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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年来最多情的诗人,一直被误读

2021-11-17 18: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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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年来最多情的诗人,一直被误读 原创 我是艾公子 最爱历史 收录于话题 #清朝那些事儿 43个内容

有人说,清代有两座诗词高峰,一座叫纳兰性德,一座叫仓央嘉措。

1685年,病逝,年仅30岁。

这一年,仓央嘉措两岁。

他们,一个是京城人间富贵花,一个是雪域高原最大的王。

迥然不同的命运,最终却怀揣着一致的深情,一样的身不由己,殊途同归。

▲西藏的雪山和天空。图源:摄图网

三百多年前的西藏,正值风云变幻的多事之秋。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在刚刚重建竣工的布达拉宫里,西藏宗教和政治的最高领袖——叱咤风云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圆寂。

他的亲信弟子桑杰嘉措,为了继续利用五世达赖的权威掌管藏传佛教格鲁派(俗称黄教)事务,控制西藏行政权力,决定秘不发丧,向外界宣布达赖喇嘛已“入定”,进行无限期的修行,不见来人,一切事务暂由“第巴”处理。

这个“第巴”说的正是桑杰嘉措自己。

在藏语里,“第巴”(亦称第斯)指的就是由达赖任命、管理行政事务的最高官员,俗称“藏王”。

桑杰嘉措一面欺瞒僧侣民众和当朝的康熙皇帝,一面暗地里派人到民间寻找转世灵童,一旦日后秘密泄露也能马上迎六世达赖入宫,迅速稳定局势。

次年,桑杰嘉措派出的几位红衣喇嘛秘密到了藏南门隅纳拉山下,一个叫“域松”的小地方。

那里水草丰美,人物风流,孕育出性情洒脱、崇尚爱情的门巴族人。族人大都信奉藏传佛教的宁玛派,即俗称的红教,这派的教规并不禁止僧侣娶妻生子。因此,门隅又被称为“培域吉莫穹”,意为“隐秘的乐园”。

那天,使者推开了一扇大门,从此改变了一个普通农奴小孩一生的命运。

不满周岁的仓央嘉措,被从天而降的神示选中——使者宣布他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十多年过去了,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蒙古准噶尔部叛乱,康熙御驾亲征。很偶然一个机会,他从俘虏的口中知道了五世达赖去世多年的消息。

康熙震怒,立刻降旨责问桑杰嘉措。

至此,桑杰嘉措只好赶紧密奏康熙坦诚错误,称自己只是为了大局着想,怕藏民生变导致众生不幸,才秘而不宣。他还恳求康熙也不要把真相泄露出去。

此前,桑杰嘉措对仓央嘉措选而不立,留为备用,置于严密控制之下。

除了自己可以独揽大权外,据说五世达赖生前也确实为了安定西藏局势,立言“须得守密十二年”,只不过,桑杰嘉措权重,超越了数年。

1697年,已经14岁的仓央嘉措第一次离开家乡,在看不见的力量驱使下,踏入混沌的未知世界。

他被桑杰嘉措自藏南迎回了拉萨,途径浪卡子时,与事先约好的黄教大师五世班禅洛桑益西会面。

就着桑杰嘉措的牵引安排,仓央嘉措拜五世班禅为师,剃发受了沙弥戒,取法名罗桑仁增仓央嘉措。

10月25日是藏族的燃灯节,拉萨街头灯火通明。那天,布达拉宫举行了肃穆庄重的坐床典礼,仓央嘉措正式成为六世达赖喇嘛。

一段非比寻常却又曲折短暂的达赖生涯,就此拉开了序幕。

▲西藏布达拉宫。图源:摄图网

仓央嘉措成为了雪域高原上最大的王,有名而无实。

他在桑杰嘉措的指引和监督下,学习如何做一个像模像样的“王”。

头一件事,就是日以继夜地“补课”——学经。

桑杰嘉措为他请来五世班禅讲经,另外还有三位著名的经师。

为了督促仓央嘉措学经,桑杰嘉措还亲自讲授。史书载,桑杰嘉措本人,“博学并精通五明、医药及历算等著述颇多”。

因此,一部经典仓央嘉措往往要跟着学三次。

无论显密,不分流派,全都加以闻习。

冬季,仓央嘉措还要在雪地上学跳“一楞金刚”“三楞金刚”“五楞金刚”等各种金刚步法、舞姿。

以自由之身长大的仓央嘉措,对此难免不适,感到枷锁加身。

巍巍布达拉宫,高墙深远,戒律森严,佛法浩瀚。

压抑的气氛,一切如数投影在少年心上。

一旦他有所松倦,表现出丝毫厌恶情绪,那些皤发皓首的经师便会躬身其后,双手合十,勉力规劝:

