊天,显然这就是他们日常的公共空间。广场边上有一家去年新开的满洲里书城,门前树立的一排半身人物雕塑,全部都是普希金、托尔斯泰这样的俄国文豪。

种种迹象表明,这座城市正在竭尽所能地打造自身的俄罗斯名片。如果说满洲里的俄罗斯化更多是一种外在景观与旅游导向,那么如今的东北是否还能找到俄罗斯人留下的生活痕迹?

俄罗斯人在东北

从满洲里启程后,“寰行中国-2016别克•中国文化之旅”系列活动第四线车队穿过美丽的陈巴尔虎草原,在傍晚抵达隶属内蒙古额尔古纳市的恩和俄罗斯民族乡。

沐浴在夕阳下的恩和乡显得格外宁谧,此地位于呼伦贝尔市的西北方,四面环山,附近的额尔古纳河对岸就是俄罗斯。官方介绍称,这里现有居民800多户、2000多人口,其中48%左右的人都有俄罗斯血统。

恩和的街道两侧虽然清一色全是俄式传统的“木刻楞”(用原木刻槽叠摞而成的木制房屋)民居,但却没有见到想象中高鼻梁、蓝眼睛的俄罗斯人。原来此地具有纯正血统的俄罗斯人已经基本绝迹,如今这些俄罗斯族几乎百分之百都是华俄后裔混血儿,大多数已经是第四代或第五代,因此无论从体貌特征还是生活习惯上都已十分接近汉族。

俄罗斯人最初为什么要来到中国境内生活?

额尔古纳的俄罗斯族和华俄后裔形成的时间,大约可以追溯到1689年清政府与俄国签订《尼布楚议界条约》之前。那时中俄边界特别是外兴安岭、外贝加尔及额尔古纳河流域一带没有较明确的分界线,边境管理也基本上处于无政府状态,中俄双方边民可以自由往来。由于额尔古纳河一带水草丰美,矿产、土地、森林资源都十分丰富,因此大批俄国人越过额尔古纳河到中方一侧采金、伐木,或打草放牧、垦荒种地和饲养牲畜。

《尼布楚条约》划定中俄边界示意图 

尽管《尼布楚议界条约》签订之后,额尔古纳河成为中俄两国的界河,按规定两国百姓不得随便越界从事各种生产活动,但根据史料记载,至1884年前后,仅在额尔古纳地区越界盗采黄金的俄人就达1.5万人,同时形成了一个较为庞大的俄罗斯族群和村落。这时,华俄联姻已悄然开始。

众所周知,从顺治年间开始,清政府就鼓励一些人口密集、生活贫困地区的百姓向东北移民,许多内地青壮年男人(以山东、河北省为主)纷纷北上谋生,俗称“闯关东”,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大的移民潮。其中很多人辗转来到额尔古纳河畔。

与此同时,沙皇俄国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也实行“边区俄罗斯化”政策,并通过“移民法”,将大批人口从欧洲迁移到西伯利亚及远东地带,其中一部分人也来到额尔古纳河畔,并成为永久居民。

恩和俄罗斯族民俗博物馆内陈列的东正教神龛,大多数俄罗斯人移居中国后仍然保持着传统信仰。钱冠宇 图

随后到1917年,苏联十月革命胜利,被红军打败的“白匪”和一些俄国贵族、资本家越过西伯利亚,逃亡至中俄边境。这些人在边境大肆抢掠,为躲避匪患,一些俄国人被迫越境到额尔古纳定居。据《呼伦贝尔志略》引证的1922年资料显示,当时定居在额尔古纳地区的此类“俄侨”就有近万人。

于是,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三四十年间,这两大移民潮汇入额尔古纳地区,最终形成了大规模的华俄联姻,当然多是俄国女子嫁给中国男人。因为一战和十月革命战争期间,大批俄国青壮年男子应征入伍,许多人在战场上牺牲,从而导致苏联人口比例失调(青壮年男女比例为1:2),青年女子找对象是当时一大社会难题,而那些生活在中俄边境上、吃苦耐劳的中国人便成为她们的理想对象。

