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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美术馆在引进西方名作之外,还该引进些什么
“全球艺场,艺术上海”——这是第三届上海国际艺术品交易月的主题。
拉斐尔、透纳、莫奈、蒙克、夏加尔、毕加索、贾科梅蒂……众多西方美术史上的经典名作这几年纷至沓来浦江两岸。这其中,先后于前年和今年开馆的西岸美术馆和浦东美术馆以其与国外知名艺术机构蓬皮杜、泰特的项目合作而知名,并带来一系列西方当代经典作品。
与国外知名机构的合作,对收藏与学术都存在短板的美术馆而言,无疑是提升自身展览与品牌的捷径之一,而在初期引进一系列西方经典作品后,如何深层次进行真正的中外文化双向交流,不再只是让自己的展馆成为对方的展示平台,恐怕也是需要真正思考的话题。除了引进作品,对于知名艺术机构的收藏、策划与研究能力又如何借鉴,如何学习?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推出的“全球艺场在上海”系列本期关注的是这一话题。
近日,浦东美术馆开馆展之一“光:泰特美术馆珍藏展”落下帷幕,并官宣了12月新的展览。相比“开馆展”的瞩目,新展官宣似乎并未引起太多反响。
西岸美术馆和浦东美术馆开馆之初都是与国外知名艺术机构合作,且建筑的设计者也均是国外知名设计师,后者由法国人让·努维尔设计的巨大白色领地,成为了陆家嘴的最新景观;同样,西岸美术馆的建筑出自英国人戴卫·奇普菲尔德之手。
浦东美术馆
以知名建筑师的建筑、以及与国际一流美术馆的合作引起足够的关注度,带动城市更新和区域文化的发展,这种美术馆的建立模式让人想到了阿布扎比卢浮宫,再往上追溯则是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扩张。
这样的合作对于提高新兴美术馆的品牌与影响,确实引起了较大的作用。
但如果把目光拉长,美术馆在收藏与学术都存在匮乏的背景下,如何利用与国外机构的合作,学习真正的策划与学术能力,并在文化自信的基础上引导真正的中外文化双向交流?而不再只是让自己的展馆成为对方的展示平台,恐怕也是需要真正思考的话题。
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扩张与蓬皮杜中心与上海的合作
1988年,古根海姆博物馆迎来了第四任馆长托马斯·克伦斯 (Thomas Krens),他掌舵的20年主导了博物馆的全球扩张。
托马斯·克伦斯拥有经济学与艺术史跨学科背景,在担任威廉姆斯学院美术馆馆长期间,便将一家普通的大学美术馆发展成为具有超大型展览空间与丰富馆藏的地区性明星博物馆。与其他博物馆馆长的保守风格不同,克伦斯强调“经营”博物馆。
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
所以,当西班牙毕尔巴鄂欲重振城市之时,成了古根海姆博物馆拓展欧洲版图之机,1997年,由弗兰克·盖里设计的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落成开幕,一时间毕尔巴鄂从乏人问津的工业之城,迅速成为欧洲最负盛名的建筑圣地与艺术殿堂。
其实,毕尔巴鄂并非古根海姆博物馆的首选,当时托马斯·克伦斯更倾向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塞维利亚等文化名城,但因为当时欧洲社会对美国文化入侵的警惕与抵触,加之古根海姆基金会提出苛刻的合作协议,最终托马斯·克伦斯的宏观愿景只在毕尔巴鄂实现。
此后,古根海姆继续“国际化”征程,陆续在拉斯维加斯、立陶宛等设分馆,并创造了一套从建筑空间到作品陈列、完整的艺术体验和消费模式。古根海姆博物馆也曾试图进入中国,2003年欲在中国台湾设立分馆的计划遭文化界人士反对而搁置后,又宣布进驻香港西九龙,但这一计划也在2005年搁浅。