“您圣明!劳驾!请别这样。请坐下来好好听。如果您不听的话,第巴就该责骂我了。”

▲剧照。

随着年龄渐增,环绕身侧的权力角逐日趋激烈。而他却一直被悬置在权力的争夺之外,活像个提线木偶。

这种种际遇,使得仓央嘉措更加抗拒。

他深深怀念家乡的一切,向往高墙外的蔚蓝天空。

从东边的山尖上,

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未生娘”底脸儿,

在心中已渐渐地显现。

(注:仓央嘉措的诗歌都以藏文所写,该节选自于道泉汉译本。于道泉开启了仓央嘉措诗歌翻译研究的先河。)

之后,仓央嘉措便以激烈而大胆的言行,让自己短暂的达赖生涯散发出动人异彩。

据《列隆吉仲日记》记载,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内公然“身穿绸缎便装,手戴戒指,头蓄长发,醉心歌舞游宴”。

又传闻他在布达拉宫后别开了一个小门,自带钥匙,夜幕降临后便头戴假发,微服夜出,化名宕桑旺波。

某一夜,大雪纷纷扬扬,布达拉宫积雪甚厚。夜半时分宫里的守卫发现,雪上有一串神秘的足迹直通达赖的卧室,以为有刺客,急忙推门,一看仓央嘉措安卧于床,并没有什么刺客的踪影,再一看仓央嘉措的靴子上还挂着未化的雪。

不久,仓央嘉措混迹于拉萨城中的事情便暴露了。

拉萨八廓街上有一部分墙上涂黄颜色的房子,在传说中,这些黄墙的家里都有女子同仓央嘉措有过往来。因此,涂上黄色以作区别,略有一点炫耀的意思——在彼时的习俗里,以为有女性同达赖喇嘛这样的活佛交往,乃是一种荣耀,会得到很大的福分。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曾缄译本,该七言本为仓央嘉措汉译本中流传最广、警句最多、影响最大的译本。)

秘密泄露出去后,仓央嘉措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公开宣称:

“在布达拉宫,是活佛仓央嘉措;在拉萨大街上,是荡子宕桑旺波。”

他一方面是神圣的喇嘛,代表西藏宗教和政治的最高权柄;一方面却又浪迹街头,寻芳猎艳,是一个追求醇酒妇人的情种。

但实际上说是两面,做活佛非其所愿,做一个普通人,过正常人的生活才是他的本意。

与红教不同,黄教戒律极为森严,杀、淫、妄、盗、酒五大戒律,神圣不可犯。而仓央嘉措却做出极为惊世骇俗的举动,冲破宗教的清规戒律,成了一个宗教叛逆者。

这就为桑杰嘉措的政敌提供了可供攻击的口实。

▲拉萨八廓街。图源:摄图网

1701年,统治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首领拉藏汗对六世达赖喇嘛的身份提出质疑。

拉藏汗向康熙奏疏,怀疑仓央嘉措不是真的达赖化身。康熙只好派钦差使者前来验明正身。

使者到了,请仓央嘉措裸体坐在座上,细观他前后左右,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于是回禀康熙:“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达赖化身,但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

经此一事,仓央嘉措愈发厌恶所处位置上的束缚与虚伪。

1702年,仓央嘉措在巡游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时,当面拒绝了五世班禅为其受比丘戒,同时要求交回之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弥戒,改穿俗人服装。这吓得三大寺的堪布和桑杰嘉措不停地劝阻和警告。

▲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图源:摄图网

但仓央嘉措早已对人人垂涎的牢笼高位心生不满,去意已决。

白色的野鹤啊,

请将飞的本领借我一用。

我不到远处去耽搁,

到理塘去一遭就回来。

(选自于道泉汉译本)