据《额尔古纳侨务概况》记载,20世纪20年代前后,仅在额尔古纳河沿岸嫁给中国人的俄国妇女就有1000多人。伴随不断的繁衍生息,这些华俄联姻家庭的后代便被统称为第一代“华俄后裔”,俗称华俄混血儿,当时一些外来户还叫他们为“二毛子”。如今,居住在额尔古纳地区的此类混血儿有8000多人,后代已繁衍至第六代。

较典型的俄罗斯族人

汉人“闯关东”

“恩和俄罗斯族民族乡”成立于1994年9月。2001年,恩和曾一度与原室韦镇合并为“室韦俄罗斯族民族乡”,但在2011年时又一分为二,恢复了原来的“恩和俄罗斯族民族乡”。如今,“俄罗斯族”已是当地政府着力打造的民族文化旅游品牌。

入夜后,恩和的气温降到10摄氏度左右。由于六、七月份的旅游旺季已过,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除了一条主干道上还有微弱的路灯照明,其余小道都是一片黑暗,寂静中偶尔也能听到几声狗吠。

走进主干道上的一家商店,日用百货应有尽有,老板娘正忙着打点准备明早外发的货物。她告诉我,这里绝大多数饭店和商铺都是像她这样的外地人所开。她老家在内蒙古岭东地区的扎兰屯,每年“五一”过后来到恩和做生意,然后等“十一”关门回家。一年中只忙活不到半年,因为等到寒冬来临,这个地方就很少有游客了。

寻着狗吠向小道走去,我又遇到一位外出散步的当地居民大叔,没想到他就是当代“闯关东”的一员。他的老家在山东临沂,1964年跟随哥哥来到此地谋生,现在当地林场的场部招待所工作。他还记得当年从家走的时候,“沂河上还没架桥,铺的都是以前打仗用的木头板子”。

这位大叔今年60多岁,身穿一身迷彩服,外表看起来和普通民工没什么差别。“当时国家困难,”他说,“我哥先是在齐齐哈尔的沙场打工,只能吃上苞米面。”后来哥哥发现在恩和能吃上小麦面,就在此定居,并把弟弟从老家接来生活。

到恩和的第一印象就是“冷”,尤其是冬天,只能烧“柈子”(东北方言,指大块的劈柴)。大叔记得那时候他们上山可以随便砍柴,家家堆的都是树干,现在国家禁止滥砍滥伐,都是烧煤取暖。

清晨,一户人家在外堆放的木材。钱冠宇 图

由于当地的房屋建筑材料全靠木材,大叔说,早些年,建造一栋“木刻楞”不需要花多少钱,只要上山把木头采伐回来,请几个帮工,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就住进去了。如今木材管理严格,建一栋80平方米左右的“木刻楞”,少说要花几万元,“不交钱整不了”。因此,生活贫困的人家只能建“戳杆”房,就是先用优质木材支起一个框架,中间戳立较细的桦木杆,杆两边钉上柳条或木板条,再糊上厚厚的大泥。

大叔在恩和生活了50多年,我问他多久没有回过老家,他回答说:“50多年了,回去太热,不习惯。”如今他的哥哥退休后,跟随女儿在距离此地90多公里外的拉布大林生活,他也曾想过带着儿女返回临沂老家,但发愁老家打工人多,找不到工作,“要是能找到工作,早就回去了”。

恩和到拉布大林的班车每天只有两趟。钱冠宇 图

改报“俄罗斯族”

从2007年开始,恩和加快产业结构调整,依托民族特色文化优势,大力发展俄罗斯族民俗旅游业,如今已经初具规模,随处可见的俄罗斯族家庭游招牌也证明了当地旅游业的勃兴。

本来政府为提高俄罗斯族经济收入而大力发展的“家庭游”是件好事,但有不少游客反映,近些年许多外地人、汉族和其他民族也开始办“家庭游”,却同样打着“俄罗斯民族家庭游”的牌子从事经营,这对于那些慕名“俄罗斯族”而来的游客来说,不免十分扫兴。

颇具异域风情的“家庭游”产业。钱冠宇 图

那么,恩和乡大力宣传的“俄罗斯族”是怎么来的呢?华俄后裔混血儿为何也成了少数民族?

