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发现东亚(二七)︱海禁时代的东亚之海
由于大航海时代的开启,以及由此导引出的欧洲资本主义全球扩张,近世以来,不少学者把世界几大文明区域以“大陆”和“海洋”相区分。东亚被认为是典型的“大陆文明”,意思是说,东亚人更注重朝向内陆的经营,而不像15、16世纪的欧洲人那样,对拓殖海洋倾注极大热情。最典型的例证,就是明清以来中国的“海禁”、“闭关”,以及日本的“锁国”。
但正像越来越多当代学人已经论证过的,所谓“锁国”有着具体的指向,绝非简单地背朝大海、闭目塞听,历史上中国的“海禁”政策也不能和“拒绝与外界沟通”划等号。
中国明清两朝都曾实施海禁。但从时间上说,明朝海禁的时间远长于清朝。两代禁海,背后的动力相似,皆出于沿海地域安全考虑。一般说法是,明代东南沿海长期受所谓“倭寇”侵扰,闽浙一带更是民寇不分,禁海一策是为防范内外勾结。
但从成效来看,“尺板不得出海”的政策,打击了地方经济,切断沿海百姓生计,反而迫使更多商、民铤而走险,加入武装海商集团,成为盗寇。汪直、颜思齐、李旦、郑芝龙等前后数代海商/海盗首领,从东亚多边贸易中聚集大量财富,又周旋于中、日、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几大势力之间,成为从东海到南海最大的海上军事集团,控制着海禁时代从日本、中国、东南亚诸岛到暹罗的贸易通途。
清朝政府在顺治和康熙早期,亦施行过十分严厉的海禁。其目的主要是抵御郑成功、郑经的海上反清武装。不过这一政策随着郑氏退守台湾而渐松弛,终于在康熙平定台湾的第二年全面废除。开海虽稍有反复,但清政权对海外贸易的态度,总的来说要比明朝更为正面、灵活和开放。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禁海与开海,体现的是国家与海商集团间力量博弈的此消彼长。背后的逻辑,与其说是拒绝海洋贸易,毋宁说是争夺海洋贸易的控制权。国家与商人之间并不总是对立的,海商集团是典型的跨国行为体,凡成功者,无不都与周边的国家及非国家政权保持微妙复杂的联系。海禁时代的东亚海域,不但毫不萧条死寂,反而是热闹非凡的历史演剧场。
说到剧场,有一出戏不得不提。1715年11月15日,日本大坂城内的竹本座剧场,人形净琉璃剧《国性爷合战》在此首演。这部剧由著名作家近松门左卫门创作,以郑成功的抗清故事为蓝本,虚构了一位中日混血的英雄“和藤内”,从日本渡海、收复南京、驱逐鞑靼的故事。该剧上演后大获成功,创下连续演出17个月的纪录,成为江户日本“时代物”(历史剧)的经典作品。
郑成功的故事在东亚一带广为传颂,但若从国家视角出发,对他的理解则大异其趣。日本人赞颂他,正如《国性爷合战》所表现的,在于他大义忠君、坚守中华正绪,或许也因为他有一半日本血统。近代中国的抗争史观,则着重他在台湾赶走荷兰殖民者的事迹,强调他是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1949年至今台湾岛内对他的认知,又参杂了“统独”论争。参差交错的历史阐释背后,当然都是当代意识形态的纠结不清。
若不从单一国家视角出发,也许倒更清楚些:郑氏海商集团,是海禁时代东亚最为成功的海上跨国贸易/军事集团,它也是最后一个。其兴起和衰落,特别直接地体现了早期全球化和近代东亚格局重组,对本地区历史走向的巨大影响。
郑氏集团崛起于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郑芝龙1604年出生于福建泉州,乳名一官。西文文献多以Iquan记载。他早年在澳门学习经商,并接受天主教洗礼,教名尼古拉斯。后经马尼拉前往日本平户,成为大海商李旦的手下。
当时东亚海域移民频繁,平户、马尼拉、台湾、越南等处都有华人移民社会,日本人移民也遍及南洋诸岛及中南半岛。这些跨国活动与官方朝贡贸易一起,成为东亚海上贸易最重要的网络。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和英国为白银、丝绸、香料、枪支及茶叶的贸易利润所吸引,也先后加入进来,使得东亚海域成为多方合作、角力的场所,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由于明朝禁海,华商将基地移往日本、南洋等处。李旦与日本当局关系良好,获得特许海外贸易的朱印状,成为海商领袖,平户也成了中国海商活动的中心。这就是郑芝龙来到日本的背景。
