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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访古|吴歌传咏(一)石湖棹歌

2021-11-18 08:1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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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陆治《石湖图》(局部)

有人的地方,就有歌声。

因为歌声是人类情感最原始、最朴素的一种表达方式。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有引吭高歌的信天游,天高云低的大草原有忧伤的长调,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自古就有船上人家的悠悠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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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从棹字说起吧——

棹,有两层意思。其一,读zhuō,形声,从木,意谓较高的几案;其二,读zhào,指长的船桨——古代的中国,短曰楫,长曰棹,皆为竹质船桨。

单就棹歌而言,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特指古代的《棹歌行》。另一层意思,就是普通意义上船夫的所唱之歌,换言之,就是一介船夫在舟之上的所发之声,渐成棹歌。后来,本为乡野之曲的棹歌从民间歌谣逐渐演化成文人诗歌创作的一种手法,借其身骨而言乡土之义。

 

《鸳鸯湖棹歌》书影

经过文人之手加工的棹歌,秉承了《诗经》和汉乐府的诗歌传统,广泛使用比兴、双关、谐音等手法,内容以生产劳动、民间风俗、男女之情为主。这种演变模式与古代的竹枝词如出一辙。

起初,竹枝词也只是巴山蜀水间的民谣,后来经由以刘禹锡为首的诗人才将其演变成一种通俗易懂的诗体。棹歌也罢,竹枝词也罢,它们的本源都是民间歌谣,正是文人的参与和推动,才使其成为一种富有民歌色彩的诗歌形式。

这种被近现代作家刘铁冷在《作诗百法》称为“作棹歌法”的创作手法,流行于浙北、苏南一带,自古以来就被江南一带的诗人运用得游刃有余,他们以棹歌之名写尽江南风情与世俗生活,仿佛一部有韵的地方志书。

清代的嘉兴诗人朱彝尊中年客居北京时写下的《鸳鸯湖棹歌》,计一百首,可谓古代棹歌的集大成者。《鸳鸯湖棹歌》问世后,和者甚多,并在江南一带掀起了一个“棹歌体”的创作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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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书于咸丰戊午年(1858)的《石湖棹歌》,是继《鸳鸯湖棹歌》之后在江浙一带比较有影响的一部棹歌集子。

作者许锷,是清代同光年间的苏州文士,字达夫,号颖叔、瓢隐居士,室名诗可楼,家住老苏州的葑门一带,工诗,豪饮,尤善楷书。他有一段特别的艺术履历,那就是应画家张涌所聘,授其子弟。张涌的家在蠡墅镇上,靠近石湖。许锷得“家教”之便,常常勾连往返于风景绝佳的石湖山水间,并创作了《石湖棹歌百首》。

 

许锷书法作品,右题张猗兰先生蠡墅十景图册

我读到的《石湖棹歌百首》,作为“瓜蒂庵藏明清掌故丛刊”之一,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6月出版发行。这册“三合一”的影印本,除了《石湖棹歌百首》,还有《燕程日记》《听雨闲谈》。

它们之所以流传至今,还得从著名史学家、版本目录学家、藏书家谢国桢先生的一次捡漏说起。谢先生是明清史、文献学、金石学和汉代社会等领域的大家,1981年还被聘为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领导小组顾问。“文革”后期,他的妻子先他而逝,悲伤萦怀的谢老远足苏州遣怀散心,在观前街的一家古旧书店,慧眼觅得许锷的《石湖棹歌》稿本。

谢老如获至宝,在上海将稿本呈于文史掌故学家郑逸梅观赏并题跋,返京后对许锷其人其事做了详细考证后,将诗稿呈于顾颉刚、叶圣陶、俞平伯等三位大家,他们不吝赐爱,纷纷为之赋诗作跋。

 

《石湖棹歌百首》书影

1983年,谢国桢将许锷的石湖棹歌诗稿与另外两人的书稿(《燕程日记》《听雨闲谈》)交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在《石湖棹歌百首》里除了附有谢国桢的自识手迹外,还有顾颉刚、叶圣陶、俞平伯、郑逸梅的书跋,以及园林研究专家陈从周的《湖山小景图》,亦算是一段书坛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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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棹歌百首》皆为七言绝句,内容以石湖的山水风光、名胜古迹和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为主。披阅再三,可谓琅琅上口,易于记诵,自成风格,是研究清代诗歌与石湖历史文化的重要典籍,极具史料价值。倘若脱掉棹歌的外衣,这一百首诗所呈现的是一个晚清的苏州,或者说,给我们呈现的是“另一个石湖”:古旧的石湖,风雅的石湖,安静的石湖,也是由橹声、清波、渡口、渔父等诸多富有江南气质的意象所构成的石湖。

且让我们来看这一首吧——

新年赛会共盘桓,旗鼓欹斜撒粉团。

塑得一尊新猛将,南村抬与北村看。

“抬猛将”,是吴中胥口、东山一带流传至今的一种风俗。旧时吴中,以种植稻谷为主,一年中最怕的就是蝗灾。相传,当年有一刘姓孩童,因驱灭蝗虫而死,人们尊他为灭蝗之猛将,特为之塑像,并建庙供奉,每年农历正月十三晚上,有祭祀活动,至今不衰。

再比如第二十一首:

鸭嘴船梢唤阿娇,鸭头波上学撑篙。

怪郎不解风波险,笑说颠颠张伯高。

“鸭嘴船”,顾名思义,就是船头形似鸭嘴的小船,江南多见;而“鸭头波”的比喻,鲜活又生动。许锷把一对青年男女在“鸭头波”上饱受风浪颠簸的场景,奇妙地跟唐代大书法家张旭联系起来,诙谐而不失情趣。

而下面这一首就有点小清新了:

阿侬生长南塘路,嫁与湖东地更幽。

斜掠鬓鬟浑不语,一双纤手剥鸡头。

一个从盛产鸡头米的南塘嫁到石湖边的女子,中秋时节,安静地剥着鸡头米。尽管她的家乡有“南塘鸡头大塘藕”的美誉,但她眼前的鸡头米已经不仅仅是水八仙之一,更是触动她哀怨心绪的物事了——也许,她在婆家的生活并不称心如意,也许,她们夫妻关系不和了,都不得而知。从这个角度讲,这更像是一首怨妇诗,但许锷的独到之处,在于给主人公选取的出场地点不是司空见惯的阁楼,而是在屋檐之下,真是别具一格。

 

石湖行春桥(清末)

一边读这样的句子,一边想像,彼时的石湖,夏日的天空瓦蓝瓦蓝,云朵白得像一朵朵棉花,行春桥北的池塘里碧叶红花,采莲姑娘乘舟划桨,唱着清雅的《采莲曲》出没于荷花丛中时,许锷一定站在桥头,认真地记下了这一幕幕江南水乡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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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许锷开创了石湖棹歌文人创作的先河,那么,后来者就是在这条河流上试图以棹歌之体对吴中风土稽古论今的人。

卫顾德(1866—1951),就是其中之一。

关乎此人的史料并不多见,查《苏州历代人物大辞典》(李峰 汤钰林编著,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11月第1版)粗略得知,卫顾德字一新,号选青,又号先醒,晚号恕庵,是著名书法家、金石学家、图书馆学家蒋吟秋的老师。他担任过小学校长、教育委员等职,也算是一个老派的知识分子。

他著述颇丰,有《强恕庵集》十卷、《石湖棹歌》一百首、《广石湖棹歌》廿四首等。之所以有《石湖棹歌》及《广石湖棹歌》行世,也许是因了他常年生活在蠡墅地区,得地理之便,从而对石湖一带的风土人情有深入的了解。

他在《石湖棹歌》的序言里如此写道:“八十余年来,维云山如故,而遗迹渐湮,如盟鸥亭、绮川亭、湖心亭、钓鱼台之类。德生长于斯,见景生感,思欲起而整理之,奈已耄老,有志未逮。爰就力所能及者,仿乡人士陈君子宣《西湖棹歌》例,以名胜古迹、风土景物及近所增者,资为吟咏,藉以纪述曩所见闻,存什一于仿佛。”

继卫顾德之后,范广宪也是石湖棹歌创作的佼佼者。尽管范广宪的名气在苏州并不大,但他能制谜,工文章,诗书画三绝,尤喜地方文献,熟悉掌故,编有《吴门竹枝词汇编十四种》《吴门坊巷待輶吟》《吴门园墅文献》等著作,尤其是《吴门坊巷待輶吟》,是苏州街巷的吟诵之作,颇具史料价值。他创作的百首石湖棹歌,同样具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

 

石湖上方山(民国)

读他们创作的棹歌,相比于许锷的石湖棹歌,文学色彩似乎淡一些,也弱一些,但其独到之处在于更多地醉心于石湖一带风物的古今变化。可能的话,他们是用一种考证、稽古的心态去创作、去发现,同时佐证民国的石湖与晚清的石湖有什么异同,又有哪些遗迹在民国渐渐消失。也许,他们是怀着一份悲伤落寞的心情来记录民国的石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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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初夏,我迁居苏州,成为一个地道的新苏州人,我的居所就在石湖之畔的一个小区。只要站在露台,朝东望去,水波潋滟的湖面就能尽收眼底。这是命运的派遣,让我在几经漂泊之后终于在这里安身立命,这也是命运的馈赠,让我在奔波多年后终于在日常生活里拥有了一座湖,而且在湖边安放自己的肉身与睡眠。

偶尔想想,每晚枕着石湖的波声入眠,也算是俗世里一个幸福的人。但是,让人遗憾的是,石湖一带的小区房价,不断飙升,身边的人都在全身心地关心着房价的起伏变化,鲜有人问津石湖的历史与文化。我,就是不合时宜的那一个。

 

(明)王铎《自书石湖等五首》(局部),天津博物馆藏

只是,石湖已开发成一个大景区,不再有船夫自由地荡舟其间,曾经的棹歌已经化作历史的烟岚,就连许锷、卫顾德他们写出来的棹歌也只能停驻在典籍、地方志的某一页,成为记忆的一部分。至于那穿行于苇丛、荷花之间的棹夫身影,模糊得都带有一份神秘的色彩。

但能确信,当我在电脑上敲打下这些或长或短或悲或喜的句子时,21世纪石湖的时序流转,以及被高楼大厦围挡着的湖光山色,都已被我秘密地记录在案。

原作者:叶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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