这边仓央嘉措恨不得立刻摘干净权力的牵引,那边桑杰嘉措与拉藏汗围绕着权力的争夺却日益激烈。

1703年,桑杰嘉措与拉藏汗的关系恶化,不得不宣布退位,由其子阿旺仁钦继任第巴,桑杰嘉措本人退居幕后。桑杰嘉措的卸任是以拉藏汗撤出拉萨回青海作为交换条件。

但权力问题向来是难以调和的,矛盾双方终有一战。

1705年,桑杰嘉措“以拉藏汗终为己害”,企图毒杀拉藏汗,但是没有成功,便集结卫藏民兵,准备以武力驱逐和硕特势力。而拉藏汗也火速增调青海蒙骑入藏。

这年七月,双方在拉萨城郊激战,桑杰嘉措兵败被擒杀。

桑杰嘉措死后,厄运随之降临到仓央嘉措头上。

拉藏汗召集三大寺喇嘛上层,想用和平的手段废除桑杰嘉措所立的仓央嘉措,但遭到了抵制。

会上不仅没有一个人同意仓央嘉措是假的,甚至喇嘛们还主动为仓央嘉措辩护,说他之前有失的行为是“迷失菩提”和“游戏三昧,未破戒体”,认为他形似放荡不羁,实则清净无染。

和平方法既然走不通,拉藏汗便决定用武力强行废立。

汉藏史籍对此出现了不同的记载,也就是说,围绕着仓央嘉措的最后下场,有着迥然不同的记载。

关于仓央嘉措最后的命运,历史版本甚多,实在是一桩无解的公案。

大致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他在被“执献京师”的途中,死在青海湖附近,年仅24岁;另一种认为那时他并没有死,戏还要继续唱。

头一种说法以官方的记载为代表。《清史稿》载,“桑杰以拉藏汗终为己害,谋毒之,未遂,欲以兵逐之。拉藏汗集众讨诛桑杰。诏封翊法恭顺拉藏汗。因奏废桑杰所立达赖,诏送京师。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乱者抛弃尸骸。卒年二十五(汉族一般用虚岁计年)。时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

相反的说法,则见于法尊法师所著《西藏民族政教史》:“次因藏王佛海与蒙古拉桑王不睦、佛海遇害。康熙命钦使到藏调解办理,拉桑复以种种杂言谤毁,钦使无可如何,乃迎大师进京请旨。行至青海地界时,皇上降旨斥责钦使办理不善,钦使进退维艰之时,大师乃舍弃名位决然遁去。周游印度、尼泊尔、康、藏、甘、青、蒙古等处。宏法利生,事业无边。尔时钦差只好呈报圆寂,一场公案,乃告结束。”

当代学者牙含章考究后又提出新的看法,仓央嘉措被送到内地后,皇帝将他软禁在五台山,后来死在了那里。

种种结局,历史与传说并行,莫衷一是。

但仓央嘉措消失后,这桩公案并未结束,风波也远未平息。

西藏政局依然动荡不安,拉藏汗从仓央嘉措的事件中看清了达赖在蒙藏人民心中的地位,于是他效法桑杰嘉措的法子,改立益西嘉措为六世达赖。康熙也在1709年册封了拉藏汗所立的达赖为六世达赖,孰料拉萨三大寺僧众以及青海蒙古的首领根本不买账。

拉萨三大寺及青海蒙古部落根据仓央嘉措生前所吟唱的诗歌——“我不到远处去耽搁,到理塘去一遭就回来”,另在理塘地区找了一位转世灵童——格桑嘉措。

▲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草原。图源:摄图网

藏史中称益西嘉措为“门巴喇嘛”“执白莲者”“先生”“阁下”,甚至直呼“门巴人”,而对于他们认为是仓央嘉措转世的格桑嘉措,则用达赖的一般尊称“杰旺”。这些都足以见出仓央嘉措在藏人心目中的地位,人们对他的思念之情有增无减。

