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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家楼定和过世:上海“另一半人的生活”影像如何不散失
上海著名摄影家楼定和先生于2021年10月31日晚因病去世,享年67岁。楼定和曾在虹口区一家大型企业负责摄影和宣传工作,从1980年代起就开始用照相机记录上海城市的景观和市民生活。2009年他提前退休,全身心投入摄影创作,尤其是他所拍摄的关于虹镇老街的影像,是他内容丰富、数量庞大的数十年工作成果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些照片为这片在上海有着近80年历史的非常特殊的社区留下了其最后二十年的生动画面,具有丰富的社会和历史价值。
俯拍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俯拍张桥路全景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一个“正常”的虹镇老街
虹镇老街位于虹口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尚属城郊,大批苏北农民迁居于此,沿河搭建棚屋,在码头、工厂和街头谋生。1949年之后当地居民逐步将棚屋改建为二层砖木房屋,并连接成片,一些狭窄的小巷穿插其间。这一区域始终以简陋和拥挤的居住环境,通行苏北方言,以及颇为严重的治安问题而为人所知。即便在过去二三十年上海城市空间剧变中,这里的变化也相对缓慢。笔者1980年代在虹口区读小学和中学,当时的小伙伴提到虹镇老街的中学生,竟有一种恐惧和敬畏的感觉。
楼定和先生住得离虹镇老街不远,自行车十多分钟就能到。他在一次访谈中说,“我喜欢上摄影的时候,想着拍拍老街的印象,就抱着照相机来看看虹镇老街”。没想到,这一拍就一直持续到2019年,老街当年完成了最后一个地块的动迁。楼先生曾讲述过一些自己的拍摄经历,一开始他自然是被区域内居民所排斥,但在一次次寻访和主动交流之后,逐步被接受。他曾骄傲地说,在虹镇老街拍照,如果遇上饭点,路过熟人家门口时都会被招呼进去,添一双筷子,坐下来吃饭。有一年除夕他就是在老街的一户居民家中吃的年夜饭。
虹镇老街296弄 弄堂里的聚餐 楼定和 摄影
张桥路149弄 同学聚餐 楼定和 摄影
夜晚弄堂里的聚餐 楼定和 摄影
随着拍摄的深入,他在题材和视角上也慢慢形成了一些分支专题,包括从不同方位俯视拍摄的区域全景和局部,居民们因地制宜搭建的楼梯、天台和亭子间,还有吃饭、聊天、小买卖的日常生活,乃至一年四季、刮风下雨不同的气候和天气条件下温馨或窘困的生活现实。比如,就空间的狭窄逼仄的特点,他照片中在街巷里侧身而过的人,伸手就可以触到的天花板,兼具楼梯踏板和厨房工作台功能的生活小智慧等等都是一些生动的表现。吃饭的场景也经常出现在他的照片中,其中有亲友的日常聚餐,也有年夜饭、结婚饭、搬迁饭。画面里常常是拥挤的小房间中间一张圆桌,一侧的人坐在床沿,另一侧则背贴着衣橱,周围墙上挂满衣物、生活用具、先人的遗像、广告海报、菩萨像、春联。天气好的时候,这样的围坐也会搬到稍微宽敞一点的巷口。当然也有一个人在家门口、在巷口、在楼梯上,端着碗站着或者蹲着,或者几个邻居边吃边聊。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弄堂 生火炉 楼定和 摄影
弄堂景象 楼定和 摄影
正在包粽子的老街居民 楼定和 摄影
结婚 泾东路 楼定和 摄影
张桥路菜市场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296弄 楼定和 摄影
尤为动人的是他所拍摄的那组居民肖像。这些照片多采用平视的视角,构图端正,用光简洁。被摄者或者被置于拥挤而杂乱的室内环境,或者是在带着门牌号码的家门口。他们穿着日常服装,甚至女人穿着睡衣,男人打着赤膊。但他们都带着平静而自然的微笑,丝毫没有对日常生活的遮盖或者修饰,只是将自己和自己的家坦然地交给了摄影师的镜头。这些照片看上去显得特别真实,也可以看出被摄对象对于拍摄者的熟悉和信任。在访谈中,楼先生能如数家珍地说出照片中每个人的名字、职业、原籍在哪里,动迁去往哪里,他们各人之间的亲属和朋友关系,甚至各种婆媳不和、暧昧不清的小故事。而且他电脑里作品的文件名常会标注照片中人物的姓名,甚至完整的家庭住址和电话,还有拍摄日期。
在楼定和的照片中,虹镇老街不再像人们印象中那样幽暗、危险、封闭,而是轻松、开放,是一段缓慢而平静地流动着的时光。他的照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正常”的虹镇老街,尽管它空间狭小,生活简朴,但里面的人物都显得自信和富有尊严。而且这是一个在不断发生相遇和交流的亲密社区。它并不比其他小区更加可怕,甚至有着今天绝大多数小区所没有的温情和融洽。