芬兰建筑师帕拉斯玛对古根海姆连锁经营模式表示过质疑:“这个项目强调了艺术消费至上与吸引旅游的一面,而非艺术之于文化和人性的宣扬。它更关注那些充满争议的全球化以及消费主义艺术,而不是关注本地的艺术传统与实践。”
虽然有质疑,但古根海姆博物馆的丰富馆藏、美学品位和经营之道,对于一座亟待振兴的城市而言是宝贵且便利的资源。21世纪以来,欧洲各大博物馆也开始效仿这种场馆扩张和文化交流模式。
据此前《东方早报》报道,早在2006年,法国方面在上海召开新闻发布会,称将建造蓬皮杜上海分馆,分馆由巴黎蓬皮杜中心负责管理运营,集中展现20世纪到21世纪的现当代艺术,展品包括蓬皮杜的收藏和中国艺术品。这一消息言之凿凿,甚至分馆选址都已很明确,然而该计划最终未能实现。
巴黎蓬皮杜中心
对于这次失败的试探,时任蓬皮杜文化艺术中心副馆长的迪迪埃·奥丹爵(Didier Ottinger)在2012年接受《东方早报 艺术评论》采访时坦言,“那时候我们认为,在全球开设分馆是很重要的,比如像古根海姆所做的那样。”
一晃十余年,蓬皮杜中心在上海临时展览不断,但与真正意思上与蓬皮杜的项目合作还是2019年秋日,西岸美术馆开馆与蓬皮杜中心联手,通过五年三个常设展,以“时间”“万物”“空间”梳理20世纪以来世界现当代艺术的发展脉络。这是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签署的五年合作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种序列展览形式,也是国内美术馆系统的首创。
西岸美术馆2019年开馆展览“时间的形态”现场。
一年多后,位于浦东陆家嘴“一排1座”的浦东美术馆开馆,与其签订合作计划的是英国泰特美术馆,开馆展之一“光”,从英国浪漫主义画家对光影的探索、印象派对光线的直接描绘、二十世纪初的实验摄影,一直到当代艺术中以光为媒介打造的沉浸式环境,为上海市民和来自全国的艺术爱好者和观光客提供了一个建筑与艺术融合的文化观光休闲之地。
约翰·埃弗里特·米莱,《奥菲莉娅》,1851—1852年,布面油画,泰特所有,1894年由亨利·泰特爵士赠送(浦东美术馆供图)。
“打卡”建筑空间和作品陈列,美术馆还应引进什么
地处寸土寸金的陆家嘴滨江的浦东美术馆空间庞大,四层三个大展,加之镜厅和天台无可复制的陆家嘴滨江风光,一时间,公共媒体和网红博主争相报道。
然而,观众是谁?美术馆的定位与本色何在?
无论建筑内外还是作品面前都会看到不少“打卡人”,公众愿意到美术馆“打卡”当然是好事,既说明了美术馆的吸引力,也说明了公众对文化艺术的向往。在吸引大众的过程中,“嗅觉灵敏”的时尚博主不请自来,一通拍摄后,辅上短小的文字、发布以建筑或艺术作品为“打卡点”的照片。这通操作确有传播效应,吸引更多的人来到美术馆,拍下同款照片。
浦东美术馆开馆展“光:泰特美术馆珍藏展”,观众参观草间弥生的《冬日流逝》。
国外不少大型美术馆博物馆,对于特展的惯例是限制摄影,但为了满足参观者“到此一游”的需求,会在展厅外设拍照点。但也有一些展馆并无限制,毕竟,经典艺术品需要传播。
但拍下展出作品与网红打卡毕竟是两个概念。
东京六本木的森美术馆,鼓励观众拍摄展厅照片上传社交网络,还会获得美术馆官方账号的点赞。之所以鼓励打卡,或与森美术馆所处的位置有关,其坐落于森塔53楼,购买联票可同时参观52楼的风景平台。这些属性决定了它不仅仅是一座美术馆,同时也兼具了旅游功能,并倡导艺术融入当代生活和时尚的观念。2020年元旦假期,森美术馆外等待入场参观的队伍,几乎可以媲美寺庙祈福,其中也不乏中国游客。当时正在举行的是“未来与艺术”展,展览通过AI、生物技术、机器人工程学、AR等最先进的技术和受其影响而诞生的艺术、设计、建筑出发,引发公众对未来城市的生活和生存方式的严肃思考。
东京六本木的森美术馆
然而反观已经撤展的“光:泰特美术馆珍藏展”,公共媒体上多是千篇一律的新闻报道、个人社交网络上常见滤镜下的照片,至少迄今为止,似乎仍没有看到关于该展览的有深度的理论思考和学术推进。
打卡并不是坏事,然而,如果一个展览或一家美术馆,除了网红与打卡照片之外,并没有留下真正严肃的讨论,是不是一种遗憾?