长期周旋于各方之间,郑芝龙不但通晓多国语言(官话、闽南话、葡萄牙语、日语、西班牙语和荷兰语),也逐渐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李旦去世后,郑芝龙打败其他海商,继承了李旦创建的海上王国。他向德川幕府输诚,获得幕府的支持和信任,屡次利用平户的官府来打击荷兰等对手。1623年,他娶日本人田川氏为妻,翌年得子福松,即后来的郑成功。此后,他又接受明朝招安,把自己的基地转移到福建,以强大的海军力量,牢牢控制了中、日、东南亚之间的贸易网。
郑成功6岁时才离开平户来到福建,系统接受儒家教育。他14岁中秀才,20岁入南京国子监。是年清军入关,一路南下。郑芝龙等在福州拥戴朱聿键称帝,改元“隆武”。南明政权倚重握有军权的郑氏集团,遂赐国姓“朱”、名“成功”与芝龙之子。郑成功之名,及称号“国姓”由此而来。西文文献中的郑成功是Koxingca,即“国姓爷”的闽南语发音。
郑芝龙本是海商,对自己贸易王国的关心远超过对任何政权的效忠。在泉州同乡洪承畴的劝诱下,郑芝龙投降清朝。郑成功阻止不成,出走金门。郑芝龙本以为清廷会让他掌管南方三省,不料清军主帅背约,把他押解至北京,成功之母田川氏亦死于战乱。
此后郑成功逐渐继承了郑芝龙的家业,以反清复明为志,不断在广东、福建沿海一带与清军缠斗。此时的郑成功拥有东亚最强大的海军力量,他利用制海权管控商路,建立山海五商体系,从连接东西洋的贸易网络中获得巨额利润以供养军队;并利用和日本当局的良好关系招募武士、购买日制盔甲和武器。他还多次让平户的中国移民(其中不少是明亡后到来的遗民)向德川幕府求助。虽然幕府没有直接出兵,但他确实招募到不少日本人,此外也有不少欧洲及非洲雇佣兵。
1659年,郑成功挥军北伐,沿长江而上,连克数镇,江南震动。翌年指挥厦门之战,重创清廷水师,从崇明岛到广东惠州的南方海岸线几乎无守备之力。在此情况下,清廷采纳郑军降将黄梧的建议,强令山东至广东沿海居民内迁数十里,坚壁清野,使郑军无法从沿海地区获得补给,切断郑氏集团与中国内地的贸易联系。这是清代海禁的顶点。
失去陆上基地,郑成功的商业和军事网络就失去根基。他急需在大海中寻找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根据地。与福建隔海相望、地处东南亚与东亚海路枢纽的台湾,就成了首选。台湾当时由荷兰东印度公司占据。荷兰人1624年被明军从澎湖赶出后,就转而经营台湾西部,把它当作同日本贸易的重要据点。郑芝龙当年就被派到台湾为荷兰人作翻译,也是从台湾开始接管李旦的商贸网络。郑成功时代,郑氏船队曾多次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冲突,争夺对日贸易特权。1661年,郑成功出兵台湾,鏖战数月,终于在1662年初驱逐了荷兰人。
占领台湾不久,郑成功即去世。其子郑经掌权,一边屯垦台湾,一边继续同日本及英国东印度公司做生意,将郑氏政商集团又维持了20年。在此期间,清廷逐步巩固了对沿海地区的统治,中央集权日益强化,并逐步恢复海外贸易。1683年,清军攻台,郑经之子郑克塽无力抵抗,投降清朝。驰骋东亚海域半个多世纪的郑氏集团,终于湮没于历史中。此后清朝开海,和日本一样,海上贸易渐由国家管控。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海禁时间不长,康熙开海之后,由于海疆巩固,不再有武装私商集团的侵扰,中国不论官方还是私人的对外贸易,都有了长足发展。
回过头看所谓两种文明(大陆与海洋)的差异说,其实缺乏坚实的历史基础。早期现代的欧洲,碍于奥斯曼土耳其在东边的崛起,不得不以极大的投入,致力开辟海上新商路,并终于开启大航海时代,这是没有问题的。但由此便认定东亚世界自绝于海洋,缺乏海外贸易的动力,这未免过度解释。东亚国家没有像西欧那样,举国家之力开拓海疆,恰恰因为16、17世纪东亚政治格局的重组,中日都走向长期统一稳定,国家强化了对海外贸易的管控,以消除安全隐患。欧亚两地对海洋的不同开拓,与其说是文明的差异,倒不如说是历史的偶然。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