1720年,清朝进兵西藏,不得已正式承认格桑嘉措达赖喇嘛的身份,却认定他是五世达赖的转世,也就是不承认仓央嘉措的地位。

但是不管官方说法如何,藏族僧俗人等都坚持仓央嘉措就是六世达赖,而格桑嘉措是七世达赖。

直到60年后,康熙的孙子乾隆才顺从藏族人民的意愿,正式承认格桑嘉措的转世坚白嘉措是八世达赖喇嘛。这样一来,格桑嘉措在官方的记载中就变成了七世达赖喇嘛,等于变相承认了仓央嘉措的六世达赖喇嘛身份。

随着时间推移,藏族人民广泛地吟咏仓央嘉措的诗歌,来寄托对他的同情和怀念。

藏民们通过民歌表达他们对仓央嘉措的理解:“活佛仓央嘉措,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寻求的东西,和人们没有两样。”

在《七世达赖传》的记载中,1706年5月17日那一天,当仓央嘉措从拉鲁嘎才被押解出行时,无数信仰达赖的藏民乌泱泱堆叠在路上,一眼望不到尽头,信仰之力使他们眼泪涌出,泪流满面。人们请求达赖为一切众生祈祷,然后为他献上了数不清的洁白哈达。

当他走到哲蚌寺时,僧侣们也眼含着泪,在一片祈请声中,舍命从蒙古人手中抢走仓央嘉措,迎至了甘丹颇章。

拉藏汗听说后,立马调兵攻打。那时,仓央嘉措看着眼前紧张的对峙,生出不忍之心,他说:“生死对我已无什么损失。”说完,他无所畏惧地径直走向蒙军,一去不复返。

▲西藏喇嘛插画。图源:摄图网

吊诡的是,三百多年后,早已隐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仓央嘉措,却突然成为这个时代的顶流。

“你见或不见我,情都在那里,不增不减”;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

“我问佛……佛曰……”;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为了今生遇见你,我在前世早已留有余地”;

“用一朵莲花商量我们的来世,再用一生的时间奔向对方”;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

只要是带有肤浅的禅意,或者是出现西藏文化符号的诗句,都被一股脑地归入仓央嘉措名下。

但这些“仓央嘉措最美的诗句”,几乎都与他毫无关系。

比如年轻人失恋后最喜引用的《十诫诗》,其实只有“第一”“第二”是仓央嘉措所作,剩下的不过是网友倾情免费演绎。

或真或假的仓央嘉措情歌一次又一次被转载,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写入畅销书策划选题,人们一会儿说他是浪荡公子,写的是黄色歌曲,一会儿又夸他为反封建斗士……

最终,还是没能让他在历史中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爱与恨。

▲仓央嘉措修行遗址。图源:摄图网

人们或许只是听说过“仓央嘉措”这个名字,却连他到底是谁,什么时代的人,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哪些才是他真正的诗歌都不清楚。

他成为了一个“遥远神秘的意境符号”,或者是品味的象征。

他本来就是个很孤独的诗人,经过时代的包装后,还是很孤独。

对于仓央嘉措同时代的前辈纳兰性德,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对于仓央嘉措,又何曾不是一样的境况?

一直被误读,从未被理解。

雪域高原上,他的背影孤独又落寞。

在布达拉宫,仓央嘉措的塑像前,一般导游会停下来为游客讲一讲他的传奇,但他的塑像前没有酥油灯,也很少再有人敬献哈达。

他的像,不过是一具普普通通的泥塑。

全文完。感谢阅读,如果喜欢,记得随手点赞、点在看以示鼓励呀~

参考文献:

[清]仓央嘉措、阿旺伦珠达吉著;庄晶译:《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民族出版社,1981年

黄颢、吴碧云编:《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

荣立宇:《仓央嘉措及其诗歌研究二十年(1990-2011)》,《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荣立宇:《仓央嘉措诗歌翻译与传播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

黄颢、吴碧云:《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生平考略》,《西藏研究》,1981年

于乃昌:《仓央嘉措生平疏议》,《西藏研究》,1982年第3期

董波:《情寄雪域,梦留深宫——纪念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诞生315周年》,《成都师专学报》,1999年第1期

- END -

作者丨九歌

编辑丨艾公子

原标题:《300年来最多情的诗人,一直被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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