这种遗憾或许源于策展与学术的缺失。
同样兼具旅游打卡功能的日本森美术馆,其现任馆长片冈真实(2020年上任)是一位研究社会历史以及时代潮流领域的专家。她之前的南条史生馆长(任职时间为2006至2019年)更被中国艺术行业熟悉,正是他借助威尼斯双年展将蔡国强推向世界。
蔡国强与作品《与未知的相遇》,浦东美术馆,2021年, 顾剑亨摄,蔡工作室提供
可见,即便是一座部分面向观光客的美术馆,同样需要真正的策展与学术、需要一位专业的馆长领导下的专业的团队运营美术馆。由此,美术馆能演化出多重思考,而不是仅作为艺术作品的展示和打卡地。
这方面,上海博物馆的中外合作展或许也可以有不少启发。
不说上海博物馆立足自身藏品与学术能力策划的引起巨大影响的大展,以同样来自泰特的馆藏展览——2018年上海博物馆“心灵的风景: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珍藏展(1700-1980)”等来说,呈现的是陈列展览与学术研究“比翼齐飞”的案例。这场展览,呈现近三百年来54位英国伟大风景画家的71幅画作,康斯太勃尔、透纳、米莱等名家悉数登场。展览以外,上海博物馆出版了《摹造自然:西方风景画艺术》,其中有英国风景艺术研究专家马尔科姆•安德鲁斯教授受上博之邀撰写的《风景的经验:西方的艺术与自然》等众多学术文章。上博同时还举办了一系列教育配套讲座,安德鲁斯教授还在当年5·18国际博物馆日“侧耳•遇见风景——上海博物馆之夜”诵读会上用英文朗读经典。一些观众至今仍在津津乐道于当年沉浸式地感受了经典绘画、经典诗歌的魅力。
对比上海的两大泰特展,不可否认的,去除疫情的影响,在策划、专业性与学术等方面还是可以看到不少差距的。
《格里松山的雪崩》,透纳,油画,上海博物馆提供。2018年上海博物馆“心灵的风景: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珍藏展(1700-1980)”特展作品。
英国风景艺术研究专家马尔科姆•安德鲁斯教授,现场诵读华兹华斯的诗歌《丁登寺旁》片段。
更需借鉴学习知名艺术机构的收藏、策划与研究能力
上博与国外知名艺术机构的合作中,除了引进,更重要的是把代表中国文化精华的展品通过策划源源不断走向一个个合作展馆,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法国吉美博物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冬宫)等的合作,无不如此。
当然,这背后牵涉到一个美术馆与博物馆的根本——藏品的丰富与学术的能力……而这些,正是一些上海新建美术馆的短板。
除了引进作品,新兴的美术馆对于西方艺术机构的收藏、策划与研究能力又如何借鉴学习?如何与公共社区进行互动。
在这方面,开放两年的西岸美术馆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以疫情之中的2020年为例,西岸美术馆当年举办了6场展览和600余场各类导览,20余个公教项目约500场活动。西岸美术馆的大门被推开了超过42万次——观众在现当代艺术史中捕捉“时间的形态”;在特展“观察”中审夺新媒体的价值和角色。今年以来,一些展览的策划同样颇具新意,如“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陈列布展颇具匠心,受到较多好评,正在展出的“巴黎建筑 (1948-2020):城市进程的见证”,以十个篇章呈现法国蓬皮杜中心的建筑类馆藏,以近百个案列追溯巴黎过去七十年的建城史,结合展览,西岸美术馆还试图呼应本土的城市建设与建筑革新,激发关于历史文化社区和建筑保护、工业遗存活化、城市更新的规划等议题的讨论。
法国蓬皮杜中心主席 、馆长兼首席执行官塞尔日•拉斯维涅(Serge Lasvignes)去年表示:“一年前我们投入一项与众不同的计划,一种无可比拟的合作关系,一场很大胆的赌注。而这场赌注我们正在双赢,因为我们懂得同心协力,懂得彼此信任,懂得提出丰富、多样和具吸引力的建议。”
在接受《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的采访中,不少业内人士坦言,随着艺术品价格的大幅攀升,一座新建美术馆很难再去建立收藏体系。那么,作为一个“项目制”(project based)而非“收藏类”(collection based)的美术馆,除与国外一流美术馆合作展览外,还能做什么?他们给出的建议是公共项目。
因为公共活动相对灵活、投入较少,开放性大,可以与各学科合作,把艺术家带到观众面前的同时,也可以把是把艺术项目带到社区或城市空间中。
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馆长弗朗西丝·莫里斯(Frances Morris)曾在接受《澎湃新闻·艺术评论》采访时,强调了美术馆与周边社群的关系,并希望美术馆所在社区的人能够更大程度参与美术馆的活动,分享美术馆的资源。而美术馆应该更多倾听市民的声音,形成有效交流机制。“美术馆并不全都是艺术,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积极支持市民的诉求。美术馆以自己的领导力与决策者对话。”
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月亮已经升起,但夜晚还未降临》,1890年,布面油画。2018年上海博物馆“心灵的风景: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珍藏展(1700-1980)”特展作品。
所以,无论是否有收藏,做公共项目都是平等的。同时美术馆的使命还包括回应当下的艺术状况以及艺术家的诉求。艺术家本身也是公众,他们的实践和创作会影响艺术未来的发展,艺术家的发展状况也是美术馆需要关注的。
事实上,作为立足于当代艺术的美术馆,除了呈现已经十分红火的明星艺术家之外,是否也可以不局限于当代艺术一种门类和语境,立足本土,梳理、呈现上海这座城市丰饶且参差多态的艺术资源?