在中国现行的民族识别与分类体系中,俄罗斯族是56个民族之一,根据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俄罗斯族总人口是15609人,其中绝大部分居住在中国东北部和新疆地区。

作为汉族与俄罗斯人通婚的后代,中国俄罗斯族的产生可谓相当晚近,主要是19世纪60年代至1953年俄侨撤离中国前这段时间。

1938年之前,中国俄罗斯族主要分布在中俄东段边界两侧,比如内蒙古额尔古纳市。新疆的俄罗斯族主要是1932-1938年,特别是1937年从中俄东段边界俄罗斯一侧迁过去的,他们首先被迁到前苏联的中亚地区,又通过塔城和伊犁两个口岸迁到中国新疆。

1935年在盛世才主政的新疆加入中国国籍的俄罗斯人获得“归化族”的族称,但这个族称明显带有侮蔑性。1953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民族识别工作中,为消除民族歧视,才将“归化族”改为“俄罗斯族”。

由此可见,“俄罗斯族”这个族称最初是由“归化族”变更而来,而“归化族”又特指在新疆加入中国国籍的俄罗斯人,因此其实当1953年“俄罗斯族”被识别时,它并不包括那些生活在额尔古纳河畔的华俄后裔。

1982年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前,为了保障少数民族的平等权利,国务院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公安部和国家民委于1981年联合发出了《关于恢复或改正民族成分的处理原则的通知》。

按照中央精神,内蒙古自治区于1985年下发了《关于重视华俄后裔生产生活问题的通知》,其中第二条指出:“华俄后裔过去自报汉族,现在不少人要求改变民族成分,报俄罗斯族。”此项通知下发后,额尔古纳地区的一些华俄后裔开始自愿改报俄罗斯族。

在改变民族成分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少问题,比如在一些家庭中,父母的户口上依然写的是汉族,而子女却被改成俄罗斯族;有的父母改成俄罗斯族,子女却是汉族;也有的兄弟姐妹几人中有人改了,有人没改,等等。

鉴于此,1989年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国务院第四次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公安部又联合下发了《关于暂停更改民族成分工作的通知》,额尔古纳地区的民族成分更改工作遂因此告停。截至全国第四次人口普查统计,1989年末额尔古纳地区自愿改报俄罗斯族的人口有2063人,约占当地华俄后裔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恩和俄罗斯族民俗博物馆2008年建成对外开放。钱冠宇 图

为何当政策放开时,华俄后裔没有全部更改自己的民族成分?

这主要还是历史原因。“文革”期间有大批华俄后裔被怀疑牵涉“苏联修正主义集团”而遭受迫害,甚至被扣上“米吉斯共和国成员”(“米吉斯”为俄语混血儿之意)的莫须有罪名。虽然政策放开时“文革”已经结束,当地人还是不免谈“俄”色变,直到1990年代以来切身享受到俄罗斯族作为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后,才迫切希望改变自己的民族成分。

9月9日上午,我们参观完恩和俄罗斯族民俗博物馆后,立即驱车驶向下一个目的地。临行前,博物馆讲解员介绍的一把木椅仿佛隐喻般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第一代华俄后裔留下的生活物件——

“整个椅子是纯手工制作,没有一根钉子,曾被评为‘绝活儿’,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做,那位大爷过世了,非常可惜……”

华俄后裔留下的手工木椅。钱冠宇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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