张桥路176号 钱奶奶与儿子小陈 楼定和 摄影
陈连照与女儿 楼定和 摄影
陆钰菁夫妻 楼定和 摄影
郭 全家福 楼定和 摄影
王国贤与他的连襟们 楼定和 摄影
百岁老人王筛宝与她的儿子们 楼定和 摄影
这些照片从一方面来说打破了人们对于这一区域的刻板印象,这一刻板印象或者说污名化的背后包含着地域、阶层的歧视等各种将人和人的关系撕裂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也从中可以看到楼先生自己的性格和情感流露。
楼先生是一位生活俭朴,言语直率的人,他对这些被摄者有一种自然而真诚的亲近。他说他在拍摄过程中很快学会了“苏北话”,这让他更容易拉近与对象的距离,展开更直接和深入的交流。另外,对于自己的拍摄,他也带有一种清晰的历史感和紧迫感,他对于拍摄内容的细致的分类似乎是生怕会遗漏掉老街生活的某一些方面,而且他还经常有意将路牌和门牌包含在画面之中。他曾经说过“虹镇老街是上海滩比较有名的穷区,很苦的地方,很乱的,而且名声也不是最好听……人家不重视的历史,我把它重视起来,这就促使我天天去拍。”
张桥路路牌 楼定和 摄影
拆迁时的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路牌 楼定和 摄影
“以后就拍不到了”
虹镇老街终究还是被彻底抹去了,那些照片中的人们应该已经住进了更加宽敞明亮的新房子,享受着更为便捷的生活。但生活并不只有这些,它还包括一群人在一个区域中长期共同生活所形成的关系、习惯、彼此的认同和共同的价值取向。而这些正是虹镇老街生活的特别重要的特征,也是楼先生的照片中所生动呈现的内容,但这些当然也随着那些简陋的小屋一起消散殆尽了。我们不知道这些搬出去的人们,他们是否还可以像曾经那样,在家门口开个小食店、理发店,或者骑着自行车10分钟就可以到厂里上班,尴尬的时刻还可以将孩子和老人托付给隔壁的邻居。孩子们可以从小一起在巷子里玩耍,和他们的父辈祖辈在同一个学校上学,甚至有着共同的老师(楼先生曾深入拍摄过一位本地的退休小学校长以及他的家庭)。没有这些我们当然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但是生活中曾经拥有过的那个珍贵的部分也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陈连照先生 楼定和 摄影
泾东路103弄李兰珍的家 楼定和 摄影
在这种时刻,摄影这一媒介常常承担起它独特的作用,它能记录、揭示现实,也能让后人由此去回看和记住曾经的经验,甚至和前人展开交流和连接。一百多年前,法国摄影家尤金·阿杰为后人留下了豪斯曼改造计划初见成效、完全现代化之前的巴黎街景、橱窗和人物。几乎同时,美国摄影家雅各布·里斯拍摄了《另一半人怎样生活》,由此促使纽约开始清理以黑人居民为主的贫民窟,为曼哈顿的城市空间带来了崭新的面貌。
这些照片如今已经被世界上各大博物馆、图书馆、摄影机构所珍藏,并且有摄影、艺术、社会学、人类学等各个领域的学者不断地从中找到研究的资料和灵感。但据笔者了解,楼先生的孩子和其他家人并没有任何人从事摄影方面的工作,并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珍贵的影像。而这些朴素的照片也进入不了那些重要的公共机构的视野,同样不会为鲜亮热闹的商业化了的艺术世界所青睐。这些照片今天还在他的硬盘里静静地存在着,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很快它们就会像数码垃圾一样,散失在那个看不到的虚拟空间里面了。
搬家 泾东路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虹镇老街 楼定和 摄影
拍摄虹镇老街就像老天交给楼先生的一项使命,这样说可能有点残酷,但是的确,虹镇老街没有了,那个无论寒暑穿行于“穷街”给人拍照的戴着眼镜的瘦高个也走了,他们一起分享了最后二十年的时光。去年澎湃新闻的“视界”栏目发表过一篇对楼先生的访谈,其中提到,有一位居民曾经对他说,“你拍点这个照片好的,以后就拍不到了”。凭借这些照片,楼先生已经无愧于他所拍摄的那些朋友们了,那么今天我们该如何去保存这些珍贵的影像,才能无愧于一个前辈摄影家二十年的辛苦工作,同时也无愧于这个城市的历史本身呢?我们应该如何去保存和面对上海的另一半人的生活,让这些照片成为人们在未来重新了解、研究和评判今天社会的资料,并为未来的生活提供经验和智慧呢?而且,这样的照片是拍不到了,但是这样的照片以后还会有人拍吗?我想这些都是楼先生留给后辈摄影人的非常严肃的质问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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