助力文化走出去,让世界看到中国当下的艺术现状
西岸美术馆夏日举行的“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特展让不少读过《艺术中的精神》的人第一次充分了解了康定斯基,让上海观众了解世界上第一幅抽象画如何诞生和艺术家作品变化历程。展览的一大亮点是横贯中西,首次带来康定斯基收藏的《周、秦、汉代青铜器展览——中国青铜器注释》等与中国相关的出版物,展览最后一个部分,为了让公众更直观了解中国青铜器对康定斯基创作的影响,西岸美术馆与上海博物馆达成合作,借得五件商晚期至西周期间的中国古代青铜器展品进行展出。中国古代簋、卣、甗等青铜器将与西方现代艺术抽象先驱的作品汇集一堂,展开一场跨越人类文明三千年的碰撞。
康定斯基《无题》,被认为是第一幅抽象作品。
“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特展现场,展柜中陈列有中国古代青铜器。
在展览说明中,提到康定斯基可能参观了1934年春天在橘园美术馆举办的“中国周、秦、汉代青铜器”展览。此后一年,故宫博物院史无前例地为伦敦举办的中国艺术展览借出735件藏品,加之北平图书馆、河南、安徽省博物馆总数将近1000件中国文物由英国巡洋舰萨福克号押送赴英展出,这些来自中国的文物引起西方社会最强烈的震撼,也让不少现代艺术家受到启发。
1935年伦敦中国艺术展览现场。
往前推十年,徐悲鸿、林风眠等留法先驱在巴黎既接受了西方学院派古典主义、现实主义、写实主义美术,也看到西方艺术之变,他们带回了西方现代主义诸流派,为20世纪中国美术带来了传统书画体系之外的美术类别。
如今,再看百余年前中西方艺术的交流,或许不能不看到,留法先驱和伦敦国际展览会所处的时代是东方艺术向西方取经、神秘的东方文化被西方好奇观看的时代,也是以西方坐标为参照、作文化叙事的时代。然而,一百年后的当下,文化艺术的交流当然不应该再只是单向或“他者”视角。
东西方艺术交流,在一个更广阔的语境下,故宫、上博这些年利用自身收藏与学术的优势,在文化自信的语境下把代表中国文化精神的古典艺术不断推向海外,取得的效果与影响均有目共睹。
中国当下的艺术如何真正走向世界?能否在世界艺坛上得到它应当具有的地位?如何在创作中做到既具有全球视野和时代风貌,同时又能深入传承与发掘中国文化的精华,传达中华民族优秀艺术作品文化价值与审美价值的内在的深沉意蕴,这既需要美术展馆的引导与反思,也需要艺术家们的反思与用心创作。
而与国外艺术机构有着深度合作的美术馆如何助力当下中国的代表艺术真正走向国外?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在采访中了解到,西岸美术馆在这方面已进行了不少规划,并将在2022年启动中国现当代艺术三次赴法展。主办将邀请谁作为策展人、带着怎样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赴法?将如何展示中国的艺术状态和文化定位?又将呈现出哪些全新的中国面貌?
就这一问题,不同领域的艺术从业人员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虽说答案众多纷纭,但基本都提到了不希望看到被贴上标签的“老面孔”,希望看到更加具有创造性的、更能体现当下的、更纯粹的、而不是被资本疯狂渗透的作品。
事实上,美术馆既名之为美术馆,当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建筑,而是更需要丰富的馆藏,真正的专业与学术研究、策划,甚至可以说,后者更加重要,而所有这些,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对不少新建的美术馆而言,当然仍有更长的路要走,也期待并相信这些美术馆,一定会给艺术界带来更多的惊喜。
上海西岸美术馆的首个建筑大展“巴黎建筑 (1948-2020):城